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中的马和鹰
文/邓魁英
宋人黄彻曾说过：“杜集及马与鹰者甚多，亦屡用属对”(《䂬溪诗话》卷二)。杜甫在他的一生中的确写过许多专咏马和鹰，或题画马和画鹰的诗。在现存的杜诗中，写马的有：《房兵曹胡马》、《高都护骢马行》、《沙苑行》、《天育骠图歌》、《骢马行》、《瘦马行》、《李鄠县丈人胡马行》、《病马》、《题壁上韦偃画马歌》、《玉腕骝》、《白马》、《丹青引》、《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等；写鹰的有：《画鹰》、《姜楚公画角鹰歌》、《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王兵马使二角鹰》、《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二首》等，总共有二十余首。至于在其他诗歌的句子中写到骏马、骅骝、飞兔、骐骥，写到苍鹰、饥鹰，以至秋隼，鸷鸟的就更多了。并且，杜甫还常将马和鹰相提并论，结构成极其巧妙、精美的对仗，如：“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赠韦左丞丈济》)“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骥病思偏秣，鹰秋怕苦笼。”(《敬简王明府》)“老骥倦骏首，苍鹰愁易驯。”(《赠别贺兰铦》)“放蹄知赤骥，捩翅知苍鹰。”(《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杜甫为什么对马和鹰这样感兴趣?为什么在自己的诗歌中这样反复多次地写到马和鹰呢?这确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马，历来都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因为它们不但有用于农业生产，而且又是临阵对敌的战斗力和交通运输的重要工具。从古代见诸文字的法律成文中如《周礼·夏官司马》、《汉律》、《魏书刑罚志》中都可以看到有关放牧、繁殖和养疗、保护马匹的种种措施。这都说明了历代极其重视对马匹的饲养和保护。
在一些古籍中也屡见历代帝王拥有和喜爱名马的记载，如：周穆王有“八龙之骏”(《初学记》引王子年《拾遗记》)，“秦始皇有七名马”(崔豹《古今注》)汉文帝有“九逸”(《西京杂记》)拥有众多的良驹宝马，几乎成了帝王的尊严和权威的象征。并且，古代的策士说客和思想家在他们的言论中也总爱引马为喻，象郭隗讲过古代君王“以千金求千里马”的故事(《战国策·燕策》)；汗朋讲过驱老骥“服盐本而上太行”的故事(《战国策·楚策》)；韩非子讲过管仲利用“老马之智”辨识归途的故事(《韩非子·说林》上)。《庄子·马蹄篇》则以“马之真性”为喻，阐述了自己顺应自然的哲学主张。还有，人们常常赞美能识马的伯乐，善驭马的王良，都可以说明马在古代社会中是极受珍视的。
从文学创作方面来看，早在《诗经》中诗人们就开始了对马的描绘与赞美，如《鲁颂·駉》就是通篇写马的。还有《秦风·小戎》、《齐风·载驱》等，也都写到了马。又据《史记·乐书》记载:汉武帝曾作《太一之歌》和《蒲梢歌》赞美他得到的天马。后来，马越来多地被引进文学作品中来了，象曹操借“老骥”表达自己暮年的雄心壮志，这是人们最熟知的。至如颜延之的《赭白马赋》、谢庄的《舞马赋》等，也都是专门写马的作品。鹰，是人们狩猎时所必备的，喜好畋猎的统治者都很珍爱快狗、名鹰。《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然明曾把鹰比作忠心为主人效力的臣僚。傅玄、孙楚等人也都写过《鹰赋》。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可以说杜甫的喜爱马和鹰，并在他的诗歌中大量地写到马和鹰，正是受了古代历史和文学的传统影响的结果。
唐朝统治者的重视养马更有甚于前代。从初唐太宗、高宗时期就采取过一些积极措施收买和繁殖马匹。据张说之《太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校颂德碑》记载:唐建国后仅用了四十年，马匹就从三千匹增到七十万六千匹。据记载:唐太宗“车驾东巡，千乘万骑”(《通鉴·唐纪》)，高宗欲阐扬先帝徽烈，“乃刻石为常所乘破敌马六匹于阙下”(《唐会要》卷二十)。可见，他们都是以马匹来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和先人的业绩的。玄宗比他的先人更重马，《通鉴·唐纪》记载:开元十三年玄宗东封泰山时，“以牧马数万匹从，色别为群，望之如云锦”。他正是有意地用自己拥有的马群来显示他的统治权威，以使“百蛮震耸，四方祚跃。”
除了征伐、巡行和驿传、运输的需要外，随着玄宗的日益追求奢侈享乐，马又被派了另一个特殊的用场，即应节起舞，以点缀升平。在这之前也有过舞马，象曹植就曾有过一匹既会礼拜，“又能行与鼓节相应”(《曹植《马表》)的大宛马。《宋书·吐谷浑传》中也有“遣使献舞马”的记载。但大规模地驯养舞马却是从唐玄宗开始的。据《唐书·礼乐志》记载:
玄宗又尝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倾杯数十曲，壮士举榻，马不动。
马还是唐朝统治阶级最喜爱的坐骑。
鹰在玄宗当政时期同样也有了特殊地位。玄宗在东宫时就喜好畋猎，即位之后，特令殿中省的闲厩使“押五坊以供时狩”，鹰坊就是其一。饲鹰养狗的地方也成了官府衙门，主事者都得到从九品上以至正六品上的官职。上行下效，养马和驯鹰便成了当时上层社会中极为普遍的一种风气。杜甫在《壮游》诗中记叙他早年生活说，“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可见他也有过呼鹰纵马的实际生活经历。可以说，在唐代，诗人多咏马和鹰，画家多画马和鹰，也是和当时养马、饲鹰的风气紧密相关的。
我们再从绘画方面来考查。唐代以前并没有画鞍马的专门家，画花鸟的也不专攻鹰鹞。(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朱景玄《唐代名画录》)到了唐代，善画马的人很多，尤其是开元、天宝年间，如陈闳、曹霸、韩干、韦偃等都是一时圣手。诸王中也有善画马的，杜甫曾说过：“国初以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宁王李宪也善画马，托名柳宗元写的《龙城录》称赞宁王在华萼楼壁上画的《六马滚尘图》，其中的玉面花骢是“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还有汉王元昌，不但画马笔迹妙绝，所画鹰鹘也令佳手降服。唐人的画马多能摆脱古人状如龙螭的窠臼，而注重形神逼肖。这是因为那个时代众多的马匹已引起人们去观察、研究的兴趣，所以他们不是去临摹古人的画迹，或凭借想象去虚拟，而是师法自然，以真马为师去进行艺术创作。同时，在唐代以画鹰鹞名家的，有皇甫轮、冯绍正、姜皎等人，也都做到了形神逼真、生动。
诗歌和绘画是姊妹艺术，苏轼就一再接触到这一命题，如他评王维的诗和画时就有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的提法。他在《韩干马》一诗中，又把诗人杜甫和画家韩干并称，说“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侯鲭录》卷八)。苏轼对于王维、杜甫和韩干的创作的评论，很注意诗歌与绘画的相互沟通交流的情况，这是合乎艺术创作的规律的。正是在这一规律的指导下，与画家大量画骏马、雄鹰的同时，诗人杜甫也把马和鹰纳入诗歌创作中，作为经常接触到的题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杜诗中的马和鹰不但是唐代特殊的社会生活的反映，也是当时高水平的绘画艺术成就的一种反映。
作者着重刻划其飞翔的迅速，和使鸡、兔、虎、羊都畏惧、逃避的勇猛气势。至如《姜楚公画角鹰歌》和《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是歌咏画鹰的，杜甫也极力突出那种“杀气森森到幽朔”的搏空而起的雄姿，和“殊姿各独立，清绝心有向。疾禁千里马，气敌万人将”的所向无敌的威武、神俊的气概。读杜甫的这些诗，很容易引人去想象那骏马奔腾、雄鹰飞翔的生动形象，能够激发人们产生一种尚武的情操，和奋发向上的精神。

杜甫写马和鹰是既写形，又写神，既重貌，又重才，而且往往又是借物抒情，有所寄托的，大多体现着诗人不甘伏枥，要奔腾致远的雄心，和振翮高飞，去驱邪逐恶的壮志。如早年写的《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他幻想素练上的苍鹰能够夺身而出，去排击凡鸟。又如天宝十四载在右卫率府当参军时作的《去矣行》中写道:
君不见鞲上鹰，一饱即飞掣，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
他表示自己要当翱翔在广阔天空的雄鹰，不肯做栖止在人家梁间的燕雀。这两首诗里面都寄托了作者刚肠嫉恶，胸怀大志，不肯趋炎附势，俯仰随人，和憎恶世俗庸人的思想感情。杜甫还常常写到长期被饲养在厩中的战马：“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高都护骢马行》)，希望出横门，去西域，重新驰骋在战场上。还写到被闲置的猎鹰“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鞲上”（《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不甘老死山中，期待着有机会去捕捉狡兔。这里面都有杜甫的性格、品德在，都寄托着他希望积极用世的思想和愿望。
杜甫有的咏马诗明显地是在叙述自己的坎坷遭遇，和抒发内心的抑郁不平。象那长鸣的天马、思千里的老骥、思偏秣的病骥，简直可以说都是作者的自我画象。最突出的如《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乾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淡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未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这首诗写于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贬官华州之后。杜甫在至德二载(公元七五七年)春奔赴凤翔，受左拾遗。本来一个心思要直言谏逢以致君尧舜，但不久却遇到了房琯罢相的事，他因疏救房琯而触怒肃宗，竟被下到三司推向。后虽经人援救得免治罪，可是肃宗却再也不肯录用他了，并于乾元元年六月把他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瘦马行》正是借马寓意，以马的昔用今弃写自己宦途的浮沉;以马的形容憔悴写自己的忧愁痛苦。“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正是说自己的疏救房琯本意是要匡助君王，没料到却反而触怒了肃宗，以至被疏远、被遗弃，正象那被抛在郊外的瘦马一样。而“更试明年春草长”则又表达了作者仍希望济世有为的思想。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夏，杜甫弃官西行，途经秦州时写有《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中一首写道:
西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赵次公认为杜甫在诗中是以老骕骦自喻，这比仇兆鳌“为郭子仪而发”的说法要有道理。作者以徘徊嘶鸣的老骕骦自比，“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与《秦州杂诗》中其他几首的结句：“万方声一概，吾道意何之”“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俛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等所表现的情调是相吻合的。它们都记录了杜甫弃官入秦州时，忧虑时势，感慨身世的内心的失望与傍徨。
他极尖锐地指斥了那些不具才德却得以封侯的恶少，并抨击了那些负责选士的官员们根本不同于王良、伯乐，他们一个个昏瞆无能，致使无数好马老死厩中。杜甫一方面希望下头人才辈出，多有骐骥与骅骝；一方面希望上头知人善任，多有王良与伯乐。杜甫从关心国家命运的立场上发出的对于人才的呼唤，是多么意远韵长呵！它在今天仍会给予我们很大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