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池砚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愿,只问:“她这伤口还要去医院瞧瞧么?”
“去城里的医院看看吧,以防万一,我这样徒手处理也怕消毒不佳。”拿烟枪的手微微一滞。“我也好些年没治过枪伤啦。当年求学归来后,就差不多与世隔绝了。部落里能有什么病?无非是小感小冒的,再不然是我也无能为力的大病,当初学的怕是都还回去了——我当年学得多么好呀!”
卓池砚在老人感怀时一直保持缄默,只伸手摸了摸依米的额头。依米如今面色平和安然,显见痛苦已经缓解。她慢慢睁开眼睛,轻声问:“分明都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草原上来呢?你学得那么好,城市会宽容地欢迎你。”
“毕竟是我的家乡,我不回来,谁替他们看病呢?他们害怕城市,不会上医院去,我若盘桓在城市,谁替他们消解病痛呢?”老医生牵出一线微笑,哼起歌谣,想必是他求学期间在繁华处听到的,理当是飘雪时清唱的歌谣,如今却在非洲圆滚滚落日黄尘遮眼处响起。
他哼的是《雪绒花》,Edelweiss,望你含苞待放,永远祝福我家乡。
电影里时代艰难,一大家子被逼无奈连夜仓促逃亡,背井离乡。离去前,身处敌人的眼线监视下,不大明亮的灯光里,父亲弹起吉他清唱这一首歌。雪绒花啊雪绒花,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永远祝福我家乡。
那一注昏白光束里,唱歌的父亲高大得举世瞩目,却那么悲痛欲绝。
依米迷迷糊糊地听老医生哼完一曲,伸手抓住卓池砚,“又见面了。”
卓池砚被老医生的情怀弄得有点疲惫,恐怕是多年憋在心底的怅惘,好容易有个理解得了的人来,一口气倾吐了。他不是个容易感怀的人,在他看来,城市也好草原也罢,繁华处也好故乡更罢,都是物化的东西,不值得喜与悲。老医生那样的情怀,他不过掏出心窝子使劲儿才挤出一丁点同情。深爱故乡又身处故乡,没什么值得感怀的,若是怀念城市,当初就应该选择留在那里。
于是依米此刻这样说,他也疲惫得懒于回答,只说:“你好好休息,没什么大事了,我们明天送你去医院复查一趟,今天已经晚了,就歇在这里吧。”
卓池砚转身出了帐篷,就看见纳达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哈哈大笑。卓池砚这才提起精神,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问:“这么开心,干嘛呢?”
“纳达哥哥在说你开车撞上树这件事。”其中一个小孩抬起眼睛,用生硬却难掩开心的英语告诉他。
“喂,纳达,能不能做朋友了?”卓池砚万分懊恼,羞愤说,“我们不是用一包烟约好了都把这件事儿给忘记么?”
“没办法,又想起来了。”
“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谈。”卓池砚煞有介事,“用拳头——”他握紧了拳头砸过去。
纳达脸扭在一起,捂住肚子嚷嚷:“你这也砸得太狠了,看来是做不成朋友了。”他又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击了回去。
事情的结果是两人扭打成一团,小孩儿们也不劝架,在边上兴冲冲地手舞足蹈。
离开是第二天早上的事。纳达将行囊整顿打点好了,斜靠在破烂敞篷车的驾驶座椅上,潇洒地取下自己从旮旯里摸出来的墨镜,揶揄卓池砚说:“那个妞——你说叫依米是吧?——她腿上还有伤呢,你还不快去把她抱到车上来。”
卓池砚倒是泰然自若地审慎考虑了一番,最终还是以公主抱的形式把依米抱上了车。
然而纳达抱怨说这大概是他平生所见最了无激情的公主抱了。对此,依米面容疲惫淡漠,显然未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卓池砚则声称自己早已经度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行三人在非洲即使初升依旧热气腾腾的太阳照耀下的大地上奔驰,敞篷车轰鸣像唱了一路重金属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