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中柔软的新绿、清凉的冰雪圆子、随磨喝乐旋转的笑声，这是从前的物候。而开化十年的夏天，以东京七日阴云沉闷，掀开它非同寻常的序幕。符氏父子久攻山阳不克，连失三城，相公们袍笏登场，以公心为矛、私心为盾，移挪着沙盘上千钧一发的兵马。而宫城里，因那道内廷外朝的天然屏障，显然更易人心惶惶。失窃案禀至坤宁殿，起初是蜻蜓点水，后来竟靡然成风，但那意气风发的胭脂虎，终于无力招摇她漂亮的爪牙了，花冠、珍珠、祎衣，一概心不在焉，仿佛未久前写御容时的鲜活，只是六宫中人共享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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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祚十二年的宋宫，也是这样风声鹤唳。道慈静静立在佛堂外，守着斋祈社稷的姑母，当然，她祈求的怕是不平安，但这要许多年后才能明白。那时候，檀香、经声、莲烛，都无法将一片小小的影子浸润，她真正好奇的，是外面的符皇后。她如何以力量，而非司空见惯的柔情震慑人心，又如何在男子的自大里死而后生，令道慈至今遗憾，未能亲眼目睹。但时移世易，所向披靡的符太后已经苍老，她的力量开始动摇，甚至无暇拨冗前来，驱散女人们头上惴惴不安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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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殿中，贤仪正命宫人检点器物，勿使自盗。连日风声蜚语，道慈难免恍惚，她在良箴有条不紊的忙碌里，方才察觉出一点真实，与十年前相似的。可这次，主角已换作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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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大军逼近应天府，除却痴人说梦，他们岂有这样的本事？只不想，人云亦云，偏听偏信，却闹出许多麻烦来。

（开化九年岁寒时节，我在玉京殿后新辟了园圃，以备来年莳花育草。也确然如此做了，花匠甄选移栽了各州府选贡的名品植株于此，我日日躬亲照料，伊始唯恐技法生疏而致卉草夭亡早终，而转念却能自洽，它们养在兰宫桂殿，风吹不透雨打不湿，既无摧折何足殷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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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如我之平生。天祚元年我降生时，世间已无烽火狼烟，将军的剑戟收敛寒芒，兵卒的甲胄束之高阁，瘠薄的荒土在扰攘息止后摇身脱胎为沃野良田，空寂的城池村庄迅疾被迁徙的人口盈填，市肆圜阓焕然簇新依旧摩肩接踵，战火留下的创痕自然弥合痊愈。衰老朽旧的生命被新生的种种轮替，所以我们几近淡忘了风云旧事，再难体悟畴昔兴亡一隙间，凡黎众生活得有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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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战场上有千军万马列阵对垒，传至汴京深宫也仅剩余波微澜。潜跱的细作却很谙通如何鼓动风浪麻//痹国朝的中枢，令内宫矜贵无知的妇孺作出荒诞的丑态，自乱阵脚。盖因时气如旧，我犹还无知无觉，自视千万里外的干戈譬如帘外一场疾风骤雨。雨霁云开，还当晴光灿照，柳荫覆花径。可并非人尽镇稳怡闲，尝过辛酸贫苦的宫人不愿枉死深宫，私行鸡鸣狗盗，连我亦难能免俗地要查检殿中物什器玩，重新登名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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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吩咐浦珠行事，一壁回眸答冷坐空床的来客）都是假的，不必惊慌。（从箱箧内拾起书册擦拭灰尘）我让小宫人去了张家探听前阵的消息，只说三军齐发，离汴京最近的中军尚还与南唐部众纠集在徐州。攻入应天府，（言中尽然是讥诮了）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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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天然对战事抱有稳赢的信念，镇日气定神闲。而朝堂上大相公们营心竭力，官家与大娘娘废寝忘食，连小符后都一改跋扈秉性，安静蜷在佛前祝祷平安。想到这些，又隐隐生出些沉抑的轻叹）只是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玉京殿不饰华光，却有草木清凉，砖石幽芳，即使这般人尽皆知的窘迫时候，风息也总从容，就像贤仪始终沉静的神色，她的确长大了。道慈为李娘娘的慧眼欣慰一瞬，却又觉得自己不甚高明，譬如在前阵、三军、南唐，那些掷地有声的字眼里，想起的竟是故人安危。凭借微时心情相系，她确信他会不计代价，破釜沉舟，挣开西京囹圄。然而，比起全身而退、终南清净，她真的想看到他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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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目间的优柔与冷冽，其实转瞬即逝，就像军情近乎咫尺，却一字未有多问，只抬起手来，轻轻牵住良箴衣袖，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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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打到何时，眼下草木皆兵，是断不可放任的。需知内宫乃天下垂范，距官家、嫔御最近的侍从，尚且为谣言所惑，以为我赵宋颓唐，窃物奔逃，而万民离得那样远，岂有人和，岂能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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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宫、一殿之间，施恩也好，执威也罢，流言总容易肃清。但南唐细作影影绰绰，此起彼伏，况且圣人力有不逮，难以根除，便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隐患。道慈思及画院旧事，也觉冷暖自知，露出些无奈的笑容，却慢吞吞地消失——那时她不曾落入驯顺与中庸的圈套，境况愈发坏了，又如何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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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已是十万火急，若民间再生变局，只怕官家不胜烦扰。良箴，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吗？

（我已许久不读书卷，充盈耳目的是物议，是间杂于昼夜的琐碎微尘，这毋需深思，不值得权衡，但听得多、见得多，就会沉溺在现世窠臼，为能看到的，或看不到的墙垣自缚。宋唐刀兵相接，我在想什么？竟一时也梳理不出，好像只是在等一个或输或赢的结果。因为没有至亲可堪帝王遣用，也没有迫在眉睫的时局威慑，甚至还要人前佯装悒悒，才显得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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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慈牵我衣袖，便搁下书本折身看她。那样一双睿断的眼睛，掺杂些许迷惘，像清晨的平湖上罩有薄薄的雾岚。真好，我如此想。低了头，无端地笑。我在笑，她的牵挂、她的担忧都是赤忱的、真挚的，一切心念皆有实际的依着。如此，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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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揶揄，实则歆羡）你提了这么多，嫔御、宫侍、万民、国朝……（俯下身与之齐平眉眼对望）其实只是担心官家，对不对？（真真假假为谁辛苦，还有什么要紧。敛了笑，慢条斯理坐定旁侧，姑且以赵宋子民的身份，为手中缥缈得似有若无的权柄而论）流言蛊惑人心令内廷失格，是首要之务。要想辟谣也容易，每日有军报传回朝中，届时挑些捷报文书广而告之即可。再有失窃，如今各殿阁既有司掌权属，还需各自担起重托来，就算不为官家不为圣人，权且为自身安危计，也该兢兢业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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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棘手莫过南唐细作，他们好比拂面的风、沾襟的雨，分不清是哪一阵唐突的风雨令人染疾抱恙。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也猜不透他们还布下了什么谋局，以肢解宫闱这看似坚实却实在脆弱的墙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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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令人懊丧，扶额长叹）这些细作，不好说是圣人放入宫的，还是早已伏伺，眼下她因符氏应战不力而轻慢宫事，也不承望她分神拨冗，反倒是你我——设使有纰漏，说不得还要参咱们渎怠呢。（无奈溢出苦笑）道慈，这些细作，我还真没辙。

【良箴的眼波恰到好处寻来，这样满怀冰雪，仍未能洞见她的心事，却令道慈默然片刻。她重回东京的初衷，是达天听、猗圭璧，讨一段女子的鹏程，是不出房闼，而四海晏然。但比起十年前的赵节，那种她曾盼望，只无法被验证的可能，赵儋正在勤勉躬耕，军政、文教、庶言，皆如试探着生长的青藤，有朝一日，它们牵聚而起，便是君民同德、野无遗贤的盛世。道慈不愿做男子、王权的附庸，却心甘情愿，将初衷与欲望重叠。她含着一点淑气的笑，答非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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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是一位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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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宫侍人祗应如流，区分姿态，只消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好比蜚语、窃物诸事，若将惩戒夸大，必有惴惴不安的先行缴械，却未免失了上位者的优容。于是带来胜利，抚平患得患失之心，自是善施职权的法门。可判断忠奸，眼睛是要透过皮肉，检点骨头里的清白与缤纷的。南唐细作既在紧要时候，于宫中四下接应，蛊惑人心，他们的皮肉必然规矩，或许，比旁人更要规矩。这种未知，像湿漉漉的雾气一般，缠绕着四时三餐。道慈确乎亲历过，但坦白讲，就像当年恩谕召她入宫，方能破局，除却大军明晃晃的胜绩，所有雾气中的手段，都只是不痛不痒的轻搅，无法令人心彻底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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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明，参不透南唐暗中谋局，便只有让细作想说的话，在出口前已不可信。失城、败北、奔走……良箴，他们现今打出的每一张牌，无不指向输赢，但如你所言，捷报频传、大胜漂亮，设使宫中人尽皆知，这张牌，未必还能再打出来。

（面色讶然，冁然道）这……像是臣子对君王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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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两情缱绻的眷属，谈及爱慕之人。赵儋对道慈的宠眷嬖爱是甘愿逾矩背理的，新婚夜的荒诞在粉饰后撰入史册，斟酌过的笔墨也难掩她在心上人膺间的优崇。她说得太审慎，又或是太含蓄，携有一点揣测穿凿的目光凝瞩她，丽姝又幻化了形态，和我素常熟稔的宫妃宋氏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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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谛听，赓续问到）流言事小，我不担心。怕只怕他们动了行凶施暴的心，宫中虽有戍卫，然内廷是戍卫也鲜少涉足的地方，此中妇孺羸弱，一把匕首、一碗投毒的饮食、一场火都能谋其性命。若存殊死相搏之心，便无妨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你我又待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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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宫妃论，我们亦是动荡时局中的微渺一粟，是要护佑稚儿娇女的母亲。不能将奸细铲除殆尽，就永难厘清谁是捕蝉的螳螂，谁是在后的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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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阒寂时，只有两小宫鬟点检器物的细弱声息，一件件妥帖端看再置放，天光透过窗棂照打在她们鹅黄色的衣衫上，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南唐还是偏安一隅的南唐，赵宋还是蓬勃生长的赵宋，紫宸殿里争较的还是母子谁主沉浮、符周两党孰为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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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且走一步算一步罢。（大多时候，人都要对现世束手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