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试周郎^悼
石头城外草萧疏,
桑落故人墓。
江山此夜何年?
闻周郎亦误。
千秋憾,十年悲,一回顾:
英雄何慕?江南漠北,三尺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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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二日。
夜,孤寂而漫长。
记不清,这是今夜第几次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
“军队行至何处了?”我问。
“到巴丘了,都督。”
才到巴丘吗?我,走了十年,仅是到巴丘吗…?
“都督,明日不要再行军了。您的身体……”吕蒙又一次苦劝。“不如先在此驻扎,等您的身体有所好转,再西进……”
我终是点头。
两天后,病却丝毫不见好转。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身上总是忽冷忽热……
“都督只是偶感风寒,不日即可康复。”
我听着医师的话语,连自己都觉可笑。“偶感风寒?呵呵……”我斜靠回枕上。
“子明,你们不必瞒我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
“都督……”
“都先退下吧,我有些累……”我确实很累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又是寂静的夜晚。
大概因为久睡的缘故,此刻我似乎再清醒不过了。
“都督,您醒了!”在一旁守候的竟是甘宁。
“兴霸,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都督,子时了……”
我默然。
时间似乎过得太快了,我忍不住开始担心…“兴霸,我想出去看看……”
“不行,帐外风大。医师说了,都督您不能受寒。”
我努力牵起唇角,“你听都督的还是医师的?”玩笑的口吻,于是他也努力想笑,却终只能扯作一副比哭还扭曲的表情。
一声叹息,“兴霸,让我,再巡一次营吧……”
军营就扎在江岸。步出军帐,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江中飘过一盏盏闪动着微光的糍灯。我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中元节。
据说,中元节这夜,人们把糍盏点亮后放入江中,顺水漂流,它们就可以喂饱游荡着的荒魂,让他们平安回到家中。
湿热的江风覆上了脸颊,我看见流光顺着江水漂向下游,隐约朦胧,却又清晰地一直延伸到了天地之涯——游魂已然归家。
望着这一江灯火,恍惚间,我以为我也将随它们归去了……
归去……今夜吗?
“兴霸,扶我回帐……再……叫众将前来议事。”
……
军帐里,几盏油灯在微微颤抖,清晰了他们脸上的忧愁,模糊了我眼中的世界。
望着身边随我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同袍,我忽然觉得歉疚……曾与谁约了同游天下?曾与谁说过生死与共?曾与谁誓曰永固江东?……
我不曾忘,但我终是要食言了……
强忍着箭疮的剧痛,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清醒。尽可能清楚地向吕蒙等人交待好以后的事。
“瑜命当如此,诸君不必感伤。”
军帐里一片静默,依旧只有烛火在摇曳。
“西征无果,当率三军立返江东,待主公……重任都督。”失去了这次机会,二分天下的机遇不会再有。这乱世还要继续,江东也会有别人来撑起,而我,从此无能为力……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血气有些上涌,我捂着胸口,痛得几乎喘不上气……
良久方苏。
躺在榻上,剧烈的咳嗽,我相信现在这张脸一定惨白且毫无血色。
“大都督……”众人面色凄怆。
这副样子看起来很痛苦么?
抬手,我看见大片的鲜血染上了衣袖,触目惊心,浸透了上面细密的针脚——临行前她一针一线缝上的衣袖……
我居然就这样看得出了神、随即有些庆幸:幸好她没在,没有看见憔悴至斯的我……
她不知道,就不会太难受了……
可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拭去唇边血痕,我正欲开口,却忽然听到营中一阵群鸟扑翅的声音。未及有人出去探视,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正急匆匆赶过来……我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惊疑间,她已经掀开了帐帘:“周郎!”
“小乔?!你……”
话还没问出口,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夫人是如何来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没有回答。泪水在她看到我的一刹那从她眼中落下,但她默不作声,只是走过来,扶住了我,轻拍我的后背。
半晌,我终于止住了咳嗽。
而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极轻微,却让人不忍忽视。
可我还是选择了去忽视。因为,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如今……咳咳,曹贼在北,刘备据荆,天下之事实未可知……”没有停下议事,我继续交代着身后之事,顾不得她就在身边。“诸君皆是有识之士,权衡决断,当审时度势,瑜……别无所嘱,唯慎而已……”
每句话,都说得比方才艰难了许多……因为,她在听着……她在听着我说我死后的事,话里没有她,却是在折磨她……
“破虏……讨逆将军……经营不易,主公亦是雄才,万望诸位竭力辅之,瑜于九泉、不胜感激……”
闭上眼,不去想那句“九泉”……我以为我能够很从容地面对一切,阴谋、杀伐、甚至是死亡。但事实上,她成了我最大的牵挂……
……
事情终于都说毕了。
挥了挥手,众将便依次退出了军帐。那么,就只剩她……
我望着我的妻,倾城的容颜在泪光间显得那样凄美……她不该这样的。她应该在江东三月桃花开的季节,坐在秋千上,巧笑顾盼,笑语嫣然……笑语嫣然么……
可是,我走了,要她如何笑语嫣然?
“小乔……不哭了……”我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话语却没有一点说服力。
“你说过要回家的……”
是啊……我说过,我会回去的,我要陪她回舒城,陪她等花开的……可是……我似乎,不能了呢……
张口,想说安慰的话,却再不忍心骗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你总是这样……总是爱骗我……”她努力地想给我一个笑容,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
“对不起……”心口一阵刺痛,我清楚地感应到,那不是病伤的痛。“小乔…对不起……”我再说不出其它话……
“不说这个了……不要说了……”她泪眼婆娑、摇头。
我伸手,努力想去牵她,可却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了。
还是刺目的鲜血,足以灼伤人的心。
倒在榻上,又是一阵无意识的昏迷。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烛火早已熄灭,东方的鱼肚白已足以清晰地勾勒出这个喧嚣的世界。朝霞的光芒落在枕边,也落在十指相扣间——真好,我醒来时,她还在我身边。
“周郎,你醒了……”她给了我一个温馨的笑容,一如往日。
“嗯…醒了…”我也笑着应她。很认真地回应,仿佛是倾尽了一生的守望。
这个清晨,我似乎好了很多。可以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同她谈论着过去和以后的事。
她坐在我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肩。
“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黄山看云好吗?你以前答应我的……”暖暖的呼吸,温热了冰冷的脸颊。
“好啊。黄山的云,很美呢。”我顿了顿,“而且等我们老了,就在那里常住。”
“好啊。但那时候你不准嫌弃我老了,不好看了。”
我笑,“怎么会?那时我也老了呀……”
那时,我们都老了……
“我们还要年年回舒城看桃花,把你这些年的爽约都补回来……”
“好。”
“看看绍儿,还有姐姐,然后替伯符温一壶‘莫辞’……”
她柔声说着,我却听见有泪水滴落在衣襟,狠狠碎裂。
“好……”我假装没有发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模糊起来。“等回了江东,我们就启程……”
“等你回家……”她还想再说下去,可一声难以克制的凝噎打断了她自己。她用手捂住口,不想让我听到。
那我,可不可以也当做没听到?
“小乔,再为我弹一曲,可好?”我开口,满心的苦涩。
她点头,起身从案头抱起了我的琴。
“想听什么?”她柔声问,一如过往流年……
“都好。”
十指轻轻拨弦,随即,她定好了调。
一曲慢角《烟柳行》,是那年我们皖城初见时,她弹的那首曲子。
闭上眼,我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个红衣英姿的孙伯符;那场一见倾心的初见;那场缟素无言的葬礼;那场烧破云天的大火;那群生死与共的同袍;那个,血梦交铸的江东……
“十年……江东……”
十年而已。
我或许真的违诺了,因为当初与他起誓时,我们说的是一世。
但,谁叫他先背约而去了呢?
对着渐渐褪去了颜色的世界,我无声浅笑。
我想,如果在下面见到了孙伯符,也不会词穷了……
因为,我比他多守了十年呢……
思绪似乎越走越远,远到我无法再回来。我知道我的妻还在我身畔抚琴,我知道
她还在等我回顾,可我再没有力量去牵起她的手。
她的身影在渐渐模糊,琴声却一阵阵清晰,在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看到了
一城的明艳芬芳。
我知道,这就是那年舒城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