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少侠策马奔过林间小道,声声马蹄叩在泥泞上溅起飞花,偶有几朵被甩得狠了,绽在白衣上印起几抹泥痕,像是刚铺好的画纸还未来得及勾勒,却已被提笔时从饱蘸的笔尖滴落的墨汁浸透。逆风里衣衫被吹得鼓起,像是帆,长发在风中飞舞,有些凌乱。
他御马一声吁,拽了手中的缰绳,马儿因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刹不住,往后一倾,前蹄扬起,再落回地面时撞出噔响。
一个利落翻身下马,牵了绳随手拴在离身最近的树上,似抚慰地轻拍了拍马头,转身隐进茂林。
这方的草丛露出条小隙,一双贼亮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那袭白裳渐渐被苍翠掩盖,连忙扒开丛草钻了出去,小短腿儿跑得急切,紧随其后。
“又是清明了……每年都来看你一次,大概是会烦我了吧。”
虹猫站在石碑前,腰间只别一壶酒,手中无伞,任凭雨水打在身上湿了衣裳也润湿了他的眼眸,跟前石碑后那方只用几块青石砖垒起的坟茔逐渐分影成几重,最后都模糊为一团。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好让自己看得清晰。
撩袍就地而坐,取下别在腰间的酒壶,拇指稍使力便拨开了壶塞,浓烈从壶嘴里溢出,在四下里随微风飘散开来。
躲在树后头的小家伙儿悄悄地支出了半个小脑袋,鼻尖翕动嗅了嗅,俄而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将眉头高高扬起,瞪大了一双眼。
虹叔竟然……偷了大奔叔的酒!
小家伙险些惊呼出声,赶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贴了树干支棱着耳朵听着。
“……我其实,不大想来的……你知,道不同,我怎么能来呢……”虹猫仰头灌了口酒,屈膝倚在石碑上,侧过头呢喃,像是对恋人悄声说着情话,语气里又带三分自嘲。呼吸间洒出的热气碰在冰凉的石碑上顷刻消散。
“可是这次不来看你,怕是一年都见不着你……我想你……”又是一口烈酒入喉,少许液体从壶口荡出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滑过,凉意滚上炽热身躯,最后晕开在本就湿透的白衣上,他未理会这身平日极注重的衣裳如今被蹂躏得如此狼狈。一手抚上石碑,指尖沿着凹陷的红痕描摹出这个再无人可应的名字,有些痴,突兀又笑起来,“道不同……呵,好一个道不同……”
善恶正邪,又是谁来定的,如此清晰。
“虎儿……”有咸湿液体冲出眼眶打湿前襟,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声音哽咽,只是又何人来应?
树后的小家伙愣住了,呆呆地微张着唇,先前捂着嘴的手如今正五指张开覆在眼上。
虹叔……哭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被世人敬仰的传奇竟然伏在一块碑上哭得如此狼狈。
小家伙迟疑了会儿,待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才从树后走了出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虹猫大抵是没料到自己身后还跟了个小孩儿,这方泪止住了却刹不住通红的眼眶,见到这小家伙儿难免时有些错愕和尴尬。
“虹叔?”
“嗯?”虹猫阖眼平复了会儿,再睁开时眼底又是一片清明。起身伸手抱过肉嘟嘟的小人儿,捏了捏小巧的鼻子,“谁教你的?”
小人儿窝在虹猫怀里两手搂紧了他的脖子,没接话茬反而惊呼:“虹叔你的长虹呢!”
“……”虹猫愣了愣,回过身望向碑。
爹爹一直同他说,他们的身份,注定要肩负起苍生。而这把用来守护天下安宁的长剑,从拿起那一刻便永远不能放下。那是,身份的象征。
可每次来看他,总是只带一壶酒,一匹马,一个人。
那柄被他锁在剑匣里的名剑也曾刺穿过他的血肉,溅在剑身的血液太过灼热,让他握不住。
去他的苍生天下,去他的正邪善恶,我从来都不愿做什么万人敬仰的英雄。
我只想,抱抱你啊……
“那把剑啊……太重了。”
肩上的责任,太重了。所谓的正义如同镣铐,将他禁锢。
小家伙拧着眉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只能趴在虹猫的肩头任凭他抱着往回走。
“虹叔,你来这里干嘛呀?”
“……拜访故人。”
“他吗?”小手朝坟茔方向一指。
“嗯。”想起那方坟土下的人向来厌恶有人拿手指他,腾出只手将小家伙的小手给捉回来放好。
“那么小的地方能住人吗?”
“……”虹猫顿步看向怀里这个肉团子,年幼得尚不知悉生死的概念,霎时无言。
荣辱功过,最后都成一抔黄土。
只是这抔黄土随风去了何方,他不知,也寻不到。好像在那年的平地起惊雷里,都绽成了血花。层层泥土下所埋的,不过是几件衣衫罢了。
是了,那年的平地一声雷响,成了往后年岁里的梦魇,在无数个月色如水的寂静里在他耳边炸起,朱红的披风在残阳里如同血迹斑斑的战旗,倔强着不肯倒下,最后仍旧被狂风撕裂。同伴的笑声夹在其中有些刺耳,令他心悸。
他曾在无数个被惊醒的夜里彷徨,问他魂可归来。
魂归又可栖何处?
眼前青石垒的小坟包又模糊成一团,他扯了扯嘴角,却连个苦笑都扯不出。
生前如此骄傲的魔教少主,如今却是尸骨无存。连衣冠冢,都只能如此简陋,碑上除却单名,上无冠姓。
手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酸楚再度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