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短句
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实际上是:
“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暴雨
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的声
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肩、
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台阶上的
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一句
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曾有
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发大
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的眼神看
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大熊猫一样。
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
“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么个
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来,
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是一
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这场
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由于气急
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小
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脚。身体
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个身体便迅速
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会使
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危险
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我只
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上一根粗壮的
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了那
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面的
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命的“单
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又攀
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从一种多
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似
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了手上
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早已飞出九
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啊,
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久,
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只见她
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又
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么东西。
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远一点我就完
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挣扎
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去的
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