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四月二十九日,停云小筑。
李醅
行宫头上的雷鸣响寰三回后,日子便过的很快了,好似一息之间虫鸣螽跃,再睁眼已是今次琼花独艳绝。
而位西的停云小筑,虽敀近黄昏,却正是夕照势劲的时候,舍边草绿痕红蜡被一把兼风和辣日的软磨慢锉着,便有弃捐摧腰的架势,李醅当即俯身下去,扶了一把几近要弯进土里的小树,袖下两团行龙绣因此遭殃,吃了半截土沫,禅房的敲钟适才犹时未晚的传来,一声紧十八下、慢十八下、不紧不慢又是十八下,直到石青的砖缝里挤满了浮屠的寂悲。钟声敲到第一百零八下的时候,李醅开口道:“今日,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困絮
暮霭夕色雾蒙蒙地将人笼罩、覆盖,连顷前抽芽的嫩苞都没能避躲,一应被渲上柔软的光缘,在重飘敲耳的佛钟里颤颤依风、摇摇欲坠。就在这样不算静谧却仍觉时隙缓慢的光阴里,连李醅的问声都是模糊的。困絮就将目光垂落去他袖口仍沾惹住的灰土上,松松地、毫不自觉地噙开笑容,只是问:“殿下想去哪儿?”
鬓边细碎的发浮出金光,再衬住他素来儒驯的眉眼,真莫名的有些“宝相慈悲”的意味在其中,困絮如此想,笑竟也更浓深了。
“就……这样去吗?”
仿佛谑顽,却又很认真地近身托捧起他的袖口逐埃拍尘,长睫敛压:“不大好吧。”
【两人前往百巷深】
李醅
慵阳把风息拖得温驯服帖,一阵静默,任由霞晕上脸,总有拘谨恬漠地剀切地透露在空中:“只是随意走走。”
还是转经庭中换拣了罩衫,再折出苑门时,酉正已过,此前疏狂飞鸣的鸟雀业已归巢。今日的守门郎似乎很好说话,闻意后仅砌奉恭维几句皆如数放行,李醅望着屏风间盘踞的螭虎,笑对困絮道:“回程莫忘应了他的一壶酒。”
其时入春很久了,只是春事大都如此:形色缓缓、步履从容,像个雍容惆怅威仪弗懈的的秀妇。李醅曾在无数胜春时节循着记忆碎踏长街,他一面走着,一面絮絮清谈,从旧馆招牌讲到新近的铺户,轻轻勾绘所剩无几的残迹。只是当那些不再能与“南坊瓦肆的一抔酿就的绿蚁、深巷锅灶下甜腻的一篓铜烧、燕楼老妪炙烤的一碟酥肉”串联起来时,犹然有过一瞬的怔忡。俄而羞赧的回之一笑:“想必是我记错了。”
及二人歇坐,等候一盏茶水的功夫,暮色沦为夜色,他的侧影,她的侧影,鼻尖各有细弱的微光。
“从前…很久以前来过一回。那时与今日,很不同了。”
困絮
街檐屋角渐次擎来燃亮的灯烛并不烧眼,许还有溪沿人家略迟的夜炊袅开烟火,再和入不同于行宫的人声紊杂,如此林总、才像身处人间了。一双眉黛浅浅地低压,神色也就好似顺势寡淡下来,像是听住了他话里碎碎送来的怅惘,又像正在出神:“论说时间移迁,一成不变、最不可求。”
再微微仰面附抱个笑,两泓静澹的春波笼在因滚沏烫茶腾升的水汽里,连睫尖都挂住了细细的雾,困絮却未能觉察,只是推去一盏苦香犹重的茶水,一面徐徐。
“我有时会梦见从前家乡的光景,月很明、星子不疏,反而密密麻麻的在天上布开,有时偷闲,就在这样的舒惬里窃来一夜好眠,要早阳破来的第一缕光才能将我唤醒……”困絮拨开一罅旧情缈事,压住瘦脊,温温:“后来年岁日长,就再没做过这样的事,再后面也曾回去看过,只见了满目野草盛花,很热闹,却不似旧岁时了。”
时下昏昏地拉长一双落影,两厢对坐所隔开的几尺距没因此扯近,仍只是不远不近地透过一漏光隙,好显得不算孤茕。
“不止是它们(产生变化的东西),便是我与殿…”蓦然一凝,便很自然的换口:“你,同幼时也很不同了。”
李醅
好似随人一道跌入回忆里,以管窥天,不难兴撰那横波中怎样的一弦弯弓似好月,怎样的星簇寂寂卧山岗,但想到此,便足称羡意:“阿絮的家乡应该很美吧。”
土杏色的矮桌不大,是以两人相隔并不远,挪杯时或因指尖几近无意的触碰,绊出李醅礼法框束以外的局促,如同先前树下牵起的袖袢,都显得无比自然,好像他们两人理应、本该、就是如此,于是就这聊胜于无的肌肤之亲,不自觉的烧透一对耳根。
不知自哪座高楼起,从如织的灯火中攀升一簇花焰,他倏尔有所思的勾住对座的衣摆,郑重虔诚的牵了一下,示意跟紧。
残阶拐几道角,落灰的壁沿佛香几幢,禅诵不断,略微辨出几句,大致是“因缘生法、因果无常、受想行识云云…”,无心深听,只往深处僻道行,愈窄愈暗,是以捉袖的指更紧,直到靴履滞徐在背舍一处,穿过去,俨然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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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溪、荷灯、星织、异彩齐生,权且在称不得富奢的小安之地勾一桃源绘卷,此时焰星将落未落,忽明忽暗的光景,李醅已掬一捧河烛,递陈与困絮:“你看这里的细坐灯、映水荷,像不像一天星斗、满目花红。”
并肩悄然之时,前刻尚且黯淡无光的河面,鱼贯淌出一盏,两盏,三盏…不可胜数的灯盏逐波难遏。迟暮的凝云趸着三两星子闲散不动,任由莲瓣拢住微灯,疏散的浮荡在一顷横波上。
他站定在河与焰之间,辨不清是焰穂更红还是面皮更红,时下将语又落,手心还攥着一片用途未知的小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