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们的日子不总是忙，也挑时节，我是说应主子的脾气而改的那个时节。主子爷高兴的时候，便是晌晴，人人都松快，人人都灿烂。他若龙颜有翳，那便是阴云遮天，间或还可能迎来一场雷霆大雨。所以人说天子是真龙，未必没有道理，毕竟龙王是管施云布雨的，而普天之下谁又不仰其而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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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承“龙王”施恩，我今日几乎闲了一整天，下值也早。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为自己安排些别的去处，有时是摛藻堂，有时是如意馆。或者和几位相熟的女官寻个隐秘处打马吊——这虽不被允许，但也屡禁不止，宫中日子苦闷至此，若这点余兴都容不下，只怕更有一番怨声载道。我很清楚，常年被压抑在底层的人多么擅长以牙还牙，曾被克制得越重，他们的报复便越凶猛，一举向日头而去，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玉石俱焚，石头是不亏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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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做过砾石，所以我知道。而当砾石有幸炼化成为玉时，也相应地更加清楚，要想稳守自己的位置，享受下层人的供奉，应当警惕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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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不能让人有机可乘】芨芨，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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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少女生有一张不属于平原、京城、城市的脸。没有被驯服的眉山、鼻梁都涤荡着来自西域的风息。你好，和卓芨芨，我在宫中的“挚友”，贤王阿尔的心上人，我的情敌，我的对手】要下雨了，还不回咸福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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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堆积着大朵的阴云，沉甸甸地，空气变得滞闷，土腥味被雨潮蒸腾而出，四处都是湿淋淋的荒芜。我悄然收起锋利的齿爪，以柔软而温和的姿态靠近栖居在亭阁间的她，芨芨，一只无防备的鹿】

【荣妃娘娘读到了我眼瞳中疯长的渴望，于是默许了这一场小小出逃。今日我享有梦幻般的幸运，阴云低垂牧场之上，盛夏仿若一位皱紧眉头的英勇妇人，行将派发她闪着光的道道雷霆，四下无人，几乎一出了帐子就开始奔跑，青草像一条条站立的蛇，用它们含着乡愁的信子舔过脚踝，毒素立刻沁进来，我要费很大力气忍住大喊大叫，以免引来侍卫们捉拿刺客的弓箭和刀锋。在宫殿与灰白湖泊的尽头，我知道，放牧着装饰性的羊群，它们刻下一定都回去了，拥挤在木棚下，和举杯欢宴的王公们、和摩肩接踵在永巷里的我们没甚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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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躺了下来，雨前的草地也湿润多情，它们更像羊的舌头了，温驯拂过面颊和发际，拂过不属于这里的绸衫子，不声不响地诉说，天空与天空相连，土地与土地接壤，一切的尽头是覆雪的天山。但这一瞬，和山峦一样洁白的是富察淮汝，她有一个古老而荣耀的姓氏，面孔却柔软如南国不谢的花。坐起来，摘掉别在发髻中的一线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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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汝，你不也耽搁在这里吗？【我愿意同她说话，宫里许多人都愿意，养心殿女官多有如此亲善的法力。】我不大舍得回去。热河的天花板下和禁城太像了，我更喜欢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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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抚过草尖，像骄傲地展开一千个绣娘连夜织出的裙摆，等天色漆黑，星星就是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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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在想，如果我哥哥肯把他的马借给我，我骑着它一直向西，去到太阳落山的地方，就可以回到玉门关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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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她伸出手。】你也会经常想家吗？不，比起我在想念它，不如说它在呼唤我。

原本要回中帐的，看到你，我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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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下身，触碰到她沾惹了草野露水的指尖，湿润而冰凉。没有停留，进一步擒获她纤细的手腕，好借力屈身，坐在芨芨身边。凑近她时，蓬勃的气味侵袭了我——和卓的女儿来自被雪山、草原、荒漠构成的罕至之境，她理应像未被驯服的马儿一样自由。到底是什么禁锢了她呢？是贤王的爱情，还是一个异域家族要扎根京畿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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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轻声问她】你问过他了么，他不肯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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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很喜欢和卓芨芨，她纯粹得像一张未被描画的纸、一片未被踩踏过的雪地，和富察淮汝截然相反。如果她不是贤王的心上人、不是要占据贤王妃头衔的人，或许我待她也会更纯粹一些，至少我会真心希望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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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因为我要独占他的爱情，而去故意纵容她不准许的追求】芨芨，你应当是属于自由的。【我将手掌覆在和卓的手背上，熨帖而温善，如同最贴心的的挚友】你的家在遥远的回疆，听说那儿有一望无际的草地，也有无边无垠的沙漠，有雪山，也有雪山一样的沙丘。不像我，我注定要留在京城，回到“天花板”下，因为那里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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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捕捉着她略带忧郁的神色，她是奔跑的鹿、不臣的马，当然要松开缰绳，让她离去。我理应这样做】为何不试试呢？我相信荣妃娘娘会准许的——还是筛海公不肯纵你离去呢？

【我握到她的手，一双应当捧着花枝、拨弄琴弦的手，她也很适宜和我一同离去，在归途的尽头有年年澎湃如暴雪的杏花林，以及数不清的乐器和能歌善舞的女郎。在来到京师后，我就没有跳过舞了。蜷起腿，将太阳穴贴在膝头，渗着凉意的风缕缕爬过背脊，我想象那里仍垂着齐腰的长辫，一节一节。面颊浮起微笑，草叶倒影入眼底，映出同名的两枚绿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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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属于自由了。谁不该是这样？【难道富察女官不同样值得享有无忧无虑的生涯么？我将那视为至高的欢愉与荣耀。感激于她的理解和鼓励，手臂半环着自己，掐下一朵小指尖大小的白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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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难和哥哥说上话了，而信件里并不总是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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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卓总兵要看顾的人太多了，每一个人都向他虔诚地许愿，渴求田地财产、健康长寿还有安泰和平，摇了摇头，用调皮的顽笑口吻，用和兄长火堆边笑谈的亲热，仿佛如此能够消解紧扣在可怜马首的辔头。】我没有问他，因为眼下他的马不单单是他的马了！他应该嫁进紫禁城，做个贤良柔顺的好额驸，为何要让公主背井离乡、远走伊犁呢？虽然我以为远游也是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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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在尾音处消散了，不得不面对迟早会落的雨，忧郁的乌云终降临眉心。】况且……假如他问我原因，我不能理直气壮的答复他。淮汝，你的家族和那座又大又黑洞洞的养心殿一定都教给你，甚么是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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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觉得他们说的也对，先知不同意我们任性地生活。【坏姑娘祖慕热蒂，你要说一句很可怕的话了。】但先知也不同意我们和异教徒结合。

【听到她的质问，我只是笑了笑，没有立刻回应她。自由是太过奢侈的东西，我从未得到过它，又如何能回答她的问题。并非所有人皆如和卓芨芨般天生拥有翱翔与驰野的天赋，也并非所有人都向往无拘束的生活。例如我，我需要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所以甘心入此围城。其实贤王阿尔也是如此，所以他们天生非一路人，而我与他才更合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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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着和卓指尖被撷获的花朵，它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不是的，芨芨。【注意到在她身后有一朵蒲公英，便凑近她，将那蓬软的种子折取在手，而后并不观赏，吁出一口气，那些洁白轻柔的羽毛便腾空而起，任它散去流浪】那些在紫禁城里的人，生来便失去了自由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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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相比较寻常人来说，他们拥有的太多了，金银钱财、地位尊荣，所以上天是公平的，总要让他们少一样。有人觉得这样的牺牲值得，有人觉得却因为这天生的缺憾而生出冀望。和卓芨芨因曾享有这种权力，却被迫失去，她被强加的责任困住了，显然不愉快。但我本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自由也从不是富察淮汝所能获得的。从前不曾拥有，往后也不会，能换得贤王妃的位置，我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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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了我关注的正题上，尽管她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异教徒？【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状似迷惑不解】谁是异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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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知道她应是在说贤王，信奉长生天的满人、朝拜真主的回人——我窃喜地想着，又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如果你是说你哥哥和公主的话，嘘，你不应当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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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将话题引回到另一个和卓和爱新觉罗身上，援引此例，试探她的真心】

【蒲公英在她的吐息中飘走了，像一小把蓬松的雪，未命中目标即分崩离析，也像京师春日无休无止的絮。她在谈论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宫廷用铁笼子装起自由，举起煌煌的火把将其献祭，换来世世代代的权柄和荣华。我认识的爱新觉罗们不都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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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听起来很伤悲。【但或许只有我感到伤悲，或许一无所有的流亡才值得伤悲，即使你空空荡荡的臂膀将抱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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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是在诅咒他们了。【抿起嘴，若说这是诅咒，我诅咒的远不止他们呢！我们的血液早已与污浊的、荤腥的、罪恶的合流，终有一日会和百年千年的豪族们一样，忘记白雪和燎原的青绿，可我仍如此坚持道。】我不想嫁给任何人，除非他愿意照料我的马和羊群，我也会照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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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要落雨了，头轻轻倚向另一处不愿归去的肩头，吟唱般说。】我可爱的、侍奉着不同的神的富察淮汝，我多么希望我们都将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