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被阴君派遣至奈何桥任差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黄泉路上的风声数千年如一日的疏狂，自鬼门关向冥府，曲折蜿蜒，燃尽萤火。
奈何桥下的忘川，向来都是急流潺潺，我总觉得，忘川之所以那样湍急，无非是为了掩盖浮屠往生过后，与桥边饮下那碗忘事汤的人，歇斯底里的泣声。
奈何桥的桥头，有个石桌，四个石凳，布满了苔藓，阴森恐怖。
孟婆说，那是给留恋世间的人准备的，他若想思念生时之人，便不愿喝汤，坐在桌边等候；等候那思念的人，有朝一日也踏上黄泉，于奈何之地，共渡魂魄，投胎做人。其实即便是一起投胎，来世仍旧可能天各一方，所以停留于此的人，多半只是为了过桥前的一面之缘。
我第一天来奈何桥的时候，便看到他坐在那石桌上，手边，放了一碗孟婆汤。我看着其他人手上的汤袅袅热气，而他的，俨然已经凉透。他只是垂着眼，每当有人走向奈何的时候，他会轻抬冷厉的眸子，然后又缓缓的，再落下。
孟婆说他的魂魄从西域大漠中走来，黄泉迢迢，地势险恶。许多魂魄走到奈何桥的时候，都已经累得流了血泪；孟婆说，他来的那日，从容不迫，面无表情。若不是身在阴间，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地狱罗刹一般。
孟婆说，他已经等了五年了。那汤碗的碗底，早就蔓上了青苔，湿润滑腻；但他只是单手握拳，放于桌上，日复一日的，看着往生的灵魂与路过的引渡之人。
“你要等多久。”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漆黑的长袍，覆盖住银色的发。
“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低沉而沙哑的嗓音。
“你叫什么？”黑白无常写着引渡魂魄姓名的卷轴，记载着他名字的那一卷，早就扔入了炼狱之中，那卷轴上的魂魄，也只剩他没有过桥。
“卫庄。”

@暗恋大蛇丸
@鼬鼬快到碗里来

【壹】
我只是个打下手的小厮，孟婆熬汤，我来装入碗中，摆成一排；看着她颤悠悠的弓着脊背，双手将汤碗托给每一个灵魂。
这奈何桥头，看尽浮生的悲喜，有人愤恨，有人悲叹，有人恸哭，有人笑得释然。卫庄与我一样，只是冷眼的看着他们的感情，在这奈何桥头，如潮水般迸发。
我尚且年轻，孟婆愿放我于这黄泉路间遛弯。那日我走着走着，竟走到了鬼门关。鬼门之上，有座巨石天然形成的山，看守鬼门的小鬼与我曾经共事过，便也放我去了人间。彼时的人间，正是腊月，似是比地狱还要寒冷几分。遥遥望去，一条江从远方蜿蜒而来，直入这座巨山，世人却不知，这江有一干支流，便会流入鬼门关。
这河，在凡世间，人们称作离江。寒冬之时，江面结了冰。
我在山腰站了许久，觉得冷，打算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得江畔的楼内，琴声一提。有个凄然的女子立于楼台之上，黑发红衣，和琴而歌，唱的，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怔然停了片刻，嘲笑他们生于世间还要故作风月悲伤，等到真走了黄泉路的时候，恐怕早就哭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江面。只见一席白影，从江边停靠的草船之中飞起，落于冰面之上，顺着那峥嵘的琴声与凄然的歌声，轻轻起舞。一青衣男子，宽肩窄腰，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那琴声愈来愈悲恸，他舞剑的幅度越来越激烈，我看着他挪着步子，旋转回身，宽袖随着风猎猎飞起，那斗笠，亦是因为风的原因，飞离了去。
我这才看到，斗笠之下，那张满是疤痕却依旧俊俏的脸。男子的乌发束于脑后，看起来并不年轻，却意气风发；约莫是三四十岁的模样，一双沉默而黯黑的眸子，犹如星子。
这漫天飞雪之中，那琴歌虽是悲怆，但却难以动人；只是这舞剑之人，我看着竟觉得凄凉。我坐在半山腰处，竟不觉的冷。直到琴音结束，他还没有停，我怔怔的看着他的身影，那步伐与运气，以及剑锋划过空气的声音结合在一起，我仿佛听到，他用生命再谱写的悲歌。不谙世事、不经岁月如我，虽然不懂得他的情绪，却还是红了眼睛。

【叁】
的确，从那之后我在没有见过舞剑的男子。孟婆熬汤之余，没有魂魄的时候，就会看着卫庄的背影，重重的叹气。我问她，你为何叹气；她道，只是觉得心疼。听她讲过，我方才知道，在渡桥之前，鬼魂是有知觉的。他从大漠跋涉而来的时候，胸口有一道很深刻的伤痕，似是什么利器，穿过胸膛。他就这样任由伤口痛着，坐了五年。
“小虚，你劝劝他吧。万一他所等之人死时含冤，那么灵魂将会找不到奈何；即便找到，也只是匆匆一面，过了这桥，仍旧是别离永不再见。”
我站在孟婆身侧，听她小声对我碎碎念。
“我在这桥边熬了千年的汤，无尘世间留了遗憾的人都会在这等，只不过，没有人等到。魂魄二十年不渡，便要消失的。”
我转过头去看卫庄寂寥的背影。没有说话，这是地狱，并非人间，更不是天庭。人间的奇迹尚需三生三世的福气修来，这地狱，哪里来的奇迹。我并不知道是有多深的执念，才能让他如此兀傲的坚持。
于是我偷偷去司命那里，翻阅了卫庄的命薄。我本以为他这一生中会有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或是爱他入骨相思成疾的女子，然而我翻了三次，仍旧找不到和他羁绊之深的亲人或女子。只是那寥寥数几的命薄里头，有个叫盖聂的男子，是天下第一剑圣，和他师出同门。
我又溜达到了鬼门关，立于山腰，看着急流而来的离江之水。桃花三月，江水里夹了柳叶和残花，顺流而下。
我喜欢人间的春天，看起来总是充满了希冀。离江之上的渡船不多，因为水流急，需得极有力气的船夫才能撑得起。我看到一座渡船上，有个青衣斗笠的身影，真握着长长的竹竿，带着旅人离岸。我定睛，才发现那是去年冬日，冰面上舞剑的男子。我想也没想，回到鬼门关，疯跑到奈何桥前。
“跟我走，我看见他了。”我说了这句，便拉了卫庄的手，点脚飞了出去。
“千万不要和活着的人说话——否则灵魂将永世不得轮回……”孟婆幽幽的嗓音被我撇在脑后。
我带他到我望景的半山腰，青衣男子似是已经抵达了对岸，旅人向他躬身道谢，他亦欠了欠身，回礼。我看着卫庄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他凌厉的薄唇一直抿着，喉结动了动，连眼睛都不会眨。
男子似是有些热了，将斗笠挂到背上，才短短的一年，他的鬓角已经发白；满是疤痕的脸云淡风轻，正愣愣的站着，望着江面出神。
我本是想，叫卫庄看他一眼过后，安心过桥。我想告诉他，其实他这样一直等下去，最后也不过只是看着一面，然后各自转生，再无交集，倒不如最后一面，相忘于尘世之间，安心投生便是。只是看着他们，我竟然觉得说出真相有些残忍，比谎言还要残忍。
我退后了几步，卫庄低着头，望着船上的男子，男子抬着头，望着浩瀚的江面。我多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不理朝夕。

【伍】
十年之期如约而至，卫庄仍然没有走的打算。我日复一日的长大，应付那些难缠的鬼魂也游刃有余了。算了算，卫庄已经在奈何桥前坐了十六年。
“你还要等多久。”我衔着柳叶，趴在石桌上，看着他胸前鲜血淋淋的伤口。
他没有回答我，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抬起眼，然后又垂下，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还是没事儿就往离江跑，看着这江畔反射出来的，地狱之人羡慕的人间。欢笑哭泣，琴音歌声，难舍别离。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有余。孟婆似是等不及了，走过去，将卫庄的汤碗从石桌上掷下。碗碎了，卫庄也只是抬了抬眼，没有一句话。
“再不走，你便要消失的……”我拉走孟婆，站在卫庄的面前对他说。
他只是抬着眼睛看着我，看了我就很久，然后，他嗜血夜叉般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我以为他疯了，他这样笑了许久，许久之后，我听到身后有人幽幽了一声。
“小庄。”
原来，他的视线一直穿透我，望着我身后的那个人。我惊讶的转头，看见青衣男子的那一刻，我捂住了嘴巴，险些哭出了声。
“我等了你，二十年。”卫庄薄唇轻启，起身过去拉住了盖聂的手。慢慢走到忘川水边，那滔滔江水如同炼狱，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孟婆颤抖着手，端了两碗汤，伸了过去，两个人都没有伸手去接。
“师哥，你可想转世投生？”
“不想。”
卫庄笑了，握着盖聂的手，直直的跳入了忘川之中。
我看着他们一黑一白的袍子顺风飞起，而后坠入水中，我跑过去，巴着奈何桥的扶手，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疏狂水流。坠入忘川的魂灵，永世不得转生。他既已等得了他，为何不再相信奇迹一次，三生轮回，万一能再遇见呢。
孟婆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我只觉得那湍急的忘川之水，灼伤了我的眼睛，致使眼泪不断的落下。但是那年，奈何桥前唯一的垂柳之下，从潮湿的淤泥里，钻出了两朵似是青莲一般模样的花。
我猜，这是卫庄在亘古轮回的岁月里，为他谱的，一曲上邪。
那是我一生中，在这阴间地狱之中，唯一一次见到的，奇迹。
-全文完-

@Adeadmoon

这篇好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