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祸不单行,父亲也病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变得和哥哥一样沉默,天天闷着头进进出出,家和医院来回奔波,中年男人的伤心难有出口,只能淤在心里,任它郁积成恙。
人过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医生不说,爸爸不讲,她猜也猜得出是绝症。
好好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她自此出门不敢关灯,害怕晚上推开门时那一刹那的清冷漆黑。她开始早出晚归,全因受不了邻居们悲悯的劝慰:很多时候,那份悲悯里更多的是一种带着俯视的庆幸。
没人给她买鸡排,也没人给她淘宝付款了,她必须每天拎着保温盒,掐着工余的那点儿时间两个医院两头跑,骑的,是父亲的那辆电动车。
头发慢慢枯黄,人迅速憔悴了下来,眉头锁久了,细白的额头上一个淡淡的川字皱纹,没人再说她清秀。
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认知功能不停地下降,自残的倾向越来越强。一个阶段的电抽搐治疗后,医生并未给出乐观的预期,反而说哥哥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
一天,照顾哥哥时,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热粥泼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来,手掌捺在她脸上,后脑勺磕到门角,鼓起杏子大的包。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有小情侣在打啵,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的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
饭盒里的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她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响,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
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药水味仿佛也是。
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他的肩头。
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
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地回到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相亲时几次把话咽到肚子里,不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的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缕眼角的细纹。
她积蓄了一点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名望高低,也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她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决定不走了,留在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她偶尔想起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院里的来苏药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哦,我是个女孩子……
慢慢的,哥哥变成了一个符号,不深不浅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越来越远
越来越淡。
然后她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这只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