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人都那么说,但语气底每隐有复杂情绪涌动。
家世显赫,人也生得风姿俊秀。合该是晋人衣冠,乌衣高屐,翩翩浊世佳公子。
偏他是那个断生死决胜负的关键,一国上下性命所悬。
眉间眼底却是一段浑不著意的风流,就好似这一趟不过是好玩游戏,小孩心性,一时玩过了,也就撂开手。
由不得人心下不忿。
秦琼却只有在心底叹息。在这样意气风发的韶华面前,原是最易于感怀年华易逝。想当年和他初见,那还真是个玉娃娃,坠在脚畔跟前跟后,一双黑晶晶的大眼,稍不如意就泛上水光。但又有一股磨人的倔强,泪水滚来滚去断不肯落下来。
他走的那日,正是天地萧瑟,北雁南飞。离家日久,游子思归人意注满心头,几忘了依依牵人衣角的小表弟。
他也是这般仰起小脸看定了自己,也知事情已定,平日里的娇咨全数不见踪影,抿了唇不知该不该哭。
长他十三岁的表哥一时心软,蹲下来平视他,替他整一整披风的领巾。
「成儿,我这就去了。」想一想,补上一句,「你可要听话。」
姑父治家极严,这孩子又是个娇蛮任性古灵精怪的性子,这一天天大起来,没了自己从中折冲,难免生事。
「我会听话,」绵软清脆的童音,却透著斩钉截铁的意思,「表哥,等我长大就来山东望你。」
彼时他连山东在哪里都不知。只知远在天边,瘦马一乘天一涯。
——等我长大。
思及此,秦琼忍不住又要叹。却怎的,我已快老了,却还没等到你长大?
「罗成,」他唤。面沉如水,「你何以对单五弟如此无礼?」
「咦?」那人惊异般,「二哥你这话从何说起。」
他唤他罗成,他唤他二哥。
『成儿』,曾几何时,他是这样唤他的。现在自不能再叫这私昵的幼名。
他却也不动声色,但随了众人唤他二哥,别人叫来是恭敬也是亲热,出自他口,倒似金兰义气盖过了中表至亲。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淡淡道。
眉心有一点疲倦的痛。
果见那人都起了嘴,「长久不见,玩笑一下罢啦。我倒忘了五哥礼数上最是要紧周全的。是我的不是,二哥你饶我这一遭。」
说的是陪情伏低的话,秦琼却知这篇话全是镜面上滚水银珠子,滴溜即过。贵公子有他的手腕心计,绝不会僵在半空上下不得。
哄别人,或许够了,但怎瞒得过秦琼。然则他或者自始至终便没想过瞒他。
……也罢了。秦琼以指尖按压眉间。但看在还有这番让他有台阶可下的心思。
那人却静了静,停了手上的动作,低头闷闷弄水。
秦琼耐不住抬头看他。
他刚洗去脸上染的颜色,尚未拭乾水滴。鸦青的眉,衬著洁白的额头,更显得眉目鲜研。灯下看来,那分郁色明明显出稚气,让人心头一软。
他叹气,「你过来。」
他挑一挑眉,「二哥又要接茬教训人,我才不过来呢。」
也只在这表哥面前,他才会不自觉显出这点娇气。
秦琼看著他,倒觉像只戒慎猫仔,生恐尾巴给踩了似的。忍不住展颜一笑,「你愿留著做招牌,那也由得你。」
「怎的?」他果然紧张,「哪里没洗乾净?」不觉走过来,拿他当铜镜用。
秦琼略略打量片刻,抬手,在挺而且直的鼻梁一刮。
下手不轻,动作却不紧不慢。以那般身手,竟避不开。少年倒弹两步,边护著脸抱怨:「我就知道二哥又耍诈!」
这孩童举动,二人当年在幽州常做。此时重温也不乏温馨,冲淡了片刻前的不快。
笑了笑,秦琼敛容看定他,「如今不比以前,你一念或可牵动天下苍生气运,做事切莫率性而为。」
那双水亮眼眸怔了怔,随即转开。边喃喃道,「为何你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又那么无趣。」
秦琼失笑,「我人既无趣,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无趣的。但望你听进去些许就好。」
怅怅地,少年似看著窗外渐渐西沉的月,「表哥,你知道我总是听你话的。」
这一言也不知触发了心里的什么,融融曳曳的月色,仿佛潮水逐渐漫上心头。
多年后秦琼反复在想,要他听话,是否错了,是否委屈了他……假如没有这段对答,一切会否不同。
但他清楚地记得,在他面前,少年从来也没半点委屈隐忍的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