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
并不是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黄昏——对于绮罗生来说，这是一个跟过去无数个黄昏一样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同的黄昏。
威尼斯的黄昏美得惊人。
夕阳将它最后的余晖铺洒在这个城市，跟河边初上的花灯缠绵在一起，织成一幅迷离又舒服的画。河面波光粼粼，荡漾着那一片金光，仿佛微风吹拂下的麦田，又好像把河面人的美梦都荡漾起来了。
绮罗生站在柜台后面用一柄长勺搅着一锅浓汤，旁边焖着一锅猪肉。
他的店里客人并不很多，却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平时来惯了的常客，互相之间都熟了，时不时低声聊上两句，气氛很是祥和。偶有几个被门店装潢或者店名或者是门缝里钻出来的香味吸引进来的客人，也都受了这份祥和气氛的影响，闭上高谈阔论的嘴，去品尝店主的好手艺。
绮罗生关了火，娴熟地把浓汤灌进面包盅里，摆好盘，给客人端过去。
这位客人刚好吃完一份扬州炒粉，看见浓汤面包眼都直了，接过道了谢就开始狼吞虎咽，埋头苦吃的时候不忘给绮罗生比出大拇指。他喝了两口，长长舒了口气，“啊………绮罗，你知道吗，我就爱吃你的扬州炒饭配玉米浓汤。这两样搭配起来简直就是世界上美味的极致！”
绮罗生忍不住笑：“谢谢，我真高兴你喜欢。你刚吃完炒饭，汤要慢慢喝。”
旁边一位老太太笑话这个客人：“嘿绮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他哪一次听过了？”
店里其他客人就顺着乔伊太太的话头聊下去，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店里笑成一片，连那位客人自己也爽朗地笑了起来。
最光阴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绮罗生听见门口风铃声响，抬头说了一句“欢迎”，忽然愣住了。
清冷的银发少年披着一身暖霞站在门口直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藏下了天上所有的星星，又好像蕴着一潭沉静幽深的湖水，灿烂又清澈。
身边乔伊太太“哟”地喊了一声：“瞧这年轻人长得多好看！”
绮罗生立刻回过神来，迎上去跟他打招呼：“最光阴，这么巧。”
最光阴看看店里又看看他，问：“这是你的店？”
“是啊，”绮罗生一边把他往里面带一边笑道，“你想吃什么？”
“除了茶水和甜点，什么都可以。”最光阴坐下以后抬眼看他，神色间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感觉，“我现在很饿。”他强调，“很饿。”
“呵，好~那我先给你盛一份玉米浓汤，你填填肚子。”
绮罗生很快回到灶台边，把刚才煮的浓汤又给最光阴盛了一份。面包他没有多烤的，只好用一个精致的小盅盛着，端给他。
他刚揭开锅的时候最光阴就闻到了香味，他吸吸鼻子，赞叹：“好香。”
旁边埋头喝汤那位约翰大叔一听此话立刻把他引为知己：“对吧！对吧！啊，浓汤要用绮罗亲自烤的面包盅来盛，再搭配一盘扬州炒饭，啊，幸福的味道！”他“扬州炒饭”几个音发得极为顺畅，可见肯定是天天练习熟能生巧。
“是吗？”最光阴歪歪头，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回答他，“浓汤搭配扬州炒饭？”
“别听他瞎说。”另一位大叔米罗说，“浓汤配烤肠才是人间至理！”
“去，都一边儿去！”吃饱了没事干的乔伊老太太轰开两人，自己坐到最光阴对面的位子上，“少年人我告诉你，绮罗做的焗面才最好吃，配上一杯红葡萄酒，能让你一辈子都吃不腻。”
最光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已然进入懵逼状态。这时候绮罗生端着浓汤过来，他只好抬头跟绮罗生求救：“绮罗生，扬州炒饭好吃，还是烤肠好吃？”
绮罗生想这我要怎么回答你……
他又问：“那是烤肠好吃还是焗面好吃？”
绮罗生一听就知道这三个常客又上赶着给人家安利搭配了。他对最光阴安抚地笑：“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最光阴很是踌躇了一会儿，“等我喝完汤再说吧。”
“好啊，那你喝完了再喊我。”
绮罗生回灶台去继续操劳了，乔伊太太探过头来贼兮兮地问最光阴：“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最光阴。”他解释，“就是‘时间’的意思。”
乔伊太太注意到他用的是“time”这个词，倒吸一口冷气：“你跟绮罗认识？”
“我住在他家里。”
“……”乔伊太太悲戚道，“我还以为我孙女能有机会……”
约翰落井下石，“哈哈乔伊太太，你就别做梦啦！”
“吃你的面包去！”
最光阴没懂他们在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喝汤，很快一盅浓汤见了底。他擦擦嘴，小小地打了个嗝，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一喝完汤绮罗生就过来了，拿了汤盅笑眯眯地问他：“想好了吗，要吃什么？”
“你什么都能做吗？”
“唔……”绮罗生有点为难，“如果有材料，我就能做。”
“我想吃葱油饼。”
“…………………”

最光阴还是吃到了葱油饼。小葱，香油，芝麻，饼煎得张张大小均等色泽均匀。最光阴的鼻子真的非常好使，第一张饼撒芝麻的时候他已经闻到了香气，出锅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了，直奔灶台，盯着那张饼。
绮罗生失笑，拿出一双筷子给他：“我一边煎你一边吃吧。”
最光阴道了谢接过筷子夹起饼就开始嚼。即便是这样有些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也是非常的优雅，仿佛“粗鲁”这个词跟他绝缘。
绮罗生看得目瞪口呆，差点连油都忘了放。
最光阴他………不怕烫？
最后绮罗生和最光阴是同步完成动作的。绮罗生洗完锅以后最光阴已经把最后一块饼吃完了。他拎着盘子说：“这个我来洗吧。”
“不用，”绮罗生伸手想接过盘子，“你晚上要去看看夜景吗？”
最光阴把盘子藏在身后不让他拿：“你什么时候收店？”
“大概九点吧，怎么了？”
“那我陪你。”最光阴越过他就去洗碗池，拿起抹布就开始洗那个盘子。
绮罗生无奈，只好由着他。
之后最光阴就成了绮罗生店里的临时工，专门打下手，客人吃完他收碗，绮罗生煮好他端盘，有客人进门他喊“欢迎”比绮罗生都更快更响亮。
乔伊太太一直坐在那儿看他们忙来忙去，嘴里啧啧啧啧地感叹：“真是般配。”
绮罗生的店里不做宵夜，到八点多客人已经零零星星了。绮罗生跟最光阴收拾好桌子跟灶台，把煤气窗户什么的都关了，绮罗生拎起两份外卖，招呼最光阴：“走吧。”
最光阴看着他手上两份外卖：“这是什么？”
绮罗生一抬左手：“咱们的船费。”又一抬右手：“我的晚饭。”
“你还没吃晚饭？”
绮罗生反问：“你有看见我吃饭？”
“没有。”最光阴说，“你饿吗？”
“其实不怎么饿。我做菜的时候试味都吃饱了。”
“我明天陪你吃。”
“嗯？不用，”绮罗生锁好门推了推，“你玩了一天肯定饿，去尝尝威尼斯的本地美食也好啊。”
“我喜欢吃你做的。”
唉呀这个直球哦真是……绮罗生心里苦笑，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绮罗生带着最光阴上了店前面泊着的一条贡多拉，跟船家打招呼：“嘿大卫，今天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该死地累。”大卫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爽朗地跟绮罗生打过招呼就直奔主题，“我的晚饭呢绮罗，我要饿死啦！”
绮罗生把左手那份外卖递给他：“喏，白菜东坡肉，还有肉酱面。”
大卫眼神亮晶晶地接过外卖小心翼翼地放好，一边开船一边跟最光阴挤眉弄眼：“唉，单身汉就得吃外卖。”
绮罗生笑他：“你要是结了婚我就没有免费的船坐啦。”
“哈哈，没事儿，到时候你给我做两份，还有免费船坐！”
绮罗生又跟他聊了几句，看最光阴一直盯着店的方向看，就问他：“怎么了？”
最光阴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绮罗生店门那块写着店名的招牌。
招牌不大，但非常精致。上面用毛笔写了“绮罗光阴”四个漂亮潇洒的行楷，下面是花体英文：“Qiluo's Time”。
最光阴说：“你的店名，翻译得很有意思。”
绮罗生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名字跟自己店名之间的关联，一时间红了脸，解释道：“我是……先起了中文名，再翻译成英文的。”
“嗯。”最光阴应了一声，“很好听。”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不是那种少年特有的朝气和清朗，而是一种更为沉稳和磁性的低音，比绮罗生的声音还要再低一点，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时候，就像醇美的大提琴声。
绮罗生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2
绮罗生和最光阴下了贡多拉，跟大卫道了谢，往自己家里走。
绮罗生家就是那种普通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他本来一直住在自己的饭店里，这栋房子的主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是他饭店的常客，后来说要去寻找诗和远方，把房子低价转手给绮罗生照顾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房子的装修本来就是那种老式的威尼斯风格，绮罗生搬进来以前又稍稍调整了一下，就显得更有感觉了。
至少最光阴很喜欢。
他踏进来第一脚的时候就下了一个决定。但这个决定他现在还不打算跟任何人说，包括绮罗生。
他在壁炉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来，把绮罗生家里那只毛绒绒的白色大长抱枕搂进怀里，看着绮罗生坐在矮几前面吃晚饭。没一会儿他又把抱枕放下来，爬起来去厨房给绮罗生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谢谢，”绮罗生笑着接过来，打趣他：“你倒是把我家摸清楚了。”
最光阴半点不好意思也无：“我很喜欢你家。”
又来了……又放这种直球。
偏偏自己又不好过度解读，绮罗生觉得脸颊有点烧，只好转移话题：“明天打算去哪里玩？”
“吃饭说话不好。”最光阴重新回到壁炉旁边搂着那只抱枕，但这回他面对着绮罗生，“明天去圣马可教堂。”
绮罗生谨遵他“吃饭说话不好”的教诲，眼睛眨眨看着他。最光阴看着他的眼神，顿了顿继续说：“我今天坐贡多拉绕这个城市看了一圈，这个城市很有特色。就是那个船夫唱的民歌好像完全不在调上，我只好让他专心开船……”
最光阴坐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说他今天去玩的经历，没几句话说完了，就说以前去的国家的经历。他从国内一个人沿着南亚-西亚-巴尔干半岛这条线过来，旅途应该是精彩绝伦高潮迭起的，但他不善言辞，讲得干巴巴，所有故事无非起承转合毫无细节，绮罗生吃饭这点时间他已经讲完了九个国家。绮罗生一吃完，他就停了嘴，跟绮罗生进厨房去洗碗，又跟着回到客厅，仍然是坐在壁炉前面。
绮罗生明白了，最光阴那是因为觉得他吃饭说话不好，但是怕他吃饭的时候会闷，才说这些事给他解闷。他看着壁炉前面搂着毛绒绒抱枕的最光阴，觉得自己养了条大型犬。
“你很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最光阴搂着抱枕闷闷地答：“我想养条狗，可是我的父亲不准。”
呀，还是条会卖萌的大型犬。“是嘛，我也想养条狗，最好是那种大型的獒犬，雪白雪白的。但是带它去店里好像不太好，放在家里又没人照顾，有点纠结。”
最光阴眼睛一亮，但他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另外起了个话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准备聊天？绮罗生也有意想多了解他，也拖过沙发上另一个抱枕抱着，靠在沙发脚上回答：“三四年了吧。我还挺喜欢这里的。你呢？旅行多久了？”
“如果只算最近的话，还有六天满一年。”最光阴回答，“但你应该是学艺术的？”
绮罗生眨眨眼：“不想当画家的学生不是好厨师。满一年了，然后你就得回去上课？”
“嗯。这是我跟我父亲的约定。我游历一年，如果没有找到目标，就回去读书。”
这种家长也不可谓不开明了。绮罗生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一定来自一个非常非常有素养的贵族家庭。因为他即使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也丝毫不损身上那种优雅干净的气质，一双眼睛被身上的疲惫衬得愈加明亮清澈。
绮罗生看着他郁闷的脸，想起他当时拎着行李箱站在自己身后睁着一双大眼睛萌萌地瞅着自己问“你能不能收留我”的样子，觉得实在是太可爱了，一时没控制住噗嗤笑了出来。
最光阴的脸更郁闷了。

“抱歉抱歉，”绮罗生赶紧道歉，但他根本停不下来，越看最光阴那张脸越想笑，笑倒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我就是……咳……想到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最光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绮罗生在笑他，但他想不明白自己有哪里让他那么好笑……眼看人就要笑岔气了，他赶紧扔了抱枕爬过去给绮罗生拍背顺气。
凑近了，就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牡丹香气。最光阴吸吸鼻子，头一回觉得自己的狗鼻子长得有点不合时宜。
绮罗生伏在地毯上慢慢顺气，好半天终于顺好了，坐起来故作严肃道：“那你找到你的目标了吗？”
最光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答：“找到了。”
绮罗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他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实在有点太近了，近到他连最光阴脸上的毛孔都能看……不对，最光阴脸上没有毛孔。少年人的皮肤看起来细腻柔滑，轮廓线条流畅，但莫名还有一种稚嫩感。
绮罗生强忍抬手去掐的冲动，赞叹道：“你皮肤真好……”
最光阴本来想回答“你的皮肤也很好”，但不知道怎么话出了口就变成了一句略带调戏性质的话：“你说话的神情，真迷人。”
“……”
绮罗生的脸刷的就红了，红得透透的。他爬起来落荒而逃：“电脑在楼上书房你去用吧我有点累先去洗个澡……”
最光阴坐在那里把他最后几个字品味来品味去，最后一笑，抬头看了看楼梯的方向，翻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
“饮岁。”
“哟，小少爷你终于舍得打电话回来了吗？”
“叫城主接电话。”
“啧，好不容易打电话回来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饮岁不爽。”但他还是转头对坐在花园里喝茶的男人喊：“城主，最光阴的电话。”
“说了。”城主来接电话以前，最光阴跟饮岁强调。
“……就一句。”饮岁把话筒交给粉嫩粉嫩的时间城主，捂着一颗碎成渣渣的心倒在旁边华丽的大沙发上，竖起耳朵听他们俩的对话。
城主抓起电话第一句问：“我认识你吗？”
“……”
城主接着又说：“你能教我如何表达愤怒吗？这样等我那个龟儿子舍得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就能对他表达我的愤怒。”
“那你一定是乌龟，你儿子才是龟儿子。”
饮岁翻了个大白眼，心想你们父子俩什么时候才能不在接电话的时候打这种无聊的嘴炮？
城主毫不客气：“你打电话回来做什么？”
“我找到目标了。”
“哦？”城主一挑眉，“目标工作还是目标人物？”
最光阴简洁明了：“人。”
“哈，所以你是准备浪在外面了。”
“嗯。”
“那就好好干。”
“嗯。不用担心我。”
“我当然不担心你。”城主说，“你还有事吗？我要喝茶了。哦，你定下来以后我让饮岁给你寄茶叶去，一年没喝到时间城的茶水你一定很想念。”
“……”最光阴沉默了两秒，斩钉截铁道：“谢谢。不用了。再见。”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城主拎着话筒，对那边已经挂了电话的嘟嘟嘟声放狠话：“哈，你以为不给我地址我就没办法给你寄茶叶了吗？”
饮岁埋怨：“最光阴找到心仪的人也不带回来给家长看看。”
城主抬抬眼皮：“估计是还没追到。”
“啧啧啧。”
城主回他那个巨大的花架下喝茶去了。饮岁默默站了一会儿，去让人准备茶叶。
而最光阴，他把地上两个抱枕放好，拿了自己的相机卡上楼去开电脑上传相片。楼上的空间被划成两份，左边书房右边卧房。绮罗生就在卧房的浴室里洗澡，最光阴耳力很好，隔着半个屋子都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
他站在那里恍惚了一会儿，拐进书房，打开了自己的网银页面，盯着自己账户余额那一串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绮罗生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出来，见他想得出神，本来不想打扰他，但是时间也不早了，他本人习惯早睡，因此只好出声：“在想什么？”
最光阴回头：“你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钟表零件出售吗？”
“嗯？”绮罗生想了想，“饭店附近有‘时间城’。”“时间城”是一个大型连锁的钟表城，基本上垄断了全球75%的钟表行业，其生产的钟表或者零件都是公认的顶尖。
“除了‘时间城’还有别的么？”
“我一时也想不到了。”
“嗯。没事，我明天慢慢找。”
“我给你放好水了，你要不要去洗个澡？”
“好。”最光阴关掉网银页面站起来，打开图片对绮罗生道：“我讲得不好听，你看我拍的照片吧。”
绮罗生笑：“没有作者讲解我看不懂啦。明天你再给我一一介绍这些照片的故事吧？”
那我把它当成一个约定了。最光阴看着他，郑重地点头：“好。”

突然断更。。。

大大已经好几年了还更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