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名文葬，索命千条，嗜血如主。
缠刀握紧手中的武器，隐在夜色中，如黑狼般灵巧，如微风般寂静。
离城十里。这里是入城的最后一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衰草荒野里，伶仃一点别离亭而已。
今夜，别离亭红灯映照，车马不绝。
不是依依惜别，却是故人重逢。
李仕刚从江南归来，身后车队蜿蜒数里，他本不想匆匆赶路，这世道，叛军多、贼多、难民多，一路上他担惊受怕，尽管外人看来他每日醉卧美人膝，逍遥得很，但是他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万一被哪路不长眼的反贼给冒犯了，损失了相爷的生辰礼，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如今，紧赶慢赶哟，总算是走到了长安城外，心里那根绷得死紧的弦，总算松了一线。听说驻守长安城的南衙禁军统领洛满山大人亲自来接他来了，那一线便又松了一指。
“洛大人，怎敢劳动您亲自来接我，可是折煞小人了。”李仕扶着美人的臂膀走下马车，满脸堆笑，朝着洛满山作揖道。
洛满山大步迎了上去，一把络腮胡子在熊熊的火把映照之下红红火火，洋溢着喜气，他赶紧把李仕双手扶起，笑道：“老哥哥，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我天天在这里等着你，就像小娘子望夫君，那是望眼欲穿呐，如今看到你平安归来，我总算是放心了。”

两个人活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兄弟，诉不完的衷肠。谁又知道，这是李仕第一次见到洛满山呢。他本身不过是李相府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丁，原名李四，因为种得一手好牡丹，得了李相赏识，给了他这个下江南收生辰礼的差使。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和他一样的人，李相派出了十三路。而这样的小人物，即使是戍卫京畿的南衙禁军统领，也得罪不起。
李氏滔天之权势，可见一斑。
权势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有了权势，勇士、美人、金钱都能为他所用。
两个人言笑晏晏，洛满山扶着李仕上马车，李仕推辞了一番，到底生受了。车队又流动起来，在南衙禁军的重重掩护之下，往城内滔滔而去。
车凌凌，马嘶鸣。因为快到家了，周围又有禁军护卫，所有人都松懈下来，整条道上都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离城五里。李仕觉得坐累了，想要下来松快松快，美人赶紧扶着他叫停了马车，几个仆人往一侧去拉了帘幔，让李仕方便。洛满山高坐在大马上耷拉着嘴角望着李仕往路边走去：明明离长安城不过几里地，偏要再停一停。不过区区一个花匠，倒是学会了摆架子。后面的车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有一个仆人顺着往下去报信，让大家都暂停休憩。
护卫队也不急，这一路这样的时候多了，急也急不来，总管说休息，那就休息呗。
焰如虹，马如龙。
一路招展，气派得紧，好看得紧。

缠刀骑着马，一路从队伍前头跑到最后，他笑着跟走在最后的禁军打招呼：各位大哥辛苦了，我们总管请大家先休息休息，天色还早，不急于一时。
那两个禁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前面在做什么？”
缠刀但笑不语。
禁军都知道，宰相府里规矩大，这些下人都是训练好了的，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相貌也长得俊俏。
可惜，做了走狗。
两个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径自去旁边饮酒去了。
缠刀拍了拍货物，对李家护卫说：哥几个也休息休息，马上就到家了。他笑得爽朗极了，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和他一起笑起来，说道：“你小子这么高兴，是想家里媳妇儿了吧。”
缠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没有媳妇儿呢。”
有个护卫又说：“兄弟，咱们车队人多，我看你面生啊，你是哪家弟子？”
听到这话，旁边两个禁军也竖起耳朵，往这边望过来。
缠刀笑到：“我是凌家的二小子，这是第一趟出来做差，几位大哥不认识也是有的。”他从腰上卸下酒壶，说道：“我娘老子会酿酒，李总管觉得这酒还不错，就让我跟着了。几位大哥也尝尝我家的酒。”拧开壶口，果然酒香四溢。他把酒递给一个护卫，护卫闻了闻，犹疑地嘟囔着：“这时候倒是不方便饮酒。”
缠刀满不在乎地把酒壶接回来，痛饮了一口，说道：“李总管宽厚得很，而且眼见着就要到家了，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他又乜了两眼旁边的禁军。
果然，那几个护卫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将壶中酒分饮了个干净。
酒太烈，几人有些晕陶陶的，转眼便昏昏然。那两个禁军看这边情景不对，走过来看，手上已经扶着刀把，嘴上却说道：“什么酒，这么烈性。”
正在检查货物的缠刀露出大白牙，对着他们笑嘻嘻地说：“酒名 断魂。”

话音未落，刃已出手。与此同时，天中一声尖啸，如长箭破空。两个禁军刀未拔出，头颅已然高高飞起。缠刀将插在一边的火把扔到马车上，那本来铺着油毡的马车竟瞬间轰然火起。一切不过数息之间，前面的人反应过来，抽刀便往缠刀劈将过来。
缠刀不慌不忙，一链砍在那着火马车的马屁股上，马受了惊，往前面飞快奔去。黑夜中，只见一团火球向前奔涌，如同火种，渐次点燃前面的马车。
众人骇然，这些马车本来都铺了防火防水的油毡，为何一碰就着。来不及想这些，有人拦马，有人拉车，有人涌涌向车队后方而来。却不料车队之中，再生火种，一时间又燃起七八处。
火焰中，一个骏捷灵巧的身影飒沓如流星，手中挽着一对链刃，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喊道：“是凌雪阁！”
缠刀一双笑眼过处，乱云斜月，链断天狼。
“杀！”一声暴喝响遏行云，他如鬼魅般，衣袂翻飞，链起刃落，血覆荒原。
几路禁军骑马飞驰而来，弯弓搭箭，射马射人，他们竟然无视敌我激射，目标只有一个：保住货物！
人死了就死了。
货物可是李相的货物。

缠刀左挪右移，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每一滴血液都在熊熊燃烧，他感觉到，自己比平时更快！更敏锐！更有力量！链刃如同他的手指，如同他的兄弟，如同他的情人，每一次他目之所及，就是它战斗的方向！它想要更多的鲜血！它想要收割更多的性命！
以命祭它！让它更加锋锐！
缠刀目赤如血，青筋曝起，不管前面是人、是鬼、是奸贼、是走狗、是趋炎附势的真小人、还是尚存善念的伪君子……
斩！！！
火越烧越大，李仕望着那大火，感觉自己的脖子拔凉拔凉的，这可是泼天的财富，这也是破天的祸事啊！
他心电急转，琢磨着怎么逃走。
然而，这时候，他听到耳后一声温柔的呼唤。
美人在叫他，像素日里与他缠绵般露出甜蜜的笑意，在他不耐地回头那一瞬间，耳畔有人说：杀人者，吴钩台。
他的脖子突然很烫很烫，烫得他想叫出来，但是他已经不能了。
他的身体已经如烂泥般离开了头颅。

洛满山冷冷看着面前杀人的美人，冷冷地一挥手，冷冷地下令：“射！”
那美人儿已经如一泓羞涩的春水，瞬间隐入车后，羽箭如疾雨般附骨而上，咄咄地插入车壁，徒留羽尾摇晃。
列烈火焱中，一声清啸响起：“奸臣贼子，辱我父母，奸臣贼子，食我血肉。勿殇勿殇，以命祭我！无殇无殇，以命报我！”
烈烈火焰中，几声应和响起，那声音穿破夜色，直直刺向洛满山的太阳穴：奸臣贼子，辱我父母，奸臣贼子，食我血肉。勿殇勿殇，以命祭我！无殇无殇，以命报我！
听声音，不过七八人而已。
洛满山稳下心来，吩咐禁军将车队团团围住。
苍穹之下，燃烧的车队如同一个巨大的篝火堆，在舞蹈，在跳跃，如同神明的宴会。
皇天后土为鼎炉，苍生万物作薪炭。

缠刀看着缠在手上的链刃，手在微微颤抖，刃在哀哀鸣泣。包围圈越来越小，他已经能看到洛满山骑着马走近，他的每一根胡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都红通通的，如同剑戟般锋利，他的手也红通通的，因为他拎着一具全身染血的尸体。
“杀。”他把尸体朝缠刀的方向狠狠掼过来。四周的禁军箭如飞蝗，朝着他，朝着他同伴的尸体疾射而来。
缠刀扔下手中的刀刃，一声怒喝朝着那尸体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将他护在身下。
飞蝗投林，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
山河覆血风波恶，吴钩拂拭与君同。
此身未悔补天裂，哪问青史载浮沉。

“你也曾是他李林甫门下走狗。”
“嗯。”
“凌雪阁都不过是这些权臣掌心玩物。”
“那又如何？”
李林甫的生辰，是多少人的死期。
我只是，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此身不悔，莫问青史。

几日后，玄宗案头又多了一封弹劾李林甫的折子，上书“贪庸骄纵、欺罔徇私、宠任家丁、贻误军政、笼络军机”云云。玄宗心下不耐，一伸手，便将那折子丢进了筐子。
午后饱睡，他又想起那封折子来，唤了小黄门，命他领着那封折子，说道:“去问问李林甫。”
他疲惫地按揉着太阳穴，而辉煌的盛唐，也如此刻年迈的帝王一般，积痼成疾，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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