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戬失忆了。
睁开眼时,大脑空荡荡得好像要飘起来。
是站在床前的那个男人告诉他,他叫杨戬。
那个男人叫三首蛟。
三首蛟,杨戬呢喃着这个名字。
确实有那么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可是他对那张妖异英俊的脸庞却感到异常陌生,脑海里反而浮现了一抹寒光。
寒光冷冽,似乎来自于某件兵器,他却记不清兵器的模样。
杨戬和三首蛟是朋友,为躲避仇敌追杀来到这个山谷,杨戬因头部意外受伤而失忆。
——三首蛟是这么说的。
至于其他的,他却不肯多说了。
杨戬不信,他也知道三首蛟很清楚他不信。
可是那又怎样,他失忆了。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
二、
他们在山谷里安居。
这个山谷很偏僻,没有人烟,住的是三首蛟自己搭建起来的小屋。
三首蛟对杨戬很好,好到杨戬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不应该是朋友这么简单。
可是当他问起,三首蛟却只是沉默以对。
沉默时,那双狭长的眼睛会深深地看着他,不泄露半分情绪。
所以他最多从三首蛟偶尔不小心叫出口的“二爷”里察觉到蛛丝马迹。
三首蛟白天会出去打猎,有时会带来几条鱼,有时是两只兔子。
收获很丰富,可厨艺惨不忍睹。
杨戬虽然失忆了,但这具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做饭的。所以在三首蛟又一次烤焦食物后,他上前想要帮忙。
然而三首蛟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三首蛟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狠狠将他一把推出了灶房,红着眼睛,呼呼喘着粗气。
他很不解,三首蛟也没解释。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靠近过灶房。
三首蛟做的饭菜基本看不出原材料,还好杨戬不用受那份罪。
他感觉不到饥饿,甚至感觉不到口渴。
这些日子,没有进食,也没有排泄,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没人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了。
三、
隐居的日子很平淡。
杨戬有过离开的想法,三首蛟说还不到时候。
然而杨戬心里却有某种不安,这种不安随着日升月落而越发扩大。
不安的感觉来自自己,也来自三首蛟。
起源是一个梦。
他梦见一把斧子向自己劈来。
血花飞溅,天旋地转。
伴随着疼痛的,是难言的解脱之感。
一生五味都融进一滴泪里,没入了发鬓。
视野里天光黯淡,苍穹倾轧。
却忽有寒芒骤起,尖啸嘶鸣。
寒芒如星如银,撕裂世界,也撕裂梦境。
他从梦中惊醒,一声“三首蛟”脱口而出。
三首蛟推门而入,坐到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
他问。
杨戬摇摇头,道做了噩梦,不言梦里内容。
三首蛟眼里有了疑虑。
他端详杨戬半晌,似乎在担心些什么。
然后,转身出去。
杨戬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烛台出神。
梦中的寒芒,跟初始脑海里的那道寒光极其相似。
有些微的不同,在于梦里那道撕裂天地的寒芒,竟是那般愤怒不甘,惨烈绝望。
烛台上,火焰独明。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飞蛾围绕着烛火飞舞。
飞蛾时近时远,对那处光明迷恋又惧怕,却终于抵不过诱惑,和身扑上——
刹那灰飞烟灭。
杨戬起身下床,神使鬼差地伸手摸向烛火。
光芒从指间透出,热度袭上手心。
痛!
剧烈的灼痛,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整个人都被烈火焚烧。
四、
仿佛全身骨骼都被烤至熔化,杨戬痛哼出声。
耳边响起三首蛟又惊又怒的叱喝,他被巨大的力道推开,跌倒在床。
三首蛟的身躯随即压覆上来,令他动弹不得。
杨戬回过神,愣愣地看着身上人。
那张邪逸的面孔因暴怒而显得扭曲,三首蛟死死盯着他,眼底却深藏恐惧。
手腕被捉住,对方的视线从自己脸上转移到掌心,瞳孔霎时缩小。
杨戬不知道三首蛟看见了什么,他只能感觉到恍若有一道岩浆在手心流淌,炙热剧痛。
三首蛟忽然吐出舌头,舔舐他的手心。
粗糙的舌头温软湿润,痒意从手心蹿进骨髓,杨戬一个激灵,挣动却没挣脱。
温情的抚慰抵消了疼痛,三首蛟的脸色却隐隐有些发白。
他鼻尖沁出了汗水,滴落下来,落进杨戬眼睛。
酸酸涩涩的,很难受,杨戬眨了眨眼。
这夜晚静谧安详。
忽然卸下了戒备与抗拒,他的心一如夜色安宁。
疼痛消止,三首蛟偏过头,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然后缓缓下移,将脑袋贴在他左边胸膛,很久不动,仿佛在倾听心跳。
这举动有些孩子气,杨戬看着他惨白的侧脸,终究没选择推开。
他随即看见了地上的被褥,是三首蛟方才出去后又抱进来的。
被那个梦境引起不安的也许不止他一个人。
这一晚,他在三首蛟怀里入眠。
五、
三首蛟生病了。
他的脸白得几乎没有了血色,双颊也凹陷了去。
杨戬想了想,三首蛟的脸色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只是最近越发严重了。
杨戬不会治病,但也知道生病的人需要营养。
所以趁三首蛟昏睡的时候,他走出小屋,进入森林。
狩猎的过程并不顺利,猎物很狡猾。
最重要的是,这具身躯迟钝得厉害。
以前整日呆在屋里并没有察觉,可此刻面对凶狠灵活的小兽,他才发现,身体竟是如此的不协调,像是根本不属于自己。
是失忆的缘故罢?
避让的动作迟了一拍,锋利的爪就划过了臂膀。
下一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六、
三首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屋外平地上,夜色笼罩大地。
杨戬手里端着烛台,烛火背后,那双眸子幽静深邃。
“我恢复记忆了。”
这是杨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三首蛟,你竟然不恨我。”
三首蛟有明显的慌乱,眼神闪烁几次后镇定下来。
“本来是恨的,你临死前解开了我的封印,就不恨了。”
他回答。
杨戬轻笑,带着三首蛟熟悉的嘲讽。
“你的法力呢,三首蛟?”
“没了。”
很无赖的答案,他不准备松口了。
杨戬半眯了眼,抿起唇。
三首蛟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现在可还能动?”
三首蛟抬了抬手,好似有千斤重。浑身虚软,没有力气。
看到他的样子,杨戬知道了答案。
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刃锋的冷光刺进了三首蛟的眼。
“杨戬,你——”
话未尽,匕首转了个弯,赫然插进了杨戬自己的胸膛。
七、
没有血。
杨戬微微低头,看向胸口。
手上用劲,匕首下行,皮肉翻卷,不见血迹。
他始终面色淡然。
而三首蛟已经目眦欲裂。
“杨戬,你住手!”
他恍若未闻。
终于割开了长长一道豁口,扔掉匕首,杨戬手指扣进胸膛,在三首蛟几欲疯狂的目光里,狠力一撕——
胸腔暴露,空空如也。
胸脯如同一匹布,掀开来后,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骨骼,没有内脏。
杨戬看着自己左边心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夜风灌进来,冰冰凉凉。
三首蛟一点也不意外,目光却已盛满了绝望。
杨戬的声音平静如初:
“值得吗?”
八、
“百年修为换这副躯壳,值得吗?”
三首蛟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嗑嗑作响。
杨戬垂下了眼眸。
“用蛟龙精魂维持这副躯壳,值得吗?”
“——你还能活多久?”
他问着,三首蛟眼眶赤红。
“杨戬!”
杨戬静默
许久后,他轻轻启唇:
“三首蛟,杨某这一生从未连累任何人。”
后退两步,被过身,烛火映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首蛟看见星光下远处高高的草垛。
他明白了——
心脏被攥紧,张嘴,喊不出声音。
眼眶里,血泪蜿蜒而下。
九、
烛台倒下,干草燃起。
杨戬转过身,透过眼前狂舞的火焰,看见三首蛟挣扎着向这边爬来。
他想起了那只扑火的飞蛾。
他不知道三首蛟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那种情感,只道是劫非缘。
热浪一波波打在身上,剧痛中他抬起自己的手掌。
指尖开始融化了,像点燃的蜡烛。
终于知道那一晚三首蛟在他掌心看见了什么。
如果不是那一爪让自己发现了身体的异样,巨大冲击之下唤醒了记忆——
会怎样呢?
三首蛟会死,他顶着这副空壳苟延残喘,最后也会死。
所以他问,值不值得。
只为了这一段短短的共处时光,搭上一条多余的命。
多不值。
杨戬轻叹。
三首蛟在冲他大喊,可是耳朵已经融化成了浓稠的液体,他听不到他喊的什么。
很快,他也看不见了。
再死一次,怕是魂魄都不会剩下了。
这样,也好。
十、
大火熄了。
三首蛟在一堆灰烬里翻刨,像一条疯狗。
他神经质地念着某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
是一颗红色的物体,像是某种物质融化后又凝结成,形状仿若心脏。
三首蛟捧着这颗坚硬的心,眼神呆滞。
很久之后,他埋头将耳朵贴了上去。
没有跳动,就像那个夜晚。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