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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启--------------------------------------------------
昔往少时风雨逐，
人生三曲此彼伏。
芸芸百般皆成故，
莫笑当年黎阳途。
——题记
第一曲——《初见》
一、恰逢少年时
梨阳湖上岛，清晨，大雾。
“啊——”忽感右臂一痛，连忙转身格挡。梨阳湖中的小妖竟不怀好意地偷袭了自己。明湮下意识间，举起七彩杖。准备催动内劲施法“惩戒”，不料与敌人相距过近，已经误了法术攻击的时机，只好狠狠将杖砸了下去。却不想背后又窜出两只异形，疲惫不堪又没多少实战经验的女弟子顿时乱了手脚。嗓子似乎也丧失了发声呼救的能力，早已受伤的身体近乎透支，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隐约间，似有冷厉的风声，像是刀剑搅乱的空气，在嘶吼，在咆哮。
“真是，撩云的弟子有这么差嘛，居然被吓晕了。”
“师兄，别乱说，她看起来有内伤，应该是累晕的……估计这只是个入门不太久的弟子呢。”
“切，师兄保证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比她现在强上百倍。撩云……要不是我们刚好路过……”
“那就糟糕了。”
恍惚中，两个声音莫名其妙地回响着，也不知是谁在说话？那个温雅的声音听起来倒真是让人安心啊。
“师兄，你看她是不是好像要醒过来了？”
“嗯？嗨，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撩云弟子绝不会都这样……”就像是在辩护着什么，又似在说服自己。
然而，那位师弟并没有注意到师兄有些异样的语气，他的全部注意力仅仅在于昏倒的女子而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同别的女子不一样，或许……或是是于他而言，她与众不同吧？细细看去，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上下眼皮的间线，眼珠还微微转动着，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眉宇间那缕清澈分明，让他不舍离开。“呀，醒了。”
“我说，尘老弟，不就一撩云小弟子嘛，我们护她周全就是，瞧你急得跟……”
不幸的是，这位师兄的牢骚只来得及发了一半，就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在下流火绝字辈绝尘……”于是那绝尘的师兄，只好把满腹的话憋回肚里，干站在一旁，为之气结。“……这是我师兄无风。”
明湮清醒过来，便看见身旁一蹲一站的两个人，站着的看起来年长些，抱臂而立，一脸的索然乏味，想必就是那位被称作无风的师兄了。而蹲着的绝尘，则应该还算是个少年，腰间挂着的三尺长剑此刻也因主人蹲着的姿势而垂在了地上。雾气蒙蒙中，不掩他惊才绝艳的皓然光环。
“流火弟子？”看见二人相差无几的服饰，想起师兄为她讲的无忧六派，明湮明白了。赶忙起身，微微低首道：“撩云明湮，多谢二位师兄相救。”
在无忧大陆上，流火、撩云、灵舞、磐地、天穹、天曙六大门派雄雄并立，各占千秋。其中，流火擅剑，撩云擅医，灵舞擅乐，天穹擅射，磐地擅力，天曙擅驯。然而它们的创始人却是同一人，可谓同根同源。因此，虽然六大门派各有门户，却依然保持着是友非敌，互帮互助的关系，所以同辈弟子间来往密切，也多以师兄弟姐妹称呼了。
“嗯？明字辈？”唤作无风的师兄冷不丁冒出一句。“是比青字辈晚一批入门的吧。”
“哈？师兄你对撩云还挺清楚的，真是无所不知啊。”明字辈的弟子大多修行未成，不曾在外界行走，绝尘惊讶于师兄“眼界甚开”，竟知道青字辈的下一批是明字辈，便随口赞了一句，不料师兄却脸色一变，似是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了。
“是，青字辈的师兄师姐大多修为有成了。这次本是师父让我跟他们出来见见世面，结果……雾大……我……走丢了……”唤作明湮的少女清脆澄澈的声音渐渐转低，眼光向地，透出几丝焦灼不安，未持杖的左手不由抓了抓衣角，带着些许稚嫩的脸蛋惹人爱怜。
“这样啊……师兄，那位前辈让捎去梨阳村的信就拜托你了。”
无风瞪大眼睛，怪声道：“你小子又想起什么了？不是说一起去的吗？”
“嗯……我们至少应该把明湮师妹送回撩云啊。”顿了顿。“要不……咱们换一下？我送信，你……”


“幸好这剑没有对敌的杀气，否则情急之下我挡也有困难。”从旁边的灌木中走出一位文静的男子，不是刚才和老村长谈话的撩云医师又是何人？“无风兄，好久不见。”
但无风似乎还在为刚才那一式“神圣盾”而失神，过了两息，方回过神来。瞪着眼前的人。“青寻，老子今天可没心情跟你这个大医师叙旧。”
两人沉默半晌，空气凝固了，就像凝固在两人心中的一段往事，一道疤痕。最终，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无风兄，那道坎，你还是没过去。”说着替无风捡起长剑。
无风冷哼一声，接回佩剑。“呸！我无风什么时候有他娘的什么砍儿了。你小子问问我同门，无牵无挂，喝酒吃肉，谁能比我潇洒？你担心个屁啊。”
“无风兄，你粗口变多了。”
“……”
“无风兄，别人说你潇洒我不奇怪，但你的难以释怀我青寻十分清楚。”青寻饱含聪敏睿智的眼神射向无风，令人不敢直视。
“这么说，你释怀了？”
“……你觉得我应该一辈子都活在对她的歉疚中么？”
“不，你没有对不起她，对她不起的是我。”
又是沉默。
“无风兄，不要因为自己活着而感到愧疚了。”青寻转了转身，正面像阳光，似乎要寻找那被阳光刺痛的感觉，“其实，我们都不该愧疚，荷师妹……她做出那样义无反顾的决绝选择，是她心甘情愿的。”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心甘情愿让她去死吗！？”无风的声音陡然提高，紧握双拳，愤愤然道。
青寻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又沉闷接言。“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荷师妹，那样圣洁而纯善的女子，又是那样深爱着你，她一定不希望她的死让你永远活在阴影里。”
“我有事，告辞了。”无风转身便走，大约过了十步，闻得背后传来遥遥的一句话：“无风兄，独饮伤身，十日后青寻邀你共饮同醉！”
十天后是荷师妹的祭日。
三年前的十天后，是青寻和无风如同噩梦的一天，为他们的一生烙下了刻入骨髓的印记。
那天——
面对已发了狂，只攻不守的邪灵，流火无风，撩云青寻、青荷，灵舞妙森，天曙穆帆，五人近乎招架不住，只好全部在撩云二弟子苦苦维持的结界下暗暗调息。
“不行，再这样下去，撩云的人也守不住了。我们必须赶在他把我们击垮之前，先把他放倒！”满身是血的无风怒视着邪灵，准备破釜沉舟！
“不！风！！”青荷第一个明白了无风这话的含义。“你不能！你不能冲出去！会没命的！我……我护不住重伤下不设防的你啊！”青荷急切地喊着，焦灼，慌乱，怎堪形容。其他人紧张元气，灵舞的妙森紧催内力发于音节，奈何依旧抵不过邪灵的巨大威力。危机时刻，无风心下一狠，不理会青荷，逆起全身经脉，生生让自己的剑芒疯涨了十倍，随后不顾身后青荷的哭喊，剑花狂挽，剑浪如峦，剑影扑朔，惊世之威，尽在此一击！全部的力量投入攻势，不留余地，不论后生，就如已离弦的箭，去则去矣，休说怎还，此乃破釜沉舟也。流火的热血膨胀在无风全身，近身一搏，更待何时！
正如无风所愿，破釜沉舟的勇者之击，使敌人元气尽伤。“嗷——”邪灵一声怒吼，摇晃着巨大的身躯，剑气劈中了他的要害，强弩之末之下，敌人发动了他生前的最后一轮攻势！而无风，却已经没有了任何行动的能力……经脉全乱，真气倒流，不及时救治随时命丧黄泉，何来防守之力？
这一击之下完全不设防的自己非但必死无疑，恐怕……也要被打得魂飞魄散了吧。
他，无风，无奈笑了。只得等死，真是血战啊……
“风！无风！”那是谁在呼唤？是青荷……
阿荷，现在我们只有十步之遥，可是下一刻，大概就是生死相间了吧。茫茫黄泉纵横，你我终不得携手鸳鸯。
阿荷，对不起，我是无风，是流火的无风，无风从来是无畏的。
阿荷，可是我现在怕了，怕你伤心难过，怕以后没人在你身前纵剑驰骋，护你平安。
阿荷……
等等，阿荷！？你要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皇天后土，听吾祷告，神赐福音，圣源之盾。”在烈烈血风中，为了达到可以施法的距离，青荷跳出了师兄强大的结界。


“荷师妹！回来！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了吗！要先保自己！”青荷的师兄青寻，已经说晚了。
无风感到一股清幽的茉莉香从那个水绿色的影子上传来，她已在他的身前！她拥着他，他面向她，她对他笑了。
“风，没有过不去的劫难，我保……证。”
想象中的攻击自己没有体会到，取而代之的是那女子身体的重量。眼睁睁看着女子身体猛烈一颤，神圣盾包裹起无风，不知是错觉还是战场太过血腥？盾的颜色，竟是血红色的。那份猩红，灼伤了所有人的眼。
只有青寻和无风明白，那是青荷之血的颜色……神圣盾施法未能结束，却被敌人强行打断，那便用血为代价，续未成之盾，固守护之心！
“青寻！你还呆在那儿做什么！？复活之术，你没学过啊？一定要把阿荷救回来！”
“没用的，无风。”仿佛一句陈述已经冰冻了千年，青寻冷淡得出奇的话，像是要把无风抽空了。“神圣盾，原本就是以医者本身的慈、善、爱为源泉，以她的魂魄为基础铸成的，圣盾完成了保护任务，魂魄便会归回。换言之，神圣盾是医者的全部精神和魂魄。你知道的……复活术，要以一魂，或一魄为引才能成功……”
无风就如什么也没听见，茫然不语。
“但现在……荷师妹这是血红之盾，盾未成而人先逝，又叫‘不还之盾’。意思是魂魄不归不还。所以……荷师妹，她是真的去了……”青寻涩声解释这，他难道不想让师妹活过来吗？不，他和无风一样，却也束手无策。
作为“医者”的青寻，也——束手无策。
“不还之盾……哈，哈哈，哈哈哈哈……”无风横抱起青荷，渐行渐远，青寻没有阻止。
没人知道，因完美过人而有无数追求者的撩云得意弟子青寻，一直暗中思恋着她的师妹青荷。
没人知道，被称作青字辈顶梁的青寻，最希望的其实是与青荷携手，找个清静安宁的地方谈药论医。
更不会有人知道，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将永远被尘封在心底……
当晚，他在百忧阁前看见浑身泥泞的无风跪在地上，旁边一个沉睡着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旁边。比起那血泥混杂的无风，死去的女子显得整洁安详，水绿色的衣角有明显的被擦洗过的痕迹，脸上尚存一丝笑容……
当夜，他被师父叫进百忧阁。
“你没阻止吗？”
“不，师父，我没止住。”
“……”
“……”
“青寻，治疗之术向来是不到火候就不能出战，否则害人害己。”撩云首座云音，当夜沉声对他最得意的弟子青寻如是说道。“撩云能参战的弟子，已经全部抛出了，为师不希望失去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也不想在我们胜利前，撩云损失殆尽。所以，为了队友的实力，为了大局，为了无忧大陆更高的利益，一定要先保存自己！”多年的风霜雪雨，被云音首座一一见证，她知道，如今撩云的医生，是需要用在战场上的，这也是我们与其他普通郎中大夫的区别。“是”与“非”，并非只是救人那么简单，有时，是不能救的……医者的罪，竟是罄竹难书
“是……”
青寻知道，荷师妹她不喜欢“保全自己”这句话，她不是不懂大局，她只是不忍心，所以她做不到……
这是改变不了的结局，因为她是青荷，如果再来一次，她不会改变初衷，她还是会那样，抛下所有，换取无风的性命……


三、约定话来年
“离撩云不远了。”午饭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绝尘轻轻道，语气中竟带有一分遗憾。明湮跟了上来，和他并排站着，就这样简单地站着。清风徐徐搅扰着树丛，枝叶懒懒地附和着云彩的流动，旁边水流澹澹，涓涓趟过，滋润着万物的干涸。所谓净土，莫过于此。
“将来，这个世界一定都能像这里一样，安宁，无争吧。”绝尘微笑着打量这周身的一切，轻轻叹着。
明湮听了，眨了眨眼，打趣道。“我以为流火培养出来的剑客，都怕没架可打呢。”
“世人都是这么想的吧……”绝尘听罢，沉默了半晌，有些苦笑着说。“湮师妹，你知道吗，流火培养善战的人，却不是培养好战的人。冲锋，却只是为了要守住自己在乎的东西。正义、仁道、师门、朋友……我自从学剑学武，就发誓要守住他们。”明湮默默听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竟让这明朗如阳光的剑者，言语中带上了几分苦楚的调子。
——我自从学剑学武，就发誓要守住他们。一句淡淡的誓言，却如此鼓动人心，令人有种豪气冲天的狂热。少男一句不响亮的扪心承诺，悄悄撼动了少女明湮的一颗心。
少男伴着少女赶回撩云，已走了七天。
在这短短的七天里，她熟悉了他，她依赖着他。在这患难与共的七天里，他认识了她，他保护着她。
两人第一次体会着以前从未有的感受。
不再孤独，不再惧怕，只因有你。
当晚，他们抵达了撩云。
他说：“好好修行，以后要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别人。”
她说：“好。”
他，第一次，莫名地感受到割舍不下，舍不下那纯净的灵魂，舍不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更舍不下他心中的那份情愫。他多么想让这段旅程再持续得久一些。
她，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欲望，以后要跟着他一起，并肩，守护所有那些他要守的——正义、仁道、师门、朋友……这愿望一点一点燃烧，无穷无尽，充满了她整个心房，也将膨胀在她日后的每晚每朝。
于是，他沉思着准备离开，品味着心中的悸动。
于是，她暗下决心，要修炼到可以和他比肩。
“你回去吧。”绝尘温和笑着，眼前闪过的，是湮那双澄澈的眼神，多么令人挂怀。“太阳下去了，天凉。”
明湮点点头，颇为留恋地向撩云的大门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灿烂地笑着，清脆的嗓音回荡在这傍晚时分。“尘师兄，我会好好修行的，然后……然后我就去找你，你要守的那些，我陪你一起守。”少女的眸子照亮了暗夜，也照亮了绝尘的心。
“好，到时，我们还像这七天一样，我给你开路，你做我的支柱。”恍惚中，两人的约定，伴随着青春的笑靥，似乎退去了尘世的铁马金戈，腰间的剑，手中的杖，是否也在等待重逢的一天？
是谁，拨动了青涩的弦？
是谁，尘封了等候的音？
绝尘伫立着，看着那俏影渐渐模糊……压住了想追上去的冲动，眺望消隐在夜色中的女子，就好像消隐的，是自己的一段情一般隐痛……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呵。绝尘缓步离开，离开了撩云的地界，再次纵身于那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
初见，不过如是而已……
等待，再次的相逢……


-------第一曲 完------第二曲 启-----------------------------
第二曲——《再逢》
一、医道何以堪
夜已深，撩云悟忧庭，秋风阵阵，荡涤一日的硝烟。
庭中小筑内，淡淡的影子映在窗前。
——白羽青丝，玉葱素手轻轻捧着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卷上，低垂的眼眸专注如故，在静籁的天地间，唯有这一页一页如蝉翼的纸张，呼应着屋外的树影沙沙。
“湮师姐，青寻师兄他们回来了！听说又立了大功呢！”
脆生生的话语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只见一身着红裳的女孩，双颊间带着一抹粉嫩的绯色，蹦跳着进入庭院，身未至屋内，声音却早已传来。
小筑内，手捧书卷的白衫女子不动声色地又翻去一页，面对活泼少女连珠般的话语，读着书卷的白衣女子却是显得极为平淡，头也不抬，淡静的语气就好似在说“太阳东升西落”那样简单。“是么，他们受什么伤了么？”
“不知道啊，我只看到青寻师兄和青雪师姐了，青梅师姐还没碰上，不过想必是没什么大事吧！好羡慕他们能像英雄那样啊！”
满脸崇敬的红裳女孩先是半身探入小筑，见只有她“湮师姐”一人，便毫无顾忌地跳了进来。少女欢快地坐在她“湮师姐”旁边，用臂肘撑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眨眨眼。见湮师姐没什么反应，依旧如同过去的数年间，自顾自地读着医书。少女干脆凑过头去，乍一看去，大体都是一些撩云前辈的经验之谈。
要是自己看这些，读不到三行就要睡着了吧。少女耸耸肩，默想道。
“湮师姐你怎么这么喜欢读这些书？藏书阁内的书是不是都快被你读完啦……”
白衣女子终于抬起了头，温和笑笑，又浅浅摇头。“还差得远呢……”
话未说完，一个温润而纯和的声音随风飘来。“啊哈，小樱师妹，又不好好在自己屋子里，来给你湮师姐捣乱哈？快回屋里去，早点睡。”
“师兄……”被叫做樱的女孩渐渐通红着脸，对她的师兄满眼是崇拜，未脱稚气的语音，如撒娇般唤着。最终还是听话地跑开了。
在撩云，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在悟忧庭中的悟忧小筑内静修，而明樱，是明字辈最小的女弟子，师兄师姐们大多也都非常疼爱这个师妹，便都默许着她偷偷跑来玩。
而小樱口中的“湮师姐”，不肖说，便是正值二九年华的明湮无疑，这离当初她第一次去见识撩云外的世界，又碰上那“绝尘师兄”，已经过了四年。
微笑着看着小樱火红的影子在暮色中消失在悟忧庭之外，明湮回过头来，放下了手中传来墨香的医书，惯常般地打着招呼。“青寻师兄。”上下大致打量了一下，见师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伤病，便又问。“两位师姐她们还好吗？”
“你青雪师姐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直接回她自己的寝舍休息了。青梅她…应该还在和师父谈话吧。”青寻不禁再次凝望烛灯旁的湮师妹。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陪师妹数星星是在哪年哪月；他也记不得从何时起，这位湮师妹便是一袭素白，不带一丝脂色……
然而，他记得自从四年前，小湮师妹随自己出了一趟撩云后回来，修行进程便势如破竹，刻苦得连师父有时都看不过去；他也记得，这四年间，自己无数次往返于撩云和无忧大陆各地，每当晚上回到师门，总能在悟忧小筑内的烛光下找到那袭纯白的影子，每次不一样的，是小湮师妹手中书卷的名字。
曾经，自己问湮师妹，何苦要如此辛苦。
“不刻苦学，怎么去保护我们在乎的人，在乎的义？”——这便是她的回答，说到底，终归是一个“护”字。
不知怎么才能和师妹说清，医者并非总是那样充满着生的希望。
不知怎么才能让师妹明白，医者可以救赎，却同时要正视杀戮。
不知怎么才能令师妹接受，医者必须足够坚强，以承受那些沉重的负罪和愧疚。
想说出口的事实的太多了，然而每当遇上师妹清丽无瑕而又温和的眼神，所有想要对她道明的事实，却又都堵在心里，令自己如鲠在喉。
那神情，那坚定的守护之情，多么像七年前那抹水绿色的倩影，不错，多么像他的荷师妹……虽然比起她，小湮少了柔媚，却多了几分不可侵犯般的清冷。然而两人心中的那份执着，却是如斯相似。守住要守的人……


明湮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是，师父，弟子明白。弟子明湮时刻可以走出撩云。”
云音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先是激烈后又归于平静的神情，拍了拍明湮的肩膀。“那好，毫无疑问，你的修行进度是明字辈弟子中最快的，甚至超过了很多青字辈的师兄师姐。但还有最重要的一课，为师还未及让你学。来，坐下吧。”
伴随白衣女弟子不解的神色，云音颇有深意地问着。“小湮，为师问你，如果你和朋友们在抗敌，敌方很强，你们的情况岌岌可危，一行五人全部重伤，你用治疗术救三个或者救两个，你选哪个？”
“为什么不全救！？”
“因为你不是神，没那个能力。”似乎早就知道徒儿的想法，云音想也不想地回应着。“战斗那是一瞬间的事呵。”
明湮默然。黯然良久道。“救三个。”
云音赞许着点点头。“那好，那么，还是这五个人在战场上，其中一个已经丧命，须在一刻之内施展回天之术方可生还，与此同时，你也重伤，你会怎么做？”
“把他救活，我是医者，这是我们的责任。”斩钉截铁的回答，穿过凝重的空气，传到了屏风之后的那双耳朵，仿佛被击中般，那身影颤抖了一下。
“愚蠢！”云音忽然严厉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死了，这场战斗赔进去的，就是五条性命，外加上我们的失败！”
明湮倒抽了一口凉气，舔了舔嘴唇，一种绝望压在心头。没错，自己死了，剩下的人更难维持。
“师父的意思是……我应该救自己，然后不管他的死或活？”
“不是应该，是必须，这是战场上唯一的路。”
“不！师父！弟子做不到！”明湮霍然站起，声音陡然拔高，静如深潭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烛火的影映下显得慌乱动荡。‘医者，仁也。视苍生为己任，视生灵为至上，殒命于前而己所不治者，医者之至耻至痛也。’师父，祖师祠堂的这段碑文，自弟子入门以来念了它十二个年头，师父如今要我保全自己而致他人生死于不顾，这让弟子如何能做到！”
“那若你先救了他，自己却撒手人寰，你叫暂且还活着的人如何活着走出战斗，走回他们家人朋友的身旁？这你就不痛吗？”
云音冷得出奇的话反而让明湮冷静下去。百忧阁内突然安静了。师徒二人一坐一站，只剩下烛火搅扰着空气的声音。
躲在屏风之后的人影，抬头望天，眼中充盈着泪水，坚持在最后的堤坝。
良久，明湮打破了沉寂。“弟子明白师父的意思了。”短短的回复，充满了苦涩，心中隐隐的钝痛，一次次袭来，堪比穿心。——踏入撩云十二年，以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可以妙手回春，可以治愈病痛，可以充满“生”的力量。没想到最后……师父却是让她这样做。
屏风后，似有再也忍不住的决堤。
明湮告退了师父，离开百忧阁，回自己的寝室，为明天的出道做准备。
“唉……”随着那一身纯白的女子离去，云音轻轻摇头。“明湮和小荷，在这方面简直是一样的。为师也不愿伤害这样的心……寻儿，别站着了。”
话音未落，只见屏风后的身影慢慢走出来，一派儒雅的脸上早已挂上泪痕。不是青寻又是何人？在众多同门中，这个师妹他是最关心的，因为，她总是让他想起她，想起那抹在他心中无可比拟的水绿色。
青荷……
——“不，对不起，师父，青荷做不到！如果我自己活着而他死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和今夜的情景一模一样，青荷当年的叫喊至今依旧回响在自己耳边。是的，她确实做不到，所以，最后她挡在了无风的身前，铸就了那血红的盾……
当年的“撩云龙凤”，徒留一条孤龙而已……
“青梅去后山思忧崖静心了。本来想让她去东玄那边援助那个灵舞弟子的，现在看来，就让小湮去代替青梅吧。”
“是，师父，我正好要去出云，就顺路送小湮师妹了。”
“嗯……”云音点点头。“那个青梅没治好的流火弟子，具体是怎么回事？”
“回师父，我听他们说，当时他们一行四人中了剧毒，青梅师妹尽全力先治好了她自己和另外两个人，却给他误了解毒时机。事后已经难以挽回……那个流火弟子，最后虽然毒素拔出，但……武功全废。”青寻边回忆边解释着。“后来不知是被敌人抓走，还是他自己绝望之下逃离队伍，或是其它原因，总之他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云音一脸沉痛，挥了挥手。
“那弟子也告退了。”
夜未央，天明在何方……


三分失落，三分凄苦，泛开在朵朵樱花。
“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包括她……当我死了吧，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让别人为我痛心或者惋惜。”
绝尘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拿来扫帚，三两下便将地上散落一地的果皮果核扫得一干二净，俨然居家好手，娴熟而迅捷的样子，丝毫不逊他当初的刀光剑影。
无风哑然。
“尉迟公子，无风先生，吃饭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蓝色布衣的女子朝他们招呼着，她便是易老伯的义女，易月儿。挡在额前的细碎的头发，衬出一双美丽的眼眸，然而，目光的方向却是游离而没有焦点。这天生失明的女子拥有着恬静而温柔的声音，从那曼妙的身影上传来，为原本无神的双眼，蒙上一层温暖。
“好，就来了。”绝尘回答着，一把挽起无风的胳膊，向易月儿走去。
“等等，尉迟公子？尘老弟你搞什么鬼名堂？”无风粗眉一挑，猝然停下脚步，指着绝尘的鼻子笑骂着。
“你师弟绝尘我，入流火之前，家姓尉迟，单名一个言字，尉迟言，就是这样。”绝尘两手一摊，一副“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的样子，撇下无风，率先大步冲进木屋。
无风一脸无奈，也跟了进去，仅余下身后的花瓣，还在一片片地摇摆。
花落花满天，揉碎在谁的指间；
雁去雁无归，哀鸣后谁燃炊烟……
东玄城港口，两个撩云弟子驻足远望，正是前两天从撩云出发的青寻和明湮。
“好了，师兄就送到这儿了，这之后，师妹一切小心。这次求援的是灵舞派的妙森，是个行走四方的老手了，尽力配合他吧。”
“是，师兄。”明湮握了我握手上的雕龙杖，沉下心来，抬头看向青寻。“那我去找他们了，师兄也要一路小心。”明湮知道，青寻是自己师门中最出色的弟子，判断准确，行事果断，帮助大陆破坏了众多“魔界”的阴谋，有着“撩云之龙惊才绝艳”的美称。
此刻的青寻，却陷入矛盾。青荷的事，到底要不要和小湮说？复杂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师妹，落在这个从六岁起就怀着“仁医济生灵”之抱负的师妹……
“等等，小湮。”
已经和师兄道别，准备离开的明湮回过头来，带着询问望着青寻，在她背后，金色的阳光穿过水泻的青丝，刹那间，无可方物。
“小湮，记得很久以前，你喜欢听师兄在外面的故事，但有一个故事，师兄从未和你讲过，你听完这个再去妙森那里。”
青寻闭起眼，白净而斯文的面孔随着回忆如潮，一丝沉醉和悲伤渐渐涌上。
——“你从前有个师姐，她叫青荷……”
——“最后……她就这样被无风抱回来，从此深眠于撩云后山的灭忧冢，再也不能拯救其它灵魂。”
“小湮……”
“师兄。”淡淡的一声唤，打断了青寻的欲说还休。不响的声音已经尽数暴露了一颗心的痛如刀割。——为她的青荷师姐而痛，也为她今后冥冥中的挣扎而痛……“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师兄，一直选择的是麻木吧。”
“……”
“师兄，从心底上，如果当初我站在青荷师姐的位置，却不救无风师兄，明湮绝对无法原谅自己作为医者的失败！况且，无风师兄是师姐的爱人。”明湮眉目微动，凝视雕龙杖，骨节因紧握的手过度用力而发白。“但是，顾全大局，冷静行事，这些小湮会尽力做到的，在队友的牺牲面前选择自救，这是因为在战场上我们不止是医者，还是战士。”
一笑中的笃定，带上若有若无的凄凉，正如已入冬的季节。
北风又起，吹动那胜雪的白羽，步步离去。
一句低低喃语，消散在万物等待复苏……
“可是，小湮，如果你成了第二个青荷，那对我该是怎样的又一次打击……”
明湮来到东玄城中的一间小客栈。客栈的一层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客人。在一个角落里，有二男一女围坐着，举手投足间似有功夫在身。明湮思忖片刻，缓缓走了过去。
三人中，看起来最年长的男子有意无意地朝明湮看来，清了清嗓子。
明湮不急不慢，从容躬身问道。“这位先生，小女初入生地，敢问先生，灵舞派的路怎么走？”


那位“先生”若有深意地恭敬回答。“看这位姑娘更像是撩云子弟，去灵舞何故？”
“为求‘天间一曲，地上万年’的美境。”
“那就请姑娘先坐下，待我细细给你道明去往灵舞的路。”还未等明湮坐稳，年长的男子就笑开了。“哈哈，没想到这次云音前辈派出的代表竟如此年轻，真当时长江后浪推前浪了。在下灵舞妙森，左边这位是我的师妹妙莲，右边这位是流火的绝影。”
明湮一一点头致意，随后自报家门。
原来，为防止魔界控制的人类假扮六大门派弟子潜入队中，每次执行任务计划前都要设好队友间的暗语。只有一字不差，才是可以信任的六大门派代表。
“明湮？明字辈？呦，怪不得这么年轻了……”就在那妙森大发感慨之时，一个微小的白影嗖地一下闪了过来，最后停在那位流火弟子绝影的面前。仔细一看，那“白影”竟是一张纸鹤——这就是无忧大陆上六大门派间传信的方式“鹤冲天”。
一直默默不语的绝影拆开纸鹤，不一会儿，眼神中竟闪出一丝阴郁，随即又消失了。
“是无风师兄写来的，他说他要过来，不用我了，所以让我去仙朵拉驻守。”
无风师兄？明湮心中一动，四年前不就是他和绝尘一起，在黎阳岛上救起的我么？他也许是知道绝尘在哪儿的，等完了这次任务就可以去找他了。绝尘……不管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的七天同行，我都会去找你，希望你能等我，一起面对所有……
“我走了。”绝影沉着脸，冷冰冰的抛下三个字，告别的话都没多说，就匆匆离去。
——又是无风！又是他！一个无风，一个绝尘，让人连立功的机会都没有，我到底是什么不如他们，却永远是第三！现在绝尘废了，生死不明，他无风还来抢风头！……
没有叶的枝头，一阵阵寒风，目送着绝影，目送着他那濒临扭曲的心神。
“这人怎么这样呀！？连走的不给个好脸色。”一直在旁边专注于一盒梅花糕的妙莲突然发了句牢骚，这才引得明湮细细打量了一番。略带娇嗔的嗓音，气若幽兰，鹅黄的长裙衬出优雅的腰肢，小巧的红唇配上水汪汪的眼，显得灵动而活力。兰花一样的发饰束起黑发，发髻的几缕青丝别在耳后垂于肩。左手边的箜篌静静立着，棕褐色木质的纹路和十三根吴丝交错着。
“莲儿师妹。”半是责怪师妹的无礼，半是对师妹的溺爱，妙森只好自顾自地搔了搔头，后又说道。“既然无风那家伙要来，就顺便让他接替一下我的位置吧。昨天庞贝城那边告急，我正好可以空出来去帮帮忙。”
“什么？师兄你不去了？那我也不去了！”鹅黄色的女子撅着嘴道。
“莲儿，怎么还这么任性。”
“师兄都不要我，还说我任性！”
“莲儿……”
但不论妙森说什么，妙莲早已背对着他，赌气不再理会师兄，明湮怔怔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妙森师兄，这次，我们到底是去做什么？”
“噢，对，还没跟你说。是这样，今年入秋以来，各个村镇都有人失踪，而且很多人说有‘鬼气’，所以我们先派几个人去调查一下，探探情况，再调大部队去解决……”
妙森滔滔不绝地讲着……
百里外，一个腰胯长剑的男子急急向东玄的方向赶来……
红尘外，余何物，甘愿荡涤在烟波风尘……


白衣的女子笑了笑，撩起几缕被吹乱的发丝，继续向前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个小村庄，村口一块破旧的石头上，刻着“黎阳村”三个字。
明湮打量着这个有些贫瘠的村子，正打算原路返回。突然，不远处，“吭！啪！”似有打斗声，明湮沉吟片刻，立刻闪身于一座木屋之后，探出身子暗暗查看。她没有看到，在离自己不远的另外一个木屋之后，闪现出无风的身影。
黎阳村的一口水井旁，赫然只见一男子剑光烁烁，每一剑中似有顶千吨的力量。
“万径踪灭！”男子一声大喝，剑招变幻，剑尖直指他的敌人。一只受魔气影响，变异成与人同高的海星，正疯了般缠着持剑的男子，力道虽大，剑势却似乎并不是很流畅，变招间几乎露出了破绽。在与魔物几回合中的交手中，依然没能刺至它的要害，反而自己身受重伤。又是“当——”一声，长剑脱手。明湮看清了情况，便再也看不下去。
“天地之灵，化水为痕。”白衣的女子从屋后悄悄走出，左手配合着咒语喃喃，推出阵阵仙风，绕成水雾，包裹在男子身旁。
轻启朱唇，再次清晰吐出咒语。“天之惩罚，地之戒律。”雕龙杖画出笔笔咒书，幻化成天罚之锤，准而稳地砸在了敌人的头上，掀起尘埃。
片刻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安静。
明湮上前，查看男子伤势。木杖轻点，伤口以看得见的速度愈合着，留下伤口外深红的血迹还残留着。
“多谢……姑娘是……撩云派的？”
男子拥有平凡无奇的一张脸，却写满忠诚，似乎天生一副“踏实可靠”的样子。不算粗的眉，不分明的轮廓，不高的鼻梁，不俊的面相，一切都显得平庸而不惊人。“我叫无云，呵呵，是流火派的，想必以姑娘的身法早就看出来了……”
“嗯，撩云明湮。”
无云呵呵笑着。“嗯……剑法不太好，见笑了。”
明湮摇摇头，笑着回答着。“大概是灵活度差了点，剑的力道看上去还是很重的。像刚才从万径踪灭变到拔刃九幽，中间把背部都留给敌人了……”
“没想到撩云弟子现在对剑法也有研究了啊。”无云显得有些惊讶。“真是惭愧了……”
明湮扶无云站起。“没有，只是曾经恰巧观察过……”过了片刻，似乎又想起什么。“无云？呵呵，跟无风师兄的名字配起来倒是挺像的。无风无云，无忧大陆要真是这样平静，就不用这么多人都在这个年代受伤受苦了。”
“哈哈，明湮师妹也知道无风？看来他真是我们派的名人了……”无云挠挠头，轻松地说道。“没错，我和风师兄基本是同时入门的，不过……咳，剑法就远远不如他了……像刚才，如果换了他，估计还没看清敌人长成什么样子，剑就已经让敌人断了气了。”
听着无云毫无顾及地谈起比自己强很多的师兄，暗想“他倒是不为此有什么心结”，不禁对无云的乐观胸襟有了几分好感。“没什么，无风师兄的资质是万里挑一的，看得出无云师兄的勤学苦练也是万里挑一的。”
一场和魔物交战过后，两人慢慢聊了起来。
无云本是被派遣来驻守黎阳岛的，不想前天夜里，冥界鬼魂来袭，如失心疯一般将岛上居民抓走。无云和几个同门携手抵抗，不但效果甚微，反倒令同伴受伤不轻。于是无云再三考虑之下，让师弟们去向师门求援，自己则深入黎阳湖地区的腹地，希望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到黎阳村询问情况，准备返回时遭遇危险，幸好碰上了撩云的明湮。
“这么说，闹鬼的事情是真的。”明湮眼神渐渐凝重起来。《大洲记》她熟读过很多遍，书里说过，在这片大陆上，除了人，还存在着魔、妖、鬼，人、妖、鬼三族大多时候互不侵犯，但魔界一直没有打消霸占人间的野心。至于传说中的“神”族，从未有人见到过，仅仅是曾有“神器”的传说罢了。现在的人魔之战，已经持续了九年。妖界早在数年前就倒戈向了魔界，被魔界的统领所控制。现在看来，冥界也被魔界控制了……
“嗯，肯定是真的，怎么？你也早已听说了此事？”
明湮将自己和无风、妙莲此行的目的告诉了无云，无云有些惊讶。“无风也和你在一起？太好了，这事不能再拖了，麻烦你带我去找风师兄……”


“不用找了！”无云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不远处一声洪亮而浑厚的喝声，两人大吃一惊。
“无风师兄？”明湮本以为无风和妙莲都在木屋中休息，不料这大半夜里无风竟然和自己一样在黎阳村，现在又突然冒了出来。
“哼，你先别急着问我，你怎么在这儿，该是先问你个说法吧！”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快。“大半夜你瞎转悠。”
明湮语塞，转念一想。等等，妙莲师姐还一个人在屋里！而且还是睡着！
“无风师兄！妙莲师姐一个人会不会有事……”
“嗯……？”无风用鼻音应了一声。妙莲……想起那个睡前冲自己大喊大叫，睡着后却又将箜篌扔在一边，根本不设防的女子，无风心中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
刚烈之中，终究有着三寸绕指柔……
“反正她有箜篌在手边，嘿，放心，灵舞的人遇上点儿什么，那弦啊管儿的，一个比一个响，动静比你们撩云的大多了，我们想听不见都难。”无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着，却在不自觉间脚下加快了步伐。
枯黄的杂草被匆忙的脚步踩出一条蹊径，弯曲在这湖水之畔。
没走几步，无风怔住一般忽然停下脚步——细细听去，远处，飘渺如行云流水，淡淡的乐音传来……
“不好！”无风大喝一声，没顾的上再想其它，大步奔向乐音的来源处。冷硬的风，无情地刮，却也不及男子的迅疾。
无云和明湮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看出了两人相同的疑惑——这悠悠琴声像是出自灵舞派没错，可是一没有杀气，二没有灵力的紧迫之感，倒好像是平常的弹奏，可是无风……却那样焦急着冲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还是默契地也追随那风一般的脚步，一同赶了过去。
东边的尽头，天地相接，蜿蜒着水平线，泛起一片鱼肚白……
“你这丫头！什么事都没有，不好好睡觉弹什么破琴！？”
无云明湮还未进屋，就听无风厚重的声音打破了天空的宁静，两人不禁愕然。闯进屋中，只见无风双臂抱于胸前，没好气地冲着妙莲吼道。
妙莲一双杏目，带着嗔怪瞪着那“凶神恶煞”的无风。“你……你还好意思说！你昨晚在那里躺得好好的，也不知后来你们去做什么！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居然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在这个人气鬼气都没有的破岛上！我想用琴声召你回来，你……你还吼我……！”
一连串的责备，夹带着委屈，到最后已带上了三分哭腔。饶是无风身经百战，却又怎知如何应对着女子的脾气？眼看鹅黄长裙的女子就要“梨花带雨”，无风一时不知所措。
“哎呀，好了好了，我无风怎么会想不到这里不安全？我走之前凑给你把那琴放在右手边上了，况且睡前我就看过，这里妖气不重，没什么大危险，你……道行不浅，不会有问题……”
明湮想到无风八成是在自己出去时发觉了，怕自己出事才跟上来，心里感到愧疚，便上前一步，微微垂首道。“抱歉，是我夜里悄悄出去了，才害无风师兄也跟了出去，妙莲……师姐……这件事是我的错，不要怪无风师兄了。”
不想妙莲一转头，一跺脚，根本不听无风和明湮的解释。“哼，不管，我不怪你，我就怪他！”但说话间，抽泣之势已渐渐收住。
明湮哑然，不经意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无云，一副“泰然自若旁观者清”的神态，有意无意对着他的风师兄偷偷上扬着嘴角。过了一阵，才好像要帮明湮解围一般轻咳两声。“咳咳……”
于是，在尴尬的气氛中，明湮向妙莲介绍了无云。但特意略过了无云被救的经历，只说自己在黎阳村看见了他。无云听出这个白衣女子有心的掩饰，不禁在感激之余，多了几分不知是何的感觉……或者说，也许，这感觉从沐浴在她圣洁的法术下开始，就有了吧……无云暗暗琢磨。
“云师弟在村子里听说，有人在西北面的那片沙漠中听到过‘鬼’的声音，然后就逃了回来。不论如何，我们去那里看看。”长时间如柱子一般尴尬杵在一旁的无风，终于面不改色地道出了下一步的安排，只是眼神故意躲着妙莲。随后，见大家没有异议，便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
妙莲一边随着出发了，一边怔怔望着无风的背影，看了看左手中抱着的十三弦箜篌——就是这个一路上粗话连篇的男子，在离开前特意将箜篌放在了手边；在奏响箜篌后，他第一个那样急地冲回来，剑也拔出了三寸；自己发火时他如无知的孩童般不知所措……想到这些种种，妙莲红着脸笑了，然而，心中还是有一丝介怀——为什么……无风为了明湮就抛下我跟了出去？难道……我不如她重要……


“啊——！”无云一声惊呼，明湮的心瞬时提了上来，只见无云的剑在颤抖，表情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折磨。明湮立刻明白，那是冥界之鬼的精神攻击，没有犹豫，她立刻闪到无云一边。“天地之灵，化水为痕……”
幽兰般的咒语，从那女子口中吐出。在刀光剑影的纷乱中，无云从眼角看到了白羽的宁静，即便是血腥，也染不到她清丽的面容。无云笑了，还怕什么呢？自己暗中思恋的人就在身边呵。
鬼魅的影子朝无云飘来，邪恶的笑越来越近。无云调动丹田气海，剑气紧催，气贯长剑，剑芒暴涨，纵深一跃，剑指鬼影，就在要得手的一刹那，不料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人毫不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微微一偏，躲过无云气拔山河的一剑，直接将矛头对准此刻在无云左后方的明湮。
在鬼魅偏向无云一侧与二人纠缠之时，无风抓住机会，闪身到妙莲身边，但这正中敌人圈套，瞬间无数分身被召出，将无风妙莲二人团团围住，使得四人不得首尾相连。鬼魅又骗过了无云的注意力，势不可挡向明湮冲来。明湮冷定地横杖回档，却也只躲过了要害，不免重创，一缕鲜红从白衣上漫开，染透一片殷红。
“哈哈哈，向我嗜血鬼煞千年道行，岂是你们所能抵挡？哈哈——！”鬼煞张狂的笑声不可一世，被无数分身围得密不透风的无风和妙莲杀得面色灰白。无风道行深厚，到还可以招架周全，妙莲五指连动，灵力随弦弦起伏而弹向四周，一开始攻防有道，至后来气海不济，破绽多了起来，力竭之时多添了几处重伤，几欲晕倒，都被无风喝醒。
如果不是他时不时替自己横剑格挡，恐怕自己早就命归西天了吧……可是，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几度想用乐音控制对方，怎奈敌方也都是精神控制的高手……嘴中早已满是腥甜，不能就这样在他身旁倒下，必须再试一次！
天旋地转中，箜篌再起，一段段绝美之音的背后，蕴藏着妙莲倾注的最后的力道。尾音响起的一刹那，离无风最近的鬼影突然僵硬，周围的鬼影也为之一怔，然而，敌人一息的失神对无风来说已经足够！太康剑气贯长虹，爆发阵阵龙吟，细细看去，剑身上泛起了淡淡的碧色，显得如此温柔。
又是这样……这抹碧色……每当自己情况危急时就会浮在寒冷的剑刃上……
阿荷，是你吗？
然而，当那颤抖的尾音响出，箜篌声就断了，身边的鹅黄的女子如断线的风筝倒下，嘴角沁出血丝。“妙莲！”无风见状，目眦尽裂，顾不得其它，态若癫狂，势如破竹，几声怒吼，碧色的剑气先发制人，横扫整个敌阵。
另一边，无云的身法本就不如无风，此刻被折腾得气血沸腾，全身麻木的疼痛，没有挡住他挥剑霍霍。“明湮，别管我了。”
“不。”冷定的回答如暗夜星辰，劈开无涯的绝望。
“神赐福羽，圣灵清泉，恩泽恢恢，赋予人寰。”雕龙杖按照特定的方式挥动，口中阵阵咒词。一次次召唤神恩，为自己，和无云愈合着每一寸的鲜血淋漓。
眼睁睁看着妙莲在无风身边逐渐招架不住倒下了，明湮心如刀割，她非常清楚所谓“复活术”的使用条件。人死后一刻之内，若无法施术，便再无希望——本就是逆天的法术，要求的条件自然也是苛刻的。
鬼煞虽然身中无云数剑，却没有危机到要害，也没有退却之象。绝望中，鬼煞再次冲自己而来，自己还能承受住几次这样的攻击？但是，敌人未退，无云……无云还在浴血奋战，妙莲师姐不能这样死去，唯一的路是坚持到最后。
无风透过自己的剑气茫茫，看到眼前的一切，心急如焚，尤其再看到明湮的境况，想到妙莲逐渐冷了的体温，又想起好兄弟绝尘对自己的请求——“帮我照看他。”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
“见鬼！你这冥界老不死的！有种丫冲我来，别害我无风没法和尘老弟交代！妙莲今天要是死在你这鬼地方，看老子不把你丫冥界翻得王八仰脸底儿朝天！”
无风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五尺之外的白影却是身体大震。
——“和尘老弟交代……”绝尘……？！这么说，无风师兄是和绝尘有联系的！他说他要和绝尘交代？交代什么……？


脑中越想越乱，差点又遭敌手。明湮呼吸一滞，却见无风扬手掷剑，倾注千斤力道，不顾周围危险，生生将三尺太康剑抛出，惊世之威，剑尖直指鬼煞真身！
众分身眼见无风没了兵器，争相群起而围攻，无风却只凝眉看向太康宝剑飞去的方向。
“呲啦——”太康剑带着碧芒，以无以匹敌的速度，一箭穿心！鬼煞瞪大眼睛，不相信无风竟然可以在分身包围下舍命做出此举。
显然，无风赌了一把，他赢了。鬼煞重创之下，无法再维系分身的存在，无风周身的敌人瞬间全部消失。
无云不敢怠慢，在鬼煞还剩最后余力之时，转身反手再刺一剑，剑锋没入鬼煞身躯，无云绝然握住剑柄，剑刃在敌方体内转动，搅得魂飞魄散。
嗜血鬼煞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大局已定。
明湮为刚才无风的失言而怔忡，但现在不是时候。
没有任何耽误，明湮跪坐在妙莲身侧。算起来马上就要过一刻了，不知自己此刻的力量还能否对抗黄泉对灵魂的吸引？
“喜怒哀乐，再洗红尘，黄泉碧落，再祈回天！”明湮双手结印，交叉胸前，微风四起，绕空三匝。
明湮能感受到世界的另一端对魂魄强大的吸引力，妙恋师姐的魂魄就在其中。一魂为引，绝处求生。但明湮要找的魂魄已靠近阴间，想要将其召回是何等艰难。
无风无云在旁边收剑而立，对此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焦急等待着。无云的焦灼和心疼从眉间渗透开来。复活术是撩云法术中要求最高，施行艰难，也很耗体力的一项，但明湮大战后身体早就透支，直到现在，她身上的伤，比自己要重上三分不止——恐怕，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为自己念咒祷告。那几片刺目的殷红还在漫延着……染透了白衣，触目惊心。
再这样下去，明湮自己就要倒下了，可是，她恐怕宁愿自己倒下，也不愿放弃吧……
明湮一阵阵眩晕，无力之感层层袭来，就在她正与黄泉之力僵持之时，突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股力量，两股力量好像出自同根同源，撩云的复活之力瞬间加倍，将妙莲从死亡中拉了回来。
明湮知道成功了，妙莲恢复了微弱的气息。无风立刻抱起昏迷中的妙莲，神色复杂。
无云将剑挎在一边，赶忙上前扶起脸色惨白的明湮，两人一同向刚刚传来力量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根长杖，悬浮在明湮身前，闪过几许瑞气腾腾的光亮，最终插在明湮脚旁。
不明的长杖之后，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惊诧地看着靠着无云的扶持才能站稳的白衣女子。“你……孩子，你是云音的徒弟？”
未等老人问完，明湮脚下一软，晕了过去。恍惚中，有人身挎长剑，唤着“明湮，明湮……！”伸手托住了自己的重量。厚重稳实的气息，让人倍感安心。
是绝尘？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坠入无边的昏暗。
沉睡的白裳，你可知，他不是远在朵拉的绝尘，而是近在眼前的无云呵……
岁月催人，苍老了记忆，偷换了人间……


说来令人惊异，也不知那助明湮施术成功的神杖有多大的威力，竟让妙莲逃离死亡后短短两个时辰就醒了过来，施术者明湮却因伤重力竭，在三天后的今天才醒转。
无云抿着嘴忍着笑意，看着这位被公认为天资卓绝，剑法超然的天才风师兄，正和那药炉叫着劲。
无云和无风同日拜入流火，也正因为此，师门赠给了他们无风、无云两个名字，这也是他们的师父师伯们对无忧大陆的期望，怎料他们入门不到二十年，便赶上了魔军大举入侵，自此生灵涂染，再没有了“无风无云”的宁静安详。
自小和风师兄一起练功，成效却是天壤之别，在自己还在为排山倒海第一式灰头土脸时，风师兄早已握住了太康宝剑，修为势如破竹。后来自己在掌门师伯无足轻重的眼光中，从藏剑阁中拿出了一把无名的宽刃重剑，那时，风师兄刚大败邪灵归回，带着无数荣耀，却面如死灰，眼中空洞如无物。
后来，听传闻说，风师兄在那一场胜仗中，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后来，听同门说，风师兄一日日狂傲不羁，杜康买醉，好几次险些误了要事。虽然随着时间的逝去，已逐渐好了许多，自己却再也没看到当初的那个风师兄，那个一心一意恭谨学剑的风师兄。
今天，在这里，在小小的药炉旁，在妙莲的叮嘱后，无云突然觉得，原来的风师兄回来了，那个凡是都如追求剑道一样苛求完美的风师兄……
“想什么呢？跟个闷壶似的。”无风漫不经心地一语打断了无云的思绪。无云也不恼，呵呵一笑。
“我在想，谁这么大本事能把师兄差遣过来熬药？看来，师兄对妙莲师妹……”
“胡扯……！”
“师兄，你自从邪灵之战回来，就喜欢形影单只，真的变了好多，有时师弟也看不下去……”无云面对无风底气不足的否认，不依不饶地说着。眼看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陷入自己的心结，一陷，就是七年。任谁也不好受。
“哼，我四处游走后的事，你能知道多少。”仿佛被药炉熏到了一般，无风吸了吸鼻子，又把旁边一小堆草药扔进了炉子。
“我不知道多少，但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爱你的人知道你这样，也不会好受的。”
无风手中一颤，凝视无云良久。无云也毫不退缩，就直直地与师兄对视，两人似乎都要看到对方心底。
“罢了罢了。”无风发泄般使劲摇了几下草扇，火苗腾地一下窜上了几分。不知怎地，无风脑中浮起了那个鹅黄色的影子，那样俏皮而惹人疼爱。“呵，你小样，追一个心里没你的人，真丄他妈累。”
无风转移了话题，一下子捅到了无云的心底。
“就是不知道这个绝尘师弟哪儿去了。”无云摇头苦笑。
“噢，你还不知道……？他啊……”无风一脸惋惜。“尘老弟算是倒霉，丫一不小心中毒把武功给废了，唉……要怪就怪当时那个撩云不是神医，误了治疗的时机……”
“什么！？”无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让两人心中一惊的是，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与无云异口同声地惊呼。
无云转过头去，错愕地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随风而起，不知何时，薄如纸鸢的女子扶着墙，来到了自己和无风身后的不远处。
“明湮……你怎么……”无云慌忙三座并作两步，来到明湮身侧，一手搀着白裳女子的胳膊，一手毫不犹豫地搂住她的腰，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生怕她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明湮，这样不行，伤口要裂开了，回屋好吗。”
无云半扶半抱着明湮，明湮微微感激地回望一眼，便又望向无风，声音异常冷静。“无风师兄，绝尘他怎么了？”
于是，无风只得将绝尘中毒未得撩云弟子青梅及时解救，导致武功尽失，后又不愿被别人照顾拖人后腿，自行逃离了同伴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青梅师姐……？”明湮感到一阵阵凉意袭来。
是的，她想起来了，在自己离开撩云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在去向百忧阁的路上，看到了跌跌撞撞的青梅师姐……后来，听说她去后山思忧崖思过了……
这么说……在自己走出撩云前三个月左右，绝尘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