｛拾｝
周彻和贺还面对面坐着。
贺还直盯着桌沿下的木雕浮花看，而周彻瞪着一脸坦然的贺还。
这样默默了许久，周芙苓的眉头稍稍拧起一些，她看着周彻那莫名义愤填膺的脸，似乎有些不满他这番举动。
“阿彻，有事直言，不要失了礼数。”
周彻本不想再忍耐，正准备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周芙苓这一句话尽数堵回了肚子，憋得一张脸微微泛红。
他方才想要对贺还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听话。
“阿姐，这人是谁！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周彻此时一股子火气没处发泄，质问的话冲着周芙苓袭来，语气和嗓音竟是比平日里重了许多。
“贺还是我的朋友。”
周芙苓不冷不热的回答有如一盆热油，浇得周彻怒火更盛，这一下逼得他眼睛都红了。
“朋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阿姐你在外面还有这么一个朋友。”
大概是听到了周彻的这一句酸话，贺还终于不再专注于桌上的花饰。
他抬起头来打量面前这位口出不善又眉眼反笑的周家少爷，又看周芙苓一副雷打不动的平静模样，只觉得这对姐弟真真是有趣到了极点。
周芙苓却似是没有听见周彻的讽刺一般，她连眼神都毫无波澜。
“阿彻，你且先回周家。我有要事在身，怕是没办法陪你。”
不等周彻反驳一句，她便自顾自的往下说。
“你也大了，离了阿姐，以后便不可再像今日这样胡闹。”
“记得要收好脾气，你是个会猜别人心思的聪明人，周家如果能交给你，阿姐也很放心。”
“你答应我么？”
周芙苓看见自己的脸映在了周彻那双如包揽了万千星光的眼里。
那张脸温和静好，那双眼水光隐隐。
周彻突然像是没有了所有情绪，他扭开头去不愿看周芙苓的脸，缓了许久后哑着嗓子道：
“我答应你。”
“阿姐，对不起……”
他低沉着脑袋，让人看不清表情，声音里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鼻音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把话说下去。
“母亲说想见你。”
“我知道了。”
周芙苓移开了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她依旧是冷冷清清。
“那…我现在就走了。”
周彻猛地站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嘴唇开合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来。
“阿姐…你……”
“你多保重。”
周彻郑重行过一礼，随后飞快的走出了店门。
周芙苓不知道他走时的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她并没有目送周彻离开。
她感到喉头发紧，于是深处舌头舔舐了下唇瓣。
“难过了？这下可真是把什么都扔了。”
贺还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直钻进人心里，连带着胸膛都沉重了几分。
“你有时候真的挺像我的一个朋友。”
周芙苓没有理会那句问话，她也说不准自己有没有默认。
好在贺还也是个心细的，似是丝毫不介意这茬般，顺着她的话就接了下去。
“就是让你这样拼命的那个人吗？”
“差不多，他家人对我有恩。”
“你那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恶劣的，说话比较有特色，令人印象深刻。”
“听上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啊。”
“不过现在暂时还见不到他。”
“怎么讲？”
“失踪好几年了。”
空气突然一阵沉寂，周芙苓有些走神，她听见了窗外的叫卖声，忽的很想吃一串糖葫芦。
但她只是同坐下时一般缓慢的起身，迈开步子要上楼去了。
“我有点累，再休息会儿，你看下店吧。”
像是想起了什么，周芙苓回过头望向贺还，光影流转在她的裙角上，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今天，谢谢你了。”
“周小姐客气了。”
贺还玩笑般的打了个拱。
这也确实逗乐了周芙苓，只是她并没有笑出来，而是转身继续走她的楼梯。
“明日过后，这世上便不再有周家芙苓这个人了。你今后，也大可不必唤我周小姐。”
她只身上楼，入眼是不算宽敞的小走廊，右边第一间是唐雪的房间，现在是她的房间。
于是她走进去关了门。
门锁冰凉的触感使她不禁愣了下神。
周芙苓轻轻摇了摇头，扯出一丝带着嘲讽的笑容，好像在奇怪自己为何在犹豫是否要上锁一般。
她伸出手将门反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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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贺还其实是一个挺健谈的人。
周芙苓靠在有些坚硬的椅背上，打着四分认真在听贺还向她讲述大西洋船王亚瑟和他的小伙伴们的神奇冒险故事。
说实话，那真的很有趣，有些地方也很是惊险和激动人心。
虽然不能确保里边是否不包含唬小孩和贺还刻意戏剧化的成分，但作为一个深居简出的大户女子，周芙苓还是毫不介意的听了下去。
美国春日的阳光天真烂漫，十分温暖的笑着，像是一个坐在草甸上的农场姑娘，有着长长的麻花辫和浅褐色的小雀斑。
贺还的面容被仔细的描上一层金色，让人可以清楚地看见落在他脸颊上绒绒的碎发。
他的嘴唇张合，嗓音温和的扑到耳边，舒适又熨帖的感觉甚至让周芙苓泛起了些许困意。
只有在这时，她才觉得贺还的脸上神采灵动，心中装满了梦想和远方，而不是一个故作老成的少年，眉眼柔顺却满是疏离冷漠，以至于世故人情。
周芙苓弯起眼角笑答他的问题，那些所谓的疑难多半是投机取巧，贺还并没有真正为难她的意思，这让她有了那么点身处其中和满足自尊的感觉。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辆老式铁皮火车的车厢内，身侧是宽大明净的玻璃窗，放眼望去只能看见铺满云团的碧空，绵延无际的群山，随风摇摆的牧草和互相推搡的牛羊。
伴随汽笛偶尔的高歌和车轮转动的咔嚓声，无数鲜明色彩组成的风景就这样飞快的向后跑，向后跑，直到再也看不见刚刚才数清的一小簇野花。
周芙苓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臂弯里，有些昏昏欲睡，她忘记了贺还是什么时候讲完了又一个离奇的故事，她剩余的精力只够她做一件事。
于是她用脸颊蹭了蹭胳膊，含糊的咕哝道：
“贺还，下次你也去吧。”
然后她就睡着了。
安安静静的，倒在了好似蜂蜜或啤酒的一杯阳光里。
不知是因为那句话还是这番景象，贺还的表情突然强烈的松动了一下，深深浅浅的光在他眼中变幻，很快又消失不见。
下次，也去吗？
他满不在乎似的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好啊。”
火车轰隆隆的穿过美国的疆土，从东到西，驶向加利福尼亚。
这样沉的一觉仿佛睡到了家乡。
周芙苓被到站的汽笛声唤醒，窗外的太阳却依旧是睡时的模样。
竟然睡了这样久吗？
她心中暗暗吃惊，很是不解自己为何会这样贪睡。
但周芙苓面上平静，取下身上的西装外套还给贺还，再悄悄活动下早已失去知觉的手臂。
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神经刺痛过后是一阵长久的酸麻，然后逐渐趋于平缓，恢复了正常。
周芙苓点头向贺还道谢，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火车的站台。
几乎是一个转弯的瞬间，映入眼帘的遍是现代化的建筑和车水马龙的公路，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来来往往，有灰色的鸽子扑着翅膀窜上了屋顶。
“欢迎来到旧金山。”
贺还冲着周芙苓眨眨眼睛，语气俏皮，眼神却毫无波动。
“那么，可以解释一下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吗？”
周芙苓不理会他无聊的玩笑话，只递过一张纸条。
“旧金山唐人街107号——周公馆”
贺还不禁扬了下眉毛，转向周芙苓，语气满是疑惑。
“纽约唐人街没有周公馆的人？”
“107号也有一个周公馆，但里边确实不是周家的人。”
“这是怎么个说法？”
“那间店原本是周唐两家合作的，五五分股，周家不看店，只看账。”
“唐家也受得了？”
“有唐二爷在，什么事是他受不了的？”
“是个狠角色啊，以后可得当心了。”
“是该多打几分精神。”
周芙苓不再说话，她看着贺还招手打了辆车，又看着贺还用流利的英语报出地名。
直到她坐上车，两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周芙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闹起了脾气。
她不开心，可她又有几次表现出了自己的不开心？
她意识到自己摆脱周家后心境的巨大变化，于是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但这些都不是她方才不开心的原因。
为火车上的贺还消失了而难过？为即将发生的未来而担忧？
她更希望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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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周公馆”这三个字是用朱漆篆在厚实的乌木门匾上的，着实是快好色，端端正正的悬在瓦檐下，颇有一种不争不吵的低调。
大门是一副对开的楠木，青铜的兽首门环被养护的很好，没有丁点刺鼻的锈味。
跨过门槛便能看见正堂，多半展示商货，放眼皆是茶品或壶具。
一旁有垂手而立的年轻女子，统一穿着白缎的齐胸襦裙，缚带是鲜艳的朱红，胳膊上笼着天青色的披帛，衬得一张张小脸莹莹如玉，竟都是标质的美人。
正堂两旁是用宽大屏风隔起的百步花廊，穿过花廊，融融会贯通的一处方厅便是茶室。
茶气相应间偶闻低声交谈，抬头满目字画，低首一列杯盘。
这便是一楼的格局。
而周芙苓是周家请来的客人，自然是被带入了二楼的雅阁。
周颦正端坐在主位上等她。
“来了。”
眼前的女人没有抬头确认来人的身份，出口却是不失力度的肯定句。
“坐。”
周芙苓屈膝稍稍福身算是行礼，随后便领着贺还坐在了左下首的椅子上。
贺还自然是不能坐的，他站在周芙苓身侧，只是将视线放低，身子仍是笔直。
周颦的目光掠过他的脸，有些不满的皱起眉头，转声质问周芙苓。
“你来见我，又何必带人。”
周芙苓呷了口茶，置好杯盏后才抬头去看周颦，声色平平，不掺感情。
“芙苓如今独自一人，还是要多多留心。夫人若是不喜欢，我便叫他去外边候着。”
说完，她侧身去看贺还，作势要交待他先回避一下。
“不必了，我又怎么会容不了一个下人。”
贺还闻言轻掀眼皮，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这位周芙苓口中的“夫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子，有着如江南烟雨般剪水的眸子，眉恰到好处的弓着，多一分张扬，少一分孱弱。高鼻梁，鹅蛋脸，银紫交领整理的一丝不苟，连裙摆处的皱褶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除去学了相貌，周彻身上便再找不出她的影子。
倒是周芙苓更有此人风范。
贺还如是想到，又垂下了眼睛。
周芙苓听见周颦的话后就罢了叫贺还离开的想法，她心中不满周颦话里的下人，面上却只是正身平视周颦，缓缓开口道：
“那夫人找我，可是有事？”
周颦倒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一般，忍笑似的嘴角一挑，眉眼却是不怒自威，目光直截了当的审视着周芙苓。
“芙苓，我找你有什么事，你不应当清楚得很吗？”
见周芙苓一副故作不知的轻描淡写模样，周颦的神情不由暗了几分，不待她回答便接着道：
“我是不会让阿彻做家主的。”
“我不会允许周易把我们母子拖得更深。”
周芙苓的脸色狠狠地白了一下，像是被这话诛到了心。
“若不是周家主，夫人您如今也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上。”
她难得的有些愤愤道，谈吐间脸色是愈发难看了。
可周颦不受她的激，只是笑容更甚，眼底隐隐有寒光闪烁。
“阿彻不知道就罢了，芙苓，你是清楚当年的事的。”
“从始至终，我都不是一个周家人。”
周芙苓听了这话，忽的一口气没缓上来，霎时间只觉得脑内一阵山崩海摇，疼得她无意识的抓紧了贺还伸过来欲扶住她的手。
但她还是借了股劲勉强站起来，脚步虚浮间连眼神也散开，身周失了力气，便半倚半靠在了贺还身上。
“你…利用周家……亏得家主…如此掏心掏肺……”
“夫人…未免太过绝情……”
贺还意识到周芙苓状态不对，见她一句一喘，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想叫她不要再说话。
“芙苓，你如今的模样真是狼狈。”
周颦明显不以为意，她看着自己精心修剪过的指甲，脸上露出温柔的浅笑，语气却清冽如隆冬寒刃。
“离了周家，就这般不要身段的与下人拉拉扯扯。”
“枉我教养你多年。”
周芙苓再也承受不住一般剧烈咳嗽起来，一股汹涌的腥甜被她奋力咽下，只留零星血沫在唇角，皆是污浊的颜色。
“你既早已中了毒，又何必今日还来找我，而不先寻了法子养好。”
周颦仿佛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连语速也加快不少。
贺还瞧见她紧皱眉头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下猛地一惊。
他一手扶稳了周芙苓，一手揭开茶碗的盖子。
入眼茶汤如白水般浅淡无色，唯有沁香散出。
贺还知晓此茶名为末生，有畏祛万毒之效，往往有金无门，是寻常人求不来的珍贵，绝不可能有毒。
周颦说的不错，周芙苓，是早些时候中的毒，大概是一口末生饮下，方才逼出了毒性。
贺还微不可见的蹙了下眉，脸上连虚情的假笑也消失不见。
“砰——”
门突然被人推开，周彻几乎是踩着风冲进了雅阁，他双眼通红，一下便扑到了周芙苓身边。
“阿彻！”
周芙苓已是没了睁眼的力气，听见了周颦这一声惊叫才用力撑开了眼皮。
眼前人真的是阿彻。
“芙苓。”
她浑身一震，周彻的这声呼唤在她脑内形成变频的破碎音节，轰炸式的爆燃起来，再一点一点散开，最终沉到漆黑里。
阿彻，是知道了么？
周芙苓的视线逐渐模糊，然后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楼主，你从开更到现在我一直都有潜，本来想水深了再看的，可奈何文太好了，每次都忍不住手贱点进来。最后，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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