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文豹:《南村辍耕录》
“古今论孔明者,莫不以忠义许之。然余兄文龙,尝考其颠末,以为孔明之才,谓之识时务则可,谓之明大义,则未也。谓之忠于刘备则可,谓忠之于汉室则未也。其说有四:
一者,备虽称为中山靖王之后,然其服属疏远,世数难考。温公谓犹宋高祖自称楚元王后。故《通鉴》不敢以绍汉统,况备又非人望之所归。周瑜以枭雄目之,刘巴以谁人视之,司马懿以诈力鄙之,孙权以猾虏呼之,亮独何见而委身焉?藉使以为刘氏族属,然献帝在上,犹当如光武之事更始,东征西伐,一切听命焉,可也。
二者,备之枉驾草庐也,始谋不过曰:‘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其辞甚正,其志甚伟。自亮开之以跨荆益成霸业之利,而备之志向始移,无复以献帝为念。由建安举兵以来,二十四年,天子或都许,或居长安,或幸洛阳,宫室煨烬,越在篱棘间,备未尝使一介行李诣行在所。今年合众万余,明年合众三万,未尝一言禀命朝廷,而亮亦未尝一谈及焉,盖共帝蜀之心已定于草庐一见之时矣。
三者,曹操欲顺流东下,求救于吴,无一言及献帝,而独说以鼎足之说。夫鼎足之说,始于蒯通。然通之说韩信以此,犹有汉之一足。当三国时而为是说,则献无复染指之望矣。赖周瑜汉贼之骂,足以激怒孙权,故能成赤壁之胜。若亮若备,何以厉将士之气,服曹操之心哉?荆楚之士,从之如云,非从备也,乃从汉也。
四者,备之称王汉中,则建安二十四年也。献帝在上,而敢于自王。及称帝武担,则闻献帝之遇害也。亮不能如董公说高祖,率三军为义帝缟素,仗大义。连孙吴声罪讨贼,乃遽乘此即帝位,而反锋攻吴。晋文公有言:‘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故费诗以为大敌未克,便先自立,恐人心疑惑,而谏以高祖不敢王秦之事。亮反怒而黜之。夫以操之奸雄,其王其公,犹必待天子之命,荀彧且以此愤死。以丕之篡逆,亦必待献帝之禅,杨彪且不肯臣之。备虽称宗室,而亦臣也,何所禀命,而自王自帝?固方哓哓以兴复汉室为辞,不知兴复汉室为献帝耶?为刘备耶?亮即有心于帝备矣。万一果能兴复,将置献帝于何地?
出师一表,虽忠诚恳恳,特忠于所事耳。其于大义,实有所未明。管仲乐毅之事,君子所羞道者,以其但知有燕齐而不知有王室也。亮乃以管乐自许。宜其志虑之所图回,功业之所成就,止于区区一蜀耳。或者但为备刘氏宗也,备帝蜀,则汉祚存矣;亮忠于备,即忠于汉矣。吁!无献帝则可,有献帝在,而君臣自相推戴,则赤眉之立盆子,亦有辞于世矣。春秋之末,诸侯争强,周室微弱,孔子无一日不以尊王为心;若如亮之见,则鲁同姓也,亦可奉之为王矣。天下后世惟持此见,故于亮之事无孱置异议于其间。文中子曰:通也敢忘大皇昭烈之懿识,孔明公瑾之盛心。噫!汉之君既称献帝,魏之君又称武帝,吴之君又称大皇帝,蜀之君又称昭烈皇帝。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一天下而四帝并立,可乎?’通这见如此,宜其为读书之僭也。余兄尝以是说取解于同文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