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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落下，映得她的血灼眼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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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殷红的匹练落在雪地上，宛若置身于血泊之中。她扬起脸，第一次难以再用妩媚来掩饰自己真实的表情，望着纷纷扬扬洒下的白雪，恍恍惚惚地向苍穹伸出手，一眨眼，白雪皆成血色，满目猩红，触手皆是殷红的鲜血，犹如天上下了血雨，一颗颗砸在她身上，生疼生疼。
又是这样……她抑制不住地苦笑出声，再一眨眼，血雨又变回了白雪。
这是惩罚，是她注定要背负的罪恶。六年来，一闭眼就是满目血色，梦里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纵然是睁眼时，看到的景物也时常会蒙上血色。六年前她所犯下的罪恶，注定要她这六年无时无刻受到这样血色幻觉带来的恐惧和无助，甚至在加入流沙时她特意替自己选了这件殷红色的衣裳，也是为了替那样罪无可恕的罪恶恕罪。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勉强救赎自己，让自己坚持活下去，不要被那样的恐惧和罪恶感湮没。
“赤练，你怎么了？墨家的人马上要追来了，你的腿还能走么？”
带着细微磁性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惊觉自己方才竟苦笑出声，下意识向卫庄摇摇头，挣扎着站起来，右腿上被盖聂洞穿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一个踉跄又跌回雪地里。一低头，又是满目血色的幻象。
真像啊。她扬起头看着漫天大雪。真像六年前的那一天啊，真没有想到，犯下那样的罪恶以后，她竟能独自一人苟活至今。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
“快起来，再不走就没时间了。”卫庄淡淡地看着她，眉目冷峻如剑。
她伸出手，把手放在卫庄的手心里，目色迷蒙，喃喃出声：“真像啊……”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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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倒了？”白发少年淡淡地看着幼小邋遢的她，眉目冷峻如剑，“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怯怯地看着面露不耐的白发少年，向来胆小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向陌生人开口，“我的封号是红尘。”
“封号？你也是韩国公主？”白发少年微微惊讶地看向她。
她低下头，小手绞着陈旧肮脏得看不出光泽的华服，一言不发。
一旁的皇姐温婉地笑了，一笑明净如莲：“红尘的母妃不受宠，又死得早，宫里人大都忘了她是公主了，连父王也只是在她出生时封了个号就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了。”皇姐轻抚她的脑袋，目色怜惜。
皇姐照顾她，她是知道的，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嫉妒皇姐。皇姐生得那么美，清丽秀婉。
宛如出水红莲。他们都这样夸赞皇姐。
据说连大将军姬无夜也倾慕于皇姐，所有人都一迭声恭敬地喊“莲公主”，而她，却只能躲在灰暗的角落，用满是泥泞肮脏的小脸仰视着同为公主的皇姐站在最光鲜亮丽的地方，接受众人的赞扬和倾慕，看着皇姐毫无顾忌地得到父皇的宠爱，成为父皇的掌上明珠。
而她，从来只是被遗忘在角落里谁也不记得了的红尘公主，亦如其名，被滚滚红尘毫不留情地践踏湮没，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苟延残喘地存活。
“别管这孩子了，叫她以后别来这里捣乱。好了，红莲，你再舞一遍我送你的赤练剑。”
看，又是这样，又是一个只关注耀眼的皇姐的人。
本来以为这个有着苍白手指的白发少年会有些不同，原来和那些对皇姐阿谀奉承的人是一样的。
“好啊，庄，你要帮我看看有没有进步哦。”
皇姐欢呼雀跃的声音止住了她已经转身的脚步。她记得皇姐对所有人都是温婉和煦的，从不曾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一转身，就看见了皇姐徒然亮起的眼睛，璀璨得如同天边闪烁的星辰，亦或是黑暗中蓦地燃起的灯火，美得不可方物。她突然觉得皇姐的的确确配得上那些奉承和倾慕，无论是谁见到那样明媚的笑容都会动容。皇姐真的……很美。
然而那个白发少年的眼依旧静如古井，不曾漾起半分涟漪。
原来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也是，皇姐喜欢上的人怎么可能平凡呢。
她歪头想了想，反正左右无事可做，就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曾有一次她躲在花树上时被皇姐发现了。皇姐等卫庄走后把她抱了下来，轻抚她的额头，吹起如兰，犹如清风拂过，皇姐喃喃地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你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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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不懂，也不想弄懂，她只知道自己的心随着卫庄每一次的到来跳动得愈来愈剧烈。
她看着皇姐为了他喜怒哀乐，看着皇姐在那棵蓝花楹下一遍一遍地舞剑，看着他细心地替皇姐纠正姿势，看着他一去不返就是三年，等待着他的每一次到来，痛苦着他的每一次离去。他到来的时候她比皇姐还要愉悦，他离开的时候她比皇姐还要哀愁。
如此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看着韩宫里的紫竹青翠了又凋落，听着檐角的铜铃随风响了一声又一声。
姬无夜要求娶皇姐，父王答应了。父王不得不答应，姬无夜势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韩宫早已不在父王的掌控之下。
皇姐自然不允，但父王懦弱，不敢违抗姬无夜。姬无夜知道了此事，要她劝皇姐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第一次，她反抗了姬无夜的命令。她谎报情报，骗姬无夜皇姐已然妥协。
皇姐出嫁那日，红色的绸带在空中肆意的飞扬，拍打着洒落的烟花的灰烬，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眼，耀人，如血如荼，摇曳着哀伤寂静的绛色。她躲在嫁车经过的街道边的高楼上，看见皇姐着一袭绯衣坐在朱轩里，哀伤决绝的面容随着嫁车的颠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砰——砰——砰——！”
礼炮声在街头响起，夹杂着人们疯狂的欢呼，在空中一遍一遍的回荡。烟花在空中绽放，撒开鲜艳的色彩，片片红色的灰烬翩然落下。那漫天烟花，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仍然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卫庄，他的眉目依旧冷峻如剑，三年的时间，把他的面容雕琢得愈发棱角分明。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卫庄一眼，转身开始了她的逃亡生涯。
她知道皇姐想要刺杀姬无夜，既然卫庄来了，那皇姐便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她……背叛了姬无夜的人，除了死，就是生不如死。
一个恍惚，她又险些踉跄倒地，一旁白凤微微扶了她一把。
她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白凤目色冷冽，讥讽地看着她，低低传音：“怎么，又在想着那个被你害死的皇姐了？”
她但笑不语。
是的，当年发生的事只有这个少年知道，她六年来背负的所有罪孽，只有这个少年清楚地知晓。
她在韩国四处躲避追杀，浑浑噩噩地躲藏了一年，只隐约听说卫庄在皇姐新婚之夜杀死了姬无夜，代替了姬无夜将军之位，她不知道这些是真是假。追杀还在继续，她没有精力再去想太多，只要皇姐和卫庄无恙，她便也无所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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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直到嬴政攻克韩宫的那一日戛然而止。
她那时正在韩都，听到消息时正啃着的冷馒头从手里滑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对韩国是有感情的。亡国……从没有像想过，史书里无数才人曾为之痛苦哀伤的事，竟真会轮到她身上来。
她匆匆赶到被大火覆盖的韩宫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卫庄挥剑杀死了父王。父王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卫庄从满身肮脏的她身边走过，一步也没有停留，就像四年前一样。
她抱着父王的尸体，无措地在韩宫里奔跑。她想，就在这漫天大火里被烧成灰烬好了，能和父王死在一起，已是她毕生难以奢望的福分。纵然……她活着时从没有像一位公主那样活着，却像一位公主那样死去。
然命运是一局诡棋，她没有和父王一起化为韩宫里的一缕亡魂，却在近乎绝望之时，看见了同样在奔跑的皇姐和几个婢女。她停下来，正心满意足在最后的时候还能再见自己亲人一眼时，听见那个婢女急声高喊：“莲公主，我们去找红尘公主吧，把她的尸体冒充您放在您的寝宫，大火烧过后的焦尸无法辨认，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您逃走了！”
漫天大火在她身后徒然燃起，父王的尸体从她的手里缓缓滑落。
那个婢女她认得，每次她去找皇姐的时候，那个婢女都甜甜笑着唤她“红尘公主”。
原来……这就是人心。
她徒然笑了，满心疲惫和苍凉。枉她还想着与他们同归于尽，原来——原来这就是她想要守护的东西！既然这一切都是她的妄想，那么这韩宫中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还有什么值得她心甘情愿命丧于此？可笑她这样痴心妄为。
她无声地大笑，举剑冲上去，剑洞穿了婢女和皇姐的喉咙，看着她们惊慌恐惧的眼神，她忍不住仰天长笑。
很好，很好，都死了，这些年她一心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个的全都死在了她自己的剑下。
她冷静地交换自己和皇姐的衣服，把自己脸上的泥泞抹到皇姐脸上，就着一旁打翻的水盆里残余的水洗去脸上的泥泞，望着如明镜般的水泊里自己的面容，她突然笑了。多年来于红尘中奔波徒劳，从来都是一身泥泞，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面容竟和皇姐这样神似。这样更好，这样她就能完美地把皇姐想要对她做的事返还到皇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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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耳边蓦地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竟是两年前背叛了姬无夜后逃走的白凤。
“白凤？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是想杀个人，不过被你捷足先登了。”白衣少年立在火海中，犹如浴火重生的白凤凰。
“你要杀皇姐？”她一怔，“莫非那个叫弄玉的是皇姐派去刺杀姬无夜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白凤目色冷冽如水，突然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相反我更想知道，如果你知道你错怪了自己的皇姐，会怎么样呢?”
“错怪？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红莲的眼神。”
她不明就里地翻过皇姐的尸体，浑身一震，宛若有利刃猛地划下，把她的心生生劈成两半！
皇姐未曾瞑目的眼里没有惶恐，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只有毫无波澜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欣慰浅浅划过。
皇姐……皇姐竟早已发现她，故意让她杀了她的！
那日她背着皇姐的尸体，犹如背负着罪无可恕的罪孽，一步步离开逐渐化为灰烬的韩宫。在护城河边的漫天大雪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洗了一遍又一遍，才洗去皇姐溅在她手上的血。仰头看去，白雪化作血雨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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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一辈子也洗不去了。
她把皇姐埋在了花树边的雪地里，听从白凤的建议，假扮皇姐，加入流沙，以赤练剑为名留在卫庄身边。从此流浪四方，替皇姐看着卫庄，替皇姐为卫庄分忧，替皇姐为卫庄生生死死。所有的一切，都埋没在了那场大火和那日的漫天大雪里，只有她和身旁的白衣少年知晓她所背负的罪恶，只有日日夜夜出现的血色幻影让她清楚地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曾真真实实地发生过。她不能死，纵然满身罪孽，她还要替皇姐看着她所爱之人君临天下。
红尘早已不再是红尘，只有流沙的赤练，而红莲——红莲永远也不会再改变。
这红尘间的种种情愫，竟都莫过于悔恨二字。
她仰头望着漫天大雪，却落了半身霜华。但见前方黎明的曙光乍现，明灭不定。
年年的花，年年谢去。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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