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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晚霞消失的时候 礼平 曾轰动一时且被禁过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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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谁都有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弥漫在生活的岁月中,常常被自己看得杂乱无章而又
平淡无奇。但是,岁月流逝,当你在多少年后又回过头来看这些已经淡漠的往事时。你
也许会突然发现,你早已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一篇动人心弦的故事。
    难道不是这样吗?多少人都是这样写出了。或者希望写出关于他们自己的小说。
    我的经历也是这样的。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也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少年一样。生活中
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值得那样欢乐的欢乐和不值得那样忧虑的忧虑。可是由于我生活在这
样一个时代,我就有机会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了一段我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往事。虽然我
知道,我过去的生活平凡,平庸,而又平淡,但是我的故事中那些不平常的人物,却使
我在想起他们的时候心情永远也无法平静。
    下面,我就要来讲它了。当然,正象一切人的经历在被写成小说时都不可避免的那
样,它的某些情节已不再真实。然而这故事的逻辑却是真实的。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
并现正发生在人间的各个角落,而且只要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还没有毁灭,这部踉踉跄
跄的历史还没有了结,这样的事情就永远值得人们记取和回味。
    记住吧,朋友,假如你能明白这故事的逻辑,并且能善处它。那么当这样的事情终
于也来到你生活中的时候,你不知会从中免去多少你能够免去的痛苦,更不知会得到多
少你应该得到的幸福!……




1楼2007-08-28 20:10回复
    第一章 春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年的梦,总是非常的香甜,深沉。在我的故事开始发生的那
    天早晨,我也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我不能说,那神奇美妙的梦境与我后来的经历有什
    么联系,然而梦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好象没有发生过,又好象确实发生过;它不是你命
    运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却常常导致你的生活中发生些什么。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梦。而
    且,至今我都常常怀疑:梦,乃至一切虚假空幻的东西,对于人的生活是否真的那样无
    足轻重?
     那天晚上,宁静的月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房间,照得遍地清辉如水。窗外那清新的
    月色使人神清智爽,睡意全消。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悠然走出门外,踏进了无边无际
    的原野。一条洒满月光的小路,正舒展着长长的身躯,指向远方的群山。夜晚的凉风,
    从原野上轻轻吹来,遍地的鲜花在月色中拂动。天空中,烟波浩渺的银河从天幕的这一
    端流到另一端。明镜般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宇宙深处,从那里发出美丽的光辉。
     我步履飘然地踏上了那条小路,竟来到了一个神话般美丽的地方。
     这是一个月夜的山谷,无数黑色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从四面八
    方把夜空围成一个镶有镂空花边的巨大的深蓝色玻璃盘。在山谷深处,一片明净的小湖,
    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象是在微憩,又象是在沉睡。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峰
    尖倒映在湖水深处。在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
     当我的脚步踏上湖岸的时候。从我身边的花草丛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片五色缤纷的蝴
    蝶。它们忽地惊飞四散,又聚拢起来,随着一阵轻风飘向湖面,在那里问起一大片光辉!
     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那些令人目眩的蝴蝶开始莫名其妙地迎风起舞。忽然,它们成群地飘落湖面,无声
    无息地沉入水底。一瞬间,它们又飞出清波,直上夜空,在银河与繁星间闪烁。当它们
    在远处飘舞的时候,纷纷然就象是一片飞舞的火星。而当一阵轻风卷着它们从我身边群
    飞而过的时候,又象是流过千万朵燃烧着的火焰,同时满空中都是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
     这一切简直是一场神秘的魔术表演,把我的整个心灵都迷住了。于是我鼓起勇气,
    怀着一颗孩子的激动的心,冲着湖面,冲着山谷大声喊了起来:
     “喂!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声音振动着那些飞舞的金翅,荡过湖面,消失在对岸的丛林中。
     美丽的山峰静静地矗立着。蝴蝶仍在神秘地飞舞。湖水与山林一片寂静。
     我开始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在湖岸上徘徊。就在这个时候,从对岸我声音消失的地方,
    又开始隐隐响起一阵轻柔缥缈的歌声。这歌声在微风中抖动着,由小而大,渐渐传遍整
    个湖面和山谷。在这安详的夜色中。那歌声显得十分遥远而清晰,抑扬宛转,然而我却
    一个字也无法听清,我努力向歌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在那边山脚的林木中,正泛出
    一层微明。
     
     我断定。那歌声一定便是这片山林湖谷的主人。并且是这一切奇妙景象的操纵者。
    于是我拨开遍地的花草,踏着清寒的泥土,毅然决然地沿着湖岸向那歌声响起的地方走
    去……
     然而正当我努力要在那浓密的天涯芳草中寻找一条小道的时候,似乎是从天外传来
    的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响了起来。同时我的身体受到一阵摇撼。
     “快起床吧,看都什么时候了?”
     梦中的山林湖水和蝴蝶、歌声顿时飞散得无影无踪。我使劲儿睁开眼睛,醒了。
     晨光透过长长的窗帘,在房间里洒满柔和的光线,天已经这样亮了。我一挺身,从
    床上坐了起来。
     “快点起来吧,孩子,你爸爸都起来很久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前哗哗
    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顿时满屋子倾泄开来。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顿时睡意全消。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整个城市已经开始活跃起来。这个世界的又一天生活开始
    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我站在窗前用力运动了几下双臂,一边心满意足地回想着那令人愉快的梦境,一边
    


    2楼2007-09-23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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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真糟糕。三十年前,爸爸妈妈都在苏联学习过,这点俄文当然难不住他们。我
      的脸红了。
       “一个学生,不老老实实地掌握功课,投机,取巧,这叫什么态度?”爸爸声色俱
      厉地说着,好象我是一个只知淘气的糟糕透顶的学生一样。这真使我满肚子都是委屈。
       “爸爸!在学校里我的各门功课都是最好的,就是俄文我实在受不了。它实在太枯
      燥了。再说,我又不想当翻译,学好了有什么用!”我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起来。
       本来么!我在学校里所有功课都学得不错、不管是文史地还是数理化,我的成绩都
      足以叫爸爸自豪。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它们。但是俄语,它算什么呢?
      在学习的时候,整整一个班的中学生跟着老师喊什么:“妈——妈”,“爸——爸”,
      “桌——子”,“椅——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也断定我将来根本用不着。所以,
      去年考试,这门倒霉的功课使我破天荒第一次闹了个不及格。从那以后,爸爸就不再夸
      奖我,而是越来越严厉了。
       “有什么用?”爸爸奇怪地看了妈妈一眼,“你看这样的问题有多奇怪!”
       妈妈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爸爸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在我们的部队里,战士们天天要出操。可
      是齐步走和立正在作战中有什么用?难道有一个士兵提出这样的问题吗?”
       我不说话,但我心里认为这完全是另一码事。
       “谁也不能提这样愚蠢的问题。”爸爸继续说,“因为每一个军人都晓得,军队必
      须具备严格的纪律才能作战。而纪律在战争中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素质,你记住,
      是素质!一种素质比一百种手段都重要。那么,你们做学生的是否也需要一种什么素质
      呢?需要的。这种素质就是善于学习,善于记忆,善于思考。要知道学校里开了这样多
      的课程,并不仅仅是为了教给你们那些专门知识,不,这种全面的学习还在于培养你们
      一种善于学习的能力。善于学习,你懂吗?如果你能学到这一条,天下的本事都是你
      的!”
       他说着,一根竖起的指头还在空中一挥,好象天下的本事都在这根指头上拴着,他
      想丢给谁就丢给谁似的。
       “不错,你今天学的东西将来并不一定都会用得着。但是,我的孩子,你又怎么能
      知道你将来用得着什么,用不着什么呢?人是无法事先挑着有用的东西去学的。书到用
      时方恨少,学任何东西都不会多余!”
       “孩子,你爸爸说得对。我们从前也学了很久俄语,到后来几乎一点也没用。但是
      那种学习却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它的好处现在我们还能感觉得到。”
       爸爸对妈妈的插话很满意,特地向她点了点头。
       “妈妈,我根本办不到!”我叫了起来,“没有兴趣的事我得花十倍的力气去做它。
      您不知道为了这门倒霉的俄语我熬了多少夜了。今年市教育局难得举行的数学竞赛,我
      没有能得奖,就是死抠了俄语的过……”
       “糊涂!”爸爸把书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发火了。“我不要你去争什么竞赛,我
      要你的知识全面发展,我要你完成党交给你的所有学业!什么兴趣?那是你学习的出发
      点吗?年纪不小啦,孩子,不是你抱着木头枪趴在泥巴里玩打仗的时候了!”
       爸爸把手撑在膝盖上,摆着威严的架式。我再也不说话了。
       我坐在石栏杆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还得温它呀!”
       我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收敛起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没精打采地翻到了昨天的那篇
      课文。


      4楼2007-09-23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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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短句
        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实际上是:
        “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暴雨
        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的声
        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肩、
        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台阶上的
        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一句
        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曾有
        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发大
        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的眼神看
        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大熊猫一样。
        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
        “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么个
        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来,
        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是一
        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这场
        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由于气急
        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小
        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脚。身体
        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个身体便迅速
        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会使
        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危险
        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我只
        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上一根粗壮的
        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了那
        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面的
        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命的“单
        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又攀
        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从一种多
        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似
        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了手上
        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早已飞出九
        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啊,
        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久,
        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只见她
        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又
        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么东西。
        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远一点我就完
        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挣扎
        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去的
        豹子。”


        6楼2007-09-23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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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妻子。”
           “家中还有什么人?”
           “两个外孙。”
           我紧紧盯着这个略微矮胖的老人。他前额宽阔,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
          虽然他那身夏布长裤和柞绸短衫完全是一副闲散家居的打扮,但那很自然地挺起的胸脯,
          却仍旧保持着旧军人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概。他正很镇静地看着我。
           “楚轩吾,我们是红卫兵。你要明白,你在历史上是有罪的,因而我们有权力对你
          进行审查和改造!我先告诉你: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将你的历史问题交代清楚,同时,对
          你解放后的问题也要老实交代。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别动!”我喝住老太太,
          “还有,为了审查你改造自新的情况,我们现在决定对你的老窝进行查抄。你们要老老
          实实对待——听清了没有?”
           老太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呀?我的天……”
           “安静点,不会出什么事……”楚轩吾安慰她。
           “少废话!”我厉声喝道,“把她带走,先押起来!”同时把手一挥:“抄!”
           一声令下,所有的红卫兵马上散开了。一时所有的房间都大放光明,照得院子一片
          通亮。各房间里,开始传出兵乒乓乓砸门撬锁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老太太被连推带搡地赶到了西厢房。我叫人把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搬空,只留下写字
          台和三把椅子。然后叫楚轩吾站在客厅中间,由我当主审,我的朋友和另外一个红卫兵
          当记录,摆出一个法庭的模样对他开始了审讯。
           “姓名?”为了有一个庄严的开端,我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楚轩吾。”
           “出身?”
           “军人。”
           “是军阀!”我厉声纠正。“你老婆呢?”
           “官僚。”
           “一对老混蛋!”我的朋友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厌恶的怒骂。
           楚轩吾没有什么表示。
           我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年龄?”
           “六十二。”
           “籍贯?”
           “江苏宜兴。”
           “职务呢?”
           “市政参事室参事。”
           “还有!”
           “历史学会会员和军事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问你军内职务!”
           他想了想:“当过国防委员会的顾问。”
           “政治方面呢?”
           “市政协委员。”
           “哪儿的市政协委员?”我感到越来越不对味儿了。
           “北京。”
           我听了一愣,突然明白过来,气得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老滑头,我问你国民
          党职务!”
           噗妹一声,两个记录都笑了。我憋了半天,也忍不住好笑。
           楚轩吾摇了摇头:“我四六年到四八年是国民党伪国防部高级专员。”
           “还有?”
           “后来兼任国民党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至此,已经无可再问了。
           “楚轩吾,你少捣蛋。你老实不老实吧?”
           他以肯定的神情看着我:“我可以回答任何问题。”
           “那好,——把你窝藏的反动地契和变天帐交出来!”我猛地一拍桌子。
           “说!!”两边一齐喝道。
           “我从祖父开始,三代都是军人,从未经营过土地。这些东西我确实无所收藏。”
           我和记录交换了一下眼色:“狡赖!那就把你暗藏的国民党狗牙旗和蒋介石的狗像
          给我交出来!”
           “说!!”
           楚轩吾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这个整整一生的经历都和国民党的军队
          联系在一起的人,当我强迫他去回忆那些充满痛苦和耻辱的往事时,他的心情再也不能
          平静了。
           “年轻人,你们了解得很清楚。国民党,曾经是我的过去。是的,那使我磋砣年华,
          虚掷半生。我应对它痛加悔悟!但是,我投降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目睹了祖国
          的巨大变化,目睹了共产党的伟大成就。作为一个从旧中国经历过来的人,人类的良知
          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爱国的良心了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尽管我的前
          半生并不光彩,后半生也无所贡献。但我却愿把我这一生的教训留给我的后人,使他
          们……”
           “你是投降的还是被俘的?”我打断了他。
           “是投降。”他痛苦地回答。
           “谁能为你证明?”
           “我的档案中都有记载。”
           “我们会查清的。但你要老实!现在,你就把你被俘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交代出
          


          13楼2007-09-23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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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和黄伯韬完全绝望了:我们的残余兵力已经只剩下五千多人,
            指挥体系也破坏殆尽。这样的力量除了勉强招架一下,任何反击的能力也没有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这次大战从一开始,双方就投入了几
            十个军的兵力,而我们在这铁锤与铁砧的撞击之中正首当其冲。这种战争的规模是我们
            从未经历过的。现在,在几千平方米的阵地之内,每一个仓促掘成的战壕和弹坑中都挤
            满了人和死尸。每一颗炮弹下来,都会飞起一片残肢断臂。在这样的战场上,除了死和
            降,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解放军的阵地上开始响起广播。他们点着黄伯韬和我的名字,反复陈说利害,指明
            出路。他们大声警告说:杜聿明集团和黄维兵团均被中极野战军顽强地阻截在战场以外
            的地方,任何待援的希望都是没有的,因为解放军彻底结束我们的顽抗只在今天——这
            是最后的机会了。
             黄伯韬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镇静。他象一头被囚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披着
            军大衣在深沟中转来转去。不许任何人向他转达解放军的劝告和递送打到阵地上来的传
            单。
             但就在这时。突然从我身后冲出一个军官。他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在黄伯韬脚下,抱
            住他的腿大叫道:“司令!仗打到这种地步,不能再叫弟兄们白白送死了!总统无能,
            不该叫士兵们丧命!黄司令!黄公!几千条性命在你手里,不能再抵抗了!我们投降吧!
            投降吧!”
             我大吃一惊: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楚定飞!十几天的激战中,他一直
            在阵前厮杀。想不到却在这个关头闯回到司令部来了。此刻,他满身是泥和血。也不知
            道是他负了伤,还是从死人身上沾的。
             “什么!”黄伯韬瞪着充血的眼睛,暴跳起来,劈胸抓住他的衣领从地上抱起来,
            狠狠抽了两个耳光:“你大胆!临阵畏缩者杀无赦,不知道吗?你敢抗颜违命!你敢阵
            前请降!你敢亵渎总统!该死的——来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应声而来。我的儿子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定飞的行为在黄伯韬
            面前是难以饶恕的。
             黄伯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咆哮着要枪毙我的儿子,但是被副官们拼命劝住了。
             这时,一个参谋钻进来递给我一份电报。我看了一下,只见上面潦草地注译着:
             “总统飞临战场上空。”
             我无言地将电报递给了黄伯韬。他看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蒋介石的飞机盘
            旋了几周,并未与地面通话,便向西远去了。
             “是否转达全军?”我问。
             “不必了。”黄伯韬咬着牙长叹了声,将电报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
             这时,又有一个通讯参谋把一份电报递给黄伯韬。黄伯韬匆匆看完,竟望天空失声
            痛哭起来。他捂住泪脸将电报递给我:
             “楚兄,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总统手谕:杜部已火速驰援,务必坚守至一兵一卒,
            有动摇军心者,就地处决!”
             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韬的声音才把我从呆滞中惊醒过来:“执行吧。”
             我唯一的儿子,兵团情报处参谋,这个魁梧健壮的年轻人,正垂手直立在我们面前,
            身后站着宪兵。他冷静地看着我,说道:
             “爸爸,仗打成这样,是全体军官的耻辱。我劝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认为叫幸存
            的士兵徒死无益!屠戮无幸谁无怜愍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也是早
            已决心伏法了。”


            16楼2007-09-23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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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去了。告诉姐姐,来日方长,你们好
              自为之!”
               子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抱住定飞,狠狠地捶着他的胸脯骂道:“阿弟,你糊涂!
              你犯禁逞死,难道叫老夫人泣血终生吗?”他一把扭住定飞:“你给我向黄司令跪下求
              饶!”
               定飞早已异常镇静。他推开子明,冷冷地说道“杀我者,不是司令,而是总统。谁
              求情也无济于事,又何必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于军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黄公,
              孩子去了。望你们以士兵为念!”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去,宪兵无
              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后传来两声枪响。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掩蔽部中一片叹息之声。
               黄伯韬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可怕。好久,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抱头大哭道:“该死啊,该死!……我从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爱!想不
              到……”
               他的身体在痛哭中痉挛着。突然,他的猛地扑过来,从我手中夺过电报,几把便撕
              了个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铺天盖地地打到我们头上,子弹刮风般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冲锋的
              呐喊象海啸一般涌上来,阵地争夺战正在我们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进行。掩蔽部里的高级
              军官和副官们已经开始悄悄溜掉了。
               黄伯韬叫过我的女婿,咬着牙说:“定飞不肖,败坏了忠烈家风。现在我要你为楚
              门将功补过:我给你最后一个连,你敢不敢冲出重围?”
               子明是黄伯韬的机要参谋。这个文弱书生,此刻也象一头困住的狼一样,戴着钢盔,
              倒提着卡宾枪,卷袖敝怀地立在黄伯韬面前:“愿拼死一用!”
               黄伯韬紧紧盯着他:“如能冲出重围。就告诉杜长官和刘总,说伯韬待援不及,杀
              身殉国了!”
               子明毕恭毕敬地向黄伯韬敬了最后一个礼,然后含泪转向我:“岳父,您还有什么
              要嘱咐的吗?”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还,于是说:“你自顾去吧,不可鲁莽!如果你有幸突围,就
              告诉夫人和雨蝉不要以我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说!……”
               子明跪下,只说了句:“岳父大人千万珍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顿足催促他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军机要紧,你去吧,快去吧!”
               他这才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掩蔽部。
               黄伯韬把勉强调集到的六十多个下级军官和宪兵全部交给他,命令他们隐蔽在高坡
              后面。当解放军的冲锋再一次退下去的时候。子明带着人突然跃出深沟,卷在这股潮水
              中一齐向外冲去。
               我和黄伯韬一直紧张地从掩蔽部里盯视着他们。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阴霾中的
              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我身后发出当的一声枪响;
               我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黄伯韬张开双臂,向后倒下,手里还握着手枪。此刻,
              所有的高级军官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韬自杀了。这一枪他是从嘴里打进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鲜血翻着泡
              沫从他嘴里流出来,他两眼老泪横流地看着我,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你不该,伯韬……”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头一歪,手枪哗啦一声掉在了冻硬的土地上,
              黄伯韬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我将他慢慢放在地上。脱下大衣覆盖在他的脸上。
               这时枪声骤起,解放军最后的攻击开始了。
               黄伯韬一死,再也无人能镇住军心。一个营长满身泥雪冲到我的面前,抓下军帽和
              手枪一齐掼到地上,然后双膝跪下,撕开胸膛,发疯一般地大叫道:“枪毙我吧,军长!
              我们不能再拼了!”他用膝盖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双腿哭叫道:“军长!黄司令
              已死,不能再叫弟兄们送死了!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进一言:我们投降吧!投
              降吧!……
               这个军装破烂,蓬头垢面,神经几乎已经错乱的中年军官匍匐在地上。整个脸都埋
              在我脚下的泥雪中。从他那抽动着的泥泞的脊梁上,从他浑身上下的血迹弹痕中。我深
              深感到,国民党彻底完蛋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将他从身边推开,冒着弹雨走上了高坡。
               这时,我才看清了全部战场:冰封雪盖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黑色
              的土地。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到处冒着硝烟。我们最后的几处残余工事正与解放军疯
              狂地对射。这是黄伯韬留下的死令:顽抗到最后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顶端,摘下军帽丢在了地上。然后从身边掏出一条白巾,直立在呼啸的
              弹雨和凛冽的寒风中高高地举了起来。我希望能在最后一刻被横飞的流弹打死。但是在
              这最后一刻我却必须向解放军宣布:我们投降……
               楚轩吾讲完了他的经历,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我率领最后的一千多幸存者投
              降了。”


              17楼2007-09-23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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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往通向西厢房的小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身望了我们一眼,
                似语而未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消失了。
                 “老东西,来头不小!”我的朋友津津有味儿地回味着楚轩吾的故事,不禁啧啧称
                叹。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笑道:“怎么样,叫你爸爸会会这位老相识吧?”
                 “说什么?现在还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把全部记录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假不了!不过行啦,咱们该收兵了吧?”
                 我把材料拿起来说。“好,收兵!”
                 这时,又有一个红卫兵推门进来,俯在我身边轻轻问道:“这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你是不是做做工作?”
                 “孩子?多大的孩子?”
                 “噢哟,挺大了,和咱们差不多。”
                 “那带来吧。”我翻阅着潦草的记录,心里一点也不想见他们。说实话,对于不得
                不放下这珍贵的回忆而去开导那些子女,我感到非常讨厌。
                 在楚轩吾消失的小门中,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夏季的淡色短衫,一大一小默
                默地站在那里。
                 “过来。”我掏出钢笔,对一处记错的细节做了补正。
                 也可能他们没搞清我这心不在焉的招呼是向谁说的,晃了晃没有动。
                 “过来!”我不耐烦地再次命令。可是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有些奇怪
                了:
                 “聋子吗!你们……”我生气地将记录啪地摔在桌子上,抬起头冲他们呵斥起来。
                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姐姐时,却瞠目结舌了。
                 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正是我三个月前在树林中结识的那个女孩子:南珊。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黑布鞋,眼光就停在鞋尖前的那一小
                块地上。现在,她穿着单薄的夏衫,一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弟弟紧偎在她身边,手攥着她
                的衣襟,正用胆怯的眼睛望着我们。此刻,她已经完全不是树林中的那个女孩子了。这
                不是由于她的装束变了,而是由于那种天真烂漫的气息已从她身上一扫而光。她那整齐
                朴素的身影笼罩在这惨白的日光灯下,真是一片茫然和苍白。
                 我的心突然凝固了,随后便开始猛烈地剧跳起来。一股痛苦的浪潮从我心头涌起,
                那沉重的杖力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
                 是的,站在那里的,就是我不久前才刚刚熟悉的那个女孩子。我们曾在一场小小的
                冲突中获得了友好的谅解,我们曾在一番海阔天空的谈论中交换了各自心中的真理,而
                她还那样信任地把一本心爱的书借给了我。可是现在,我们却在这样一种场面中重逢了:
                她将要受到一番无情的盘问和训斥,而我却坐在审问席上。
                 我两眼直瞪眼地望着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屋中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我才如梦初醒,勉强招呼了一句:“过来……”
                 身边的人立刻用愤怒的眼光瞪了我一眼。我吃惊地听出来,我的声音竟突然变得如
                此无力和温柔!
                 那个小男孩听后想向前走,但是被南珊紧紧搂定,一步也无法挪动。我不得不咬咬
                牙,直视着她,第四次发出了命令:“过来!”
                 这是一个陡然变得强硬起来的命令,因而更加显得不可抗拒。南珊似乎犹豫了一下,
                终于搂着弟弟弱小的肩膀,慢慢走到客厅中央,在楚轩吾坐过的那把凳子旁边站住了。
                 “坐下。”我说。
                 南珊却坚定地站着。她的手显然抓得很用力,以致那个乖怯的小弟弟一动也不敢动
                地紧靠在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命令她去做任何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被不幸和痛苦武装起
                来的人。任何力量,哪怕再严厉,再无情,也不可能更沉重地打击那颗已经木然的心灵
                了。
                 周围是一片严肃的沉默。一切都在等着我的命令去开始。环境和气氛都不允许我再
                有任何的犹豫和徘徊。于是,我不得不开始审问了。
                 “姓名?”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慢抬起头,无言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中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和哀怨,只是充
                满了失望。在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后面,再也没有那个天真大胆的心灵在望着我了。她
                嘴唇紧紧地闭着,连回答的表示也没有。但那茫然失望的神情却好象在说:“何必还问
                


                21楼2007-09-23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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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冬
                   
                   黑暗中,我手忙脚乱地洗印好最后的几张照片,拉开了厚厚的黑窗帘。顿时,一片
                  白花花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向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透过融迹向外一望,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起鹅
                  毛大雪了。
                   我看看表,离火车出发的时刻还差两个多小时,于是把那一堆未经剪裁的照片往怀
                  里一揣,匆匆穿起大衣,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梯,取出车子推到大街上,跨上便拼命地
                  蹬动起来。
                   这场大雪给我骑车增加了不少困难。但是,寒冷却挡不住友谊的召唤。
                   今天,我的几个好朋友就要到内蒙古大草原上去落户了。而他们走后不久。我也将
                  应征入伍,并且完全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服役多久。所以,我们这些在文化革命的动
                  荡中结下友情的伙伴,可能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天各一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
                  年,再要欢聚将很难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赶到车站。把最后聚会的照片分送
                  给朋友们,然后坐在车厢里热热呼呼地再好好谈一谈。现在送行的人中可能只差我一个
                  人了,朋友们不知正等得多焦急呢?
                   当我终于赶到车站,跑上站台的时候,这里早已人山人海。要想上车简直不可能了。
                   车站里的热闹是空前的。在站台中央一条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
                  红横幅标语下,一群年轻人正起劲地摘动一面大红鼓,敲着好几对铜钹和铜锣;上百个
                  小学生打着花鼓,跳着舞蹈;在人们的头顶上,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到农村去、到边疆
                  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雄壮歌声。人群中还不时响起阵阵口号声。十几面红旗
                  来回晃动着,更增加了这一片热闹而混乱的气氛。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片
                  狂涛巨浪,一场急风暴雨,使人的耳朵除了一片轰鸣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我踩到花圃的铁栏杆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望过去,只见一层层的人挤满了站台,簇
                  拥着一列列绿色车厢。
                   
                   我跳下栏杆。开始使劲扭动身子向车厢挤去。我拼命挤到了离车厢三四米远的地方,
                  人就象压缩过的一样,再也挤不动了。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各个车厢窗口张望,车
                  厢中已经坐满了人,每个窗口都露着三四个脑袋在与外面的人讲话。但是我却看不到一
                  张熟悉的面孔。
                   “李淮平!……”突然从嘈杂的人声中隐隐传来一声呼叫。
                   我顺着声音寻去。终于在几个脑袋后面发现了朋友的半张脸。他在车厢里着急地叫
                  着,甚至把嘴也伸了出来,我却根本无法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们都在哪儿?”我大声喊着,声音却淹没有浪涛中。连我自己都不大听得清。
                   他咧着嘴,使劲摇摇头。
                   “他们、他们哪?”我高高举起照片,用更大的声音问。
                   他伸出大拇指向后翘着。我立即明白,他们都在上面了。可是我怎么上去呀?
                   我真恨不得从人群头上爬过去。但是我正在用力,前面一个人却用胳膊肘用力顶了
                  我一下,不满地说:“穷挤什么?没见人都挤成罐头了!”
                   “我急着送东西!”我手里满把的照片仍然举在头上。
                   他看了一眼,不以为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劳驾,咱们都老实呆会儿吧。”他
                  手上,也无可奈何地捧着一个缝紧的布包。
                   我知道。想到车厢跟前去已经毫无希望了。我满身大汗地挤出人群,不得不想想其
                  他办法。我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突然,我发现远远车尾那边冷冷清清,心中不禁一亮:如果我能从尾车钻上去,不
                  比在车窗前更强吗?我决心试试运气。
                   这里可真是冷清多了。列车旁到处散乱着一些行节和邮袋,停着一辆电瓶车。几个
                  工人正坐在行李间吸烟,还有两个女乘务员靠在车厢上轻松地聊着天。
                   我装做上不去车的样子,急急忙忙向车门跑来,说了声“来晚了,那边上不去了。”
                  便一步跨进了车厢。
                   我顺着车厢快步向前插去。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除了堆着过多的行李,人们只不
                  过都挤在了窗口,里面其实并不拥挤。我迅速走到第三节车厢。这里可是拥挤多了,过
                  道中堆满了行李,我刚一进来,便不得不抬高了腿,从那些包袱、皮箱中深一脚浅一脚
                  


                  23楼2007-09-23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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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点,我总也放心不下:珊珊,你很自信,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强么?”
                     “不认为,爷爷。”
                     “从心底深处好好想一想。”
                     南珊不解地想了想,仍然肯定地说:“我真的不这样认为。”
                     这时楚轩吾做为一个公正的爷爷,开始对南珊做出最严肃的评价:“你姥姥总说你
                    温顺、懂事,但我对你的看法却不这样简单。你太爱看书了。爱得有些不正常,你在很
                    小的时候,就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看就是一整天,还常常把一个问题思索很久。为
                    什么一般女孩子们都喜欢的活动你不那样喜欢?为什么你怀着那样大的兴趣去看那些连
                    成年人都觉得艰深的书?尤其这两年,你越发这样了。家里被抄掉的那几天,你几乎是
                    用一种疯狂的劲头去看书,为什么?这件事值得那样失魂落魄吗?或是还有其他缘故,
                    使你想那么多,那么深?我的孩子,读书是件好事。但读得过了量却让人担心。我并不
                    无节制地欣赏年轻人的苦读书,这种习惯常常是一种固执、一种自负、一种清高。如果
                    这样,那就很不好。”听到楚轩吾竟把这样的评价给予他这个又聪明又善良的外孙女,
                    我心中有些困惑和不平,虽然我还是想到了抄家时她那种倔强的,不可侵犯的沉默。
                    “不错,你从小就很坚强,甚至受了很大委屈也不掉泪。为了这,爷爷一直喜欢你。可
                    是现在你要去独立生活,我不能不指出这个问题了:你坚强得有些执拗,我真担心你会
                    成为一个恃才傲物的女孩子。你读了那样多,想了那样多,却都埋藏在心里,很少说什
                    么,我知道你的心并不平静。如果你把一个奔放的思想拘禁在一个沉静的性格中,我是
                    很不安的。这常常是一种痛苦的压抑和忍耐。孩子,胸怀要宽阔,为人要通达,不
                    能……”
                     楚轩吾的话引起了老夫人理所当然的抗议:“嗐,你说到哪儿去了,珊珊长这样大,
                    你什么时候见她闹过脾气来?真是,孩子要走了,不说鼓励她,倒挑着毛病数落起她来
                    了!”
                     “她的倔强,正因为看不到才更严重!”可以听出楚轩吾对南珊确实怀有深深的担
                    忧,“珊珊。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千万不可有骄妄之心。你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缺
                    少母爱会不会使你对世界失去温柔的感情呢?会不会使你的性格变得冰冷淡漠呢?”
                     “爷爷,别说了,虽然我从未见过母亲,但我从您们得到的怜爱,却不下于一个母
                    亲……您的话我会注意的。”南珊央告似地说。
                     楚轩吾固执地摇了摇头:“你是个没娘的孩子。我真担心你会因为自己缺少幸福就
                    对他人心地冷漠,你把整个心都埋到书中去了,难道你真的已经将人间看得萧条惨淡了
                    吗?告诉我,孩子,你究竟怎样看待这个世界,如果你对千千万万不同于你的人还怀着
                    眷恋之情,爷爷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你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
                    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那你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把自己的理
                    念看得高于一切,他把自己的理念看成老百姓的上帝,人人都不过是他对世界秩序进行
                    逻辑演算的筹码而已。这样的人,爷爷是不赞成的。珊珊,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不
                    尽失赤子之心,所以我虽愿你心中有理,却不愿你心中无情。无情之心,对己尚可,若
                    对人,就是有罪。”
                     这出人意料的责备使一家人突然之间陷入沉默,南珊无法再说话了。我看不到此刻
                    她是什么表情,使她肩上那条辫子的慢慢移动,却说明她低下了头。
                     南琛看看爷爷,又看看姐姐,然后用探询的大眼睛望着角落里的姥姥,不知道自己
                    惹了什么祸。
                     良久,南珊才用痛苦的声音轻轻说道:“爷爷,从内心讲,我是自卑的,虽然我一
                    直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如果要公正地看待自己的话,我却必须说我的的确确是自
                    卑的,而且从小就是这样……我自己知道这种自卑感曾经是多么的沉重,也深知我是经
                    过了多么困难的努力才勉强克服了它、然而即便是现在,我要想享受一下那种充足的自
                    信也还是太难了。对于这个世界,我从来也不敢有任何轻取之心……也可能,这一切的
                    


                    27楼2007-09-23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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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因都象爷爷说的那样。可是您不知道您把那件事说得多么无情:我没有母亲,是的,
                      我从小就想见到她而始终没有能见到。要知道,这是我心中多少年来……一直……讳莫
                      如深的话!……”痛苦的哽咽使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在走向生恬的门坎上对外孙女的严肃考查,楚轩吾冷静而深情地要求她:“孩
                      子,说下去。”
                       南珊坚强地抑制住自己的抽泣。然而这问题是如此地难解:它要求一个少女用自己
                      的理智来对自己的性格和品德作出公正的评价。可是,这样的问题即使对于一个饱经沧
                      桑后站在夕阳垂幕的高峰上回顾全部人生道路的年迈的人,也是一道不容易回答得好的
                      难题。但是楚轩吾却要求南珊在即将带着弟弟奔赴边疆的时候把它回答出来。他坚持,
                      他的外孙女应该按照最好的人生信念和道德标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南珊抵抗着感情上的巨大压力,开始冷静地审查着自己。在沉默了许久以后,她开
                      始向这位好爷爷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生活。正是那些童年时代的回忆,使我看到了她心灵
                      世界的一个轮廊。这轮廊后来永远也没有清晰起来,但朦胧中,它却在我眼前闪出一片
                      夺目的光辉!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我怎么会带着这样一种自卑到世上来,也可能我的心灵
                      带着天赋的残缺,也可能是由于我从小缺少母爱。但蒙昧中的情感已经无可挽回地忘却
                      了。从我能记事时起,这种感觉自己卑小的心情就总在折磨着我的心灵。尤其是当我受
                      到委屈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显得沉重。”
                       “唉,你逼着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老太太的柔肠显然经受不住这严酷的回答。
                       然而楚轩吾仍然坚定不移、不为所动:“叫孩子说下去。”
                       “您刚才说我从小就是不掉泪的。不,您忘了,我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哭得好伤心。
                      那时,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小学一年级,对于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我想起那时,每天妈妈都在去机关的
                      路上把我送到学校,如果下学时她不能来,爸爸也许会亲自来接我。那时,我受到各种
                      各样的爱护,什么事都是快乐的,连功课也显得好玩。然而也在这同一个时候,南珊却
                      过着另一种童年。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在胡同口受到一群孩子的攻击,把我吓坏了。我在转
                      眼之间变成了起哄笑骂的对象,他们高叫着难听的话,辱骂着我的每一个长辈,用树枝
                      抽我的背,把脏土抛到我的头发上。闹得满天尘土飞扬,我吓得心都发抖,来不及去想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那时我对我将要生活的这个世界懂得还太少,但是您却知道这
                      些孩子还在我的背上画了一个什么图案。它是我受到惩罚的原因:这一切,作为一个幼
                      童,我什么都不懂。但您却什么都明白。”
                       楚轩吾点点头,这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不言而喻的。其实,那图案我也明白,这就
                      是国民党从孙中山那里继承下来的那个被歪曲了的政治遗产。
                       青天白日,曾经是国民革命的光荣象征。但是随着这个革命的推移,它终于以一个
                      丑恶的形象结束了自己的历史。这是国民革命与法西斯主义相结合的可悲结果。这恶果
                      毁灭了国民党,也严重地摧残了曾经为这个理想而战的人及他们的后代。
                       “……我带着满身的尘土走回了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哭,而且一直到门外的笑骂
                      声散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是当郑姨把我领到您们面前时,我却哭了。您样去我身
                      上的土,把我抱在膝盖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我知道您当时心情的沉重,但当时我
                      不可能知道,我只感到自己是这样弱小、卑微,我觉得是因为我生来不如人家才受到这
                      样的欺侮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孤独的床上悄悄哭了很久,一种来自整个世界的
                      沉重压力,将我压缩得蜷屈在一个猥琐的角落里,我流着泪睡去,噙着泪醒来。那种孩
                      子的悲哀心情,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孩子,真是孩子们哪,唉……”老太太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怀着敌视的心情来
                      


                      28楼2007-09-23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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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我在这种心情下生活到今天,我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蚀了心灵。
                        但这种心理却不是我们家庭的传统,不是体现在我的长辈们身上的风尚。不,熏陶我的
                        是另外一种东西。今天,我是多么庆幸,庆幸我有一个庄严的外祖父,有一个慈祥的外
                        祖母,还有一个善良的郑姨。爷爷,您身上的沉着、渊博、深思、宽厚和乐观等美德,
                        使我在那样年幼的时候就在努力去寻找那种至善至美的人格。正是这种对于美好人格的
                        倾慕,完全改变了我幼小心灵的发展方向。以后的事情,您就都清楚了。我常常受到您
                        的赞许和夸奖,这些夸奖成了对我的巨大鼓励,它扶植了一个孩子的尊严。这尊严对于
                        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为端正,
                        谁都可以树立起这种尊严,从而免去心灵上由于自责和羞愧而受到和种种折磨。也正是
                        当我终于相信,我自己在人格上丝毫也不低于他人的时候,我才终于从那种根深蒂固的
                        自卑中解脱了出来。”
                         听到这里,我感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不是我配去同情与怜悯的。不,这祖
                        孙两代的全部人格不由得令我肃然起敬。
                         “后来,当我越来越了解自己,也越来越了解世界的时候,我儿时的眼泪就显得太
                        无谓了。那不过是一种孩子的幼稚。我的人格并不因为我无力抗衡屈辱就有了亏欠。不,
                        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
                        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乐得宽容所有的人,这种思想对于我这样的
                        人是一种武装,因为类似的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中断过。正是这种思想,使我的心永远
                        地平静了。至于书,也并没有成为我躲避生活或对抗他人的堡垒,虽然它为许多人构筑
                        了这样的堡垒。我对书的喜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就象您对植物的喜爱一
                        样,用它来消遣时光和排解烦闷,并非桩桩件件都那样认真。爷爷,这就是我的自尊与
                        自信。它并不是建筑在仇恨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的。不,我尊重一切心地正直的人,
                        也钦敬一切人所表现出来的才华,我在心底深处非常珍视这些东西。因为只有看到这些,
                        才使人觉得世界可爱,并对自己生活在他们之间感到充满了希望。”
                         显然,楚轩吾已经肯定了外孙女的心是完全正直的。但他的疑虑竟是如此之深:
                        “你能这样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这使我很高兴。但是你将怎样选择自己的政治道路呢?
                        你看了许多书,心中自有许多你自己的道理。在国家命运和社会责任面前,你不可能没
                        有自己的政治见解的。现在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己任,自
                        命不以操纵他人。假如你也抱定了某种理想或信念,而这将涉及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那
                        么你会不会在一旦掌握了力量的时候,就把它强加到并不信服它的人头上呢?我曾亲眼
                        看到许多青年学生这样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恶的斗争中去了。珊珊,你要向爷爷保证:读
                        书,是为了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绝不能因为自己信奉了什么就投身到将某种意志强加
                        于人的斗争中去。”
                         南珊的语气是坚定不移的:“爷爷,我永远不会。我理解您的心情。在那个时代,
                        您曾经卷入一场严酷的政治冲突。那个铁一般无情的理论和制度,摧毁了您的家庭,夺
                        去了您的亲人,更使国家以受了巨大的创伤。您被裹胁在那个洪流中,身不由己地做了
                        许多违反您投身革命的初衷的事情。在那场民族浩劫中,您看够了各种各样同情心和怜
                        悯心完全丧尽的英雄豪杰。的确,在那惨酷无情的命运中,一个人要保持天良是不容易
                        的,尤其是当国民党将法西斯主义散布全中国,使许多人都相信靠少数英豪可以拯救民
                        族,靠铁腕强权可以改造中国的时候,这来自德国民族的理论就彻底摧毁了中国古老的
                        道德风范。这使您在整整二十年的岁月中陷入了痛苦的追悔和思索之中。但我们这一代
                        人的命运不同了,我们的生活中也有冲突,但它更深刻而不是更严酷。我们不必承担您
                        们那个时候的许多艰险,却必须回答您们那个时代所未能回答的许多问题。您已经老了,
                        爷爷,今后的几十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但是请您放心,哪怕整个年轻一代都被重
                        新卷入这种事业中去了,我也不会重复您的过去。琛琛也不会。因为这条道路对于我们
                        这个家庭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了。爷爷,我不认为我在思想上可以达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境
                        界,所以我对自己的局限性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书并不全是济世
                        的良药。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
                        说者的头脑中。而发现和追求这些希望,也是全人类自己的事情。我读书,是为了使自
                        己的思想和行为更合理,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坚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强加到别人的意志
                        和心愿上。”


                        29楼2007-09-23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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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轩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孩子,真能这样,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轩吾是一个深刻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一种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与他那段罪孽深
                          重的政治历史的尖锐对立。过去,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无法调合的。甚至在抄家的
                          时候,当我听完了他那充满痛悔之情的回忆以后,我仍然认为。不管这些国民党将领后
                          来变得怎样,当初在卷入那场毁灭了数百万人生命财产的罪恶事实的时候,他们只能是
                          一群恶魔。然而现在,这善与恶的一向鲜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难道一个人犯了
                          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不错,
                          楚轩吾曾经陷入一场丧尽天良的屠戮杀伐,然而这一切井不是他的本意。命运捉弄了
                          他。现在,他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的严厉遣责下陷入了永无穷尽的终天
                          遗恨之中吗?他对南珊的那些教导和告诫,究竟有多少是这个少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
                          呢?那实在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痛苦的流露和表白。那么,这个人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人们
                          去抚慰和同情吗?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难道就应该永远成为他洗刷不尽的耻辱,从而可以
                          不时地被人们翻出来,作为对他和他的亲族施加强暴和迫害的理由吗?如果天理果真如
                          此,它将显得多么无情!然而我们还是把他的家抄了。
                           现在,面对楚轩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说不尽的惭愧。我开始意识到,那次抄
                          家,早已使红卫兵丢尽了脸,而我们投身的这场文化革命,也必将因此而在历史面前无
                          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后我与父亲的那次谈话……
                           “爸爸,我们把楚轩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终于说出了这件事。
                           “谁?”父亲猛地一问。
                           “楚轩吾,您们在淮东俘虏的那个国民党军长。”
                           “胡说。他不是俘虏,他是国民党方面的投诚人员。”他放下文件,断然否定了我
                          们的说法。父亲显然还不了解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向我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抄
                          他的家?”
                           “这是首都红卫兵自己决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们都搞了些什么人?”
                           “学术权威,民主党派,宗教人士,还有华侨,资本家和小业主,很多。国民党人
                          员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你们哪天去的楚军长家?”
                           “上星期四。”
                           于是我开始向他详述那次抄家和审问的始末。他一语不发地听着,神情显得严肃而
                          焦躁。当我把红卫兵的种种行动也都向他介绍了以后,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屋中不安
                          地来回踱着。我一直讲到家里的电灯全部亮了的时候,并把楚轩吾的审讯记录也拿给他
                          看了。
                           父亲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灯前,沉默不语。我完全没有料到楚轩吾的事情竟会引
                          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们默默地相对而坐了很久。当我不得不提醒他母亲正在叫我们
                          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将手放在楚轩吾的交代材料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然后用极为
                          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们的行为,使我没有脸面再去见这个人!……”
                           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讲的
                          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国民党方面人员的
                          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兵员、装备、
                          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一目的,却必须进
                          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
                          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国民党厮杀了半辈子的人。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
                          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
                          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
                          对共产党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
                          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早年投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
                          强烈愿望却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中,他辗转歧途,几浮几沉,
                          在北洋政府和国民党军中备受排挤、压抑。碾庄一战,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时刻。仅仅
                          由于侥幸未死,才得以明白了许多事情,并做出了后半生的重大抉择。父亲感叹道:楚
                          轩吾在军事学术上很有造诣,尤其长于野战。在一系列国内政治问题上也颇有见地,可
                          惜在旧军队中不得其用。父亲说,他当时曾向楚轩吾明确声明: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
                          他造福国民的愿望绝不会再一次落空。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楚轩吾一家人现在又处在
                          这样动荡的命运中,并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后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样一个搞法子,你们到底弄明白了没有?”父亲满腹疑虑地这
                          样问我,“你们红卫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去抄楚轩吾这样的人的家,
                          怕是彻头彻尾地搞错了。你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硬逼人家走两条路;一条是重新走向
                          反动,一条就只好走向死亡么!这怎么行呢?他早就不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了么!——赶
                          快刹车!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场了!”父亲把手在空中一挥,神色沉重地说出了
                          这句告诫。
                           我们谈到很晚很晚。临睡前,他又详细问到了楚轩吾家中还有些什么亲属,并记下
                          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许多事情怕绝不
                          是今天这个样子——然而三个月后,连他也因卷入所谓“华野山头集团”而受到长达两
                          年的隔离审查以后,“适当的时候”——这句耽误了许多重要事情的话,终于使这次拜
                          访成了一件再也无法实现的憾事。而我与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宝贵的见面机会,也因此
                          而失去了……


                          30楼2007-09-23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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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正当我再一次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尽的时候,南珊却在突然之间说出了我简直
                            难以相信的话。她把我对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本来,她已经完满地回答了楚轩吾提出的问题,并且令这位生活的严师深为满意。
                            然而南珊却象是面对着一个更加尊严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竟以极平静的
                            声音自语似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还应该感谢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时候,
                            使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使我非常感激。这力量是伟大而神秘的。有人说,那是。一
                            个神圣的意志,有人则说那是一个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信他高踞在宇
                            宙之上,知道人间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并不怀疑我的生命和命运都受过他仁慈
                            的扶助。因此,尽管我不可能见到他,但是我依恋他,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当我终于
                            有一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为我自己,也为他所恩赐给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
                            深鞠躬,表示一个儿女的敬意。”
                             老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惊叫:“天哪,你看了什么书!……”
                             楚轩吾也在突然之间疑惑了:“孩子,你说的是谁?什么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脸,但是我想象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赞美耶和华吗?”
                             “是的,耶和华。我深深地爱着他。”
                             南珊在突然之间向爷爷披露了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秘密。这秘密使楚轩吾和他的
                            夫人对外孙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惊呆了。
                             南珊说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这是些多么复杂的概念。耶和华,这是个多么
                            虚幻的神灵!我怎么能想象,南珊竟会向它去寻找心灵的寄托。这是令我震惊的,一个
                            善良的少女。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树立稳固的信念,为了使自己的
                            心灵获得安宁的气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谬的传说启示下为自己创造了,不,是为自己虑
                            构了这座神圣的殿堂和这位仁慈的永恒主宰。是他创造了她,还是她创造了他,她从此
                            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辩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象人类在上万年的宗教中从来也没有讲
                            清楚过一样。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我们的语言中上帝与魔鬼是同义语,尽管我从党那里受
                            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这个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却不会使我产生一丝一毫
                            的恶感和虚伪感。不,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实的。我好象突然发现,她的心灵越
                            往深处就越广大得不可思议。在那冰清玉洁的心中,蕴藏着多少丰富的知识,在这些知
                            识的底层,又贯穿着多么深沉的哲理。而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着这样一座整个人间,
                            乃至整个宇宙都不能容纳的金碧辉煌的世界!
                             楚轩吾充满疑虑地说道:“但是,孩子,这一切并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失望的声音肯定了爷爷的话:“是的,这一切并不存在……
                            他也并不存在。”
                             再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轩吾才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那个客厅中的景象:一个朴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书架
                            前,怀着肃穆的心在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书中记载着人类被用六天时间创造出来的
                            历史,然后是乐园、洪水、方舟……那上面说,宇宙间这一切的主宰,就是她心目中的
                            那个伟大长者……
                             突然,这间古朴的客厅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那个苍白惨淡的少女
                            站在嗡嗡作响的日光灯下,默默地低着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严厉的红卫兵,那个叫
                            做李淮平的红卫兵头头,紧紧地盯着她,正无情地斥骂道:
                             “……你们这个家庭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里充满了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和污泥
                            浊水!……你们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狗崽子……!听到没有?”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同时一颗泪珠,沉重地滚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尘蒙蒙的地板上。
                             整整两年过去了,我的话却象是用刀子写的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
                             “……尊严对于我的整个人生都是无比宝贵的。但是对它的获得却使我深深感到,
                            


                            31楼2007-09-23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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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轩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孩子,真能这样,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轩吾是一个深刻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一种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与他那段罪孽深
                              重的政治历史的尖锐对立。过去,这种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无法调合的。甚至在抄家的
                              时候,当我听完了他那充满痛悔之情的回忆以后,我仍然认为。不管这些国民党将领后
                              来变得怎样,当初在卷入那场毁灭了数百万人生命财产的罪恶事实的时候,他们只能是
                              一群恶魔。然而现在,这善与恶的一向鲜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难道一个人犯了
                              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不错,
                              楚轩吾曾经陷入一场丧尽天良的屠戮杀伐,然而这一切井不是他的本意。命运捉弄了
                              他。现在,他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的严厉遣责下陷入了永无穷尽的终天
                              遗恨之中吗?他对南珊的那些教导和告诫,究竟有多少是这个少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
                              呢?那实在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痛苦的流露和表白。那么,这个人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人们
                              去抚慰和同情吗?他过去的痛苦经历难道就应该永远成为他洗刷不尽的耻辱,从而可以
                              不时地被人们翻出来,作为对他和他的亲族施加强暴和迫害的理由吗?如果天理果真如
                              此,它将显得多么无情!然而我们还是把他的家抄了。
                               现在,面对楚轩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说不尽的惭愧。我开始意识到,那次抄
                              家,早已使红卫兵丢尽了脸,而我们投身的这场文化革命,也必将因此而在历史面前无
                              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后我与父亲的那次谈话……
                               “爸爸,我们把楚轩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终于说出了这件事。
                               “谁?”父亲猛地一问。
                               “楚轩吾,您们在淮东俘虏的那个国民党军长。”
                               “胡说。他不是俘虏,他是国民党方面的投诚人员。”他放下文件,断然否定了我
                              们的说法。父亲显然还不了解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向我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抄
                              他的家?”
                               “这是首都红卫兵自己决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们都搞了些什么人?”
                               “学术权威,民主党派,宗教人士,还有华侨,资本家和小业主,很多。国民党人
                              员是首当其冲的目标。”
                               “你们哪天去的楚军长家?”
                               “上星期四。”
                               于是我开始向他详述那次抄家和审问的始末。他一语不发地听着,神情显得严肃而
                              焦躁。当我把红卫兵的种种行动也都向他介绍了以后,他离开办公桌,开始在屋中不安
                              地来回踱着。我一直讲到家里的电灯全部亮了的时候,并把楚轩吾的审讯记录也拿给他
                              看了。
                               父亲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灯前,沉默不语。我完全没有料到楚轩吾的事情竟会引
                              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们默默地相对而坐了很久。当我不得不提醒他母亲正在叫我们
                              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将手放在楚轩吾的交代材料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然后用极为
                              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们的行为,使我没有脸面再去见这个人!……”
                               晚饭后,父亲又把我叫了去,开始详细地和我谈起了楚轩吾这个人。和楚轩吾讲的
                              完全一样,父亲是在那样紧张的战争间隙中唯一一个可以抽出来接待国民党方面人员的
                              人。当时,华东野战军总部急需从这些战俘和投诚人员身上获取关于敌人兵员、装备、
                              后勤、士气及高级将领与最后统帅部的有价值的情报。但是围绕着这一目的,却必须进
                              行有效的说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亲先后数次与楚轩吾谈话,两人之间很快建立了
                              一种老朋友似的关系。父亲是个与国民党厮杀了半辈子的人。他的许多亲人和战友都在
                              斗争中倒下了。但他从历史是总结出来的,却并不是仇恨。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一场
                              残死的拼杀刚刚结束以后,那样令人信服地向楚轩吾说明了许多重大的问题,使其很快
                              对共产党的事业产生同情,并在以后争取黄维兵团两个师的起义中发挥了作用。父亲说:
                              楚轩吾是个一生中充满了许多不幸的人。他早年投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但复兴民族的
                              


                              33楼2007-09-23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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