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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单车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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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猿
漫长又炎热的午间,教室里,几个同学在聊天。恍惚中,我仿佛从他们的对话里不时辨析出一个词,单车员。我想,它和“售货员”用法一样,就是骑自行车的人,确是不常见的词,容易造成误解或歧义,倒有简洁的古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我睡不着了,来了精神,坐起来,拿出书本,假装写作业,好继续偷听他们的谈话。我又听到好几次“单车员”,还得到单车员的一些信息。单车员,男,初中部的老师,大概三十多岁的中青年。我们学校初高中都有。他黝黑瘦小,龅牙,颧骨突出,总是骑着自行车,像马戏团骑自行车的猴子或猩猩。说完,那几个男生笑得张牙舞爪,抱着足球追打着跑出教室。我恍然大悟,不是单车员,是单车猿。一幅画面在我脑中徐徐展开,一只身穿色彩鲜艳演出服的大猩猩或小猴子骑着过小或过大的自行车围着低处中央的小小圆形舞台边沿绕行,它偶尔小心翼翼地一脚站在车座一脚站在车把,像高处走钢丝的演员,它甚至飞速骑上楼梯平台飞跃着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铁圈,如威风凛凛的雄狮。四周是高不见顶的观众们,叫好起哄嘘声或空无一人,寂静着鸦雀无声。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时间里,我见到了单车猿,好多次看到他。我第一眼看到他是在食堂,便觉得他有些像我初中时前座的男生,除了他总是骑着自行车以外。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从门梁垂下的一段段窄窄的绿色塑料长条,缓慢地拐过急弯,目视前方,径直骑向学生打饭队伍的队尾。中午放学时间,打饭的学生很多。我被他高超的自行车技艺深深折服,目瞪口呆。他竟可以坐在自行车原地不动,只靠偶尔轻微的左右摇摆就能保持平衡。有个老师示意他队伍最前头,他便骑着自行车娴熟地穿越人群而去。偶尔,有个别学生偷笑着小声和同伴说话并瞟向他,同伴看了他一眼就没看了。食堂打饭的师傅倒没表现出异样的眼光,可能见怪不怪了,也可能是食堂师傅压根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打饭时,他的自行车横靠着窗口下的墙,他一只脚踩在踏脚板,另一只脚耷拉着悬空或置于后座,他上身总是直立,同那些打饭的师生毫无二致,连身高都差不多了。他踩动自行车,带着打包的食物,驶离食堂。我在课间的校园里看到他,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看到他,在周一早晨升国旗的教师队伍的末尾看到他。和他人在一起时,他微笑着露出中间有缝的两颗门牙说笑,声音不好听,像公鸭的惨叫。他一个人时,面无表情,似乎是一具被抽走灵魂没有躯体的由衣裤和鞋袜组成的空虚机器怪兽。没有例外,他总是在自行车上。有一次体育课,我竟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跟老师们打篮球。他丝毫没有骑着自行车的不便与笨拙,虽然也无提升,仿佛自行车的两个轮胎就是他的两条腿。我感到他的充实或忘记所有。体育课结束,他朝教学楼骑去,我便跟在他身后上楼。这不是我第一次跟踪他。他们初中在一到三层,我们高中在四至六楼。说不上跟踪,我只是恰好有意无意顺便走在他身后。正因为如此,我终于解开困扰我许久的疑团,他是如何骑自行车沿着楼梯上楼?毕竟他的办公室在三楼,316.确切地说,他不是骑着向上,而是弹着往上。在楼道里,他直立着站起,面向楼梯,轻踩踏板,给自行车来一个缓慢的加速,冲向楼梯。临近楼梯时,他顺势蹲下,弯曲膝盖,再借力站起,像弹簧的伸缩,并双手拉起前轮于胸前,他们便腾空而起。后轮落在楼梯台阶上时,他和自行车差不多都直立起来,像极了那幅战场上拿破仑骑着前身跃起的高大战马的画像。他就这样弹跳着后轮,一跳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可能是打篮球让他的身体有些疲累。有时,他一跳两三个台阶,为了赶时间。灵光一闪,我觉得他的上楼梯的姿势像极了他抢篮板的动作,或者是其的进化。我的脸上露出些许自作聪明的微笑,真想问问他是否如此。他早已不在我身前。
渐渐地,我有些控制不住想要看到他,就连上课时也是。我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犹豫良久,坐立不安,明显心思不在课堂。我终于缓缓举起微微颤抖的手,老师,我要去卫生间。去吧。我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一到楼道,我的脚步立马变得轻盈,像只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这就是自由啊!竟如此美好,怪不得无数仁人志士趋之若鹜。我拽着扶手一溜烟从六楼窜到三楼,像在树间跳跃摇荡的长臂猿。我调整呼吸,心脏不再大惊小怪地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我径直走向楼道的尽头或拐角。那是他教授的班级,初三八班和九班。这是我第二三十次去看他上课。不久之前,当不再满足于校园偶遇时,我便自然产生了主动出击寻找他的想法。还有一个办法,在临近上课时,我时常躲在角落,注视着那段楼道——他去往教室的必经之路。我的心在祈祷他现身。这样有个好处,我只会迟到两三分钟,老师们大多不会责怪,毕竟楼高路远。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擅自绘制出他的课程表。每天,那个课程表是我端详最多的资料,早都烂熟于心。不出意料,这节课,他确在九班上课。他骑着自行车,竟静止在讲台,只靠一根手指撑在黑板。学生们安静地做那几道计算题,他便骑着自行车,在教室的过道骑骑停停,不时看某个学生的解题过程。这些时候,他的一只脚便踩在桌腿或椅腿上,来保持平衡。顶多一两分钟,我不能在后窗看太久,以免他们发现。每天看到他一次,我就心满意足。我朝六楼跑去,觉得不该把精力放在这件无意义的事上,学业才是正道,都高三了,不努力就再也没机会,也不该给十几年的学习生涯留下遗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教室门口,扶住门框,报告。进来,大家向李伊学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快到了,抓紧时间,就要有这种紧迫感,都看黑板。我认真听完那道题。和预感的一样,我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多看他一会儿。这些天,我在看他一两分钟再心无旁骛地学习十来分钟剩下时间全都是想他的循环中度过。说来不可思议,我已能大致预测接下来我的感觉或想法。就像我坚定地想要学习时,我已经想到很快我就会觉得他更加重要。我似乎无法控制我的心和脑。
我反思,他为什么让我如此着魔?无外乎这两个原因。一是前面说过的,他和我初中的前桌男生相像。他们都瘦小,话不多,害羞爱笑,笑起来总是露出两颗大兔牙,沉默时仿佛不存在,给人一种神秘之感。也许,我把那个男生投射到他身上。几年以来,我都想问初中的前桌男生一个问题,又一直不敢问。那时,我时常伸直双腿或单腿挂或踩在男生的凳子横杠上。这样能促进腿部血液流通,有利于听课效率的提高。正因如此,我才考上这个重点高中。男生偶尔想移动下凳子,换个听课姿势,见动弹不得,只好作罢。后来,我更是得寸进尺,时常当他正要坐下时,用脚把凳子往后勾。他趔趄一下,可惜被桌子撑住,没有倒下。就算如此,男生也只是朝我咧嘴笑笑,一点也不生气。我不断测试着男生的底线。显然,男生的底线深不见底。直到毕业,我还是失败了,只得继续坠落。我想问男生,你怎么不生气呢?真的不生气吗?得到肯定的答案还好。最惨的事,要是男生压根不记得,场面会很尴尬,更显得我自作多情,我便一直没敢问。二是说他就是男生的替身不公平,也不准确,他身上确有巨大的吸引力,吸引我去探求他的本质。一个永远骑在自行车上的人,我不想把他简单地归结为对那辆自行车的恋物癖,那是心怀恶意的人的偷懒。小时候,下雨天,我们是不是会寻找并踩在积水中的石块上跳跃,至少对此感到羡慕。就算不是下雨天,儿时的我们也乐于踩在马路边狭窄的路牙上小心翼翼底向前行走,压根不想下来。还有,暑假期间,我看过的岩井俊二的电影《梦旅人》,那里面的三个青年疯子一直在围墙上走着游历城市,永远不让脚挨到地面。这是不是像极了王家卫电影中只能一直飞的无脚鸟,死亡才能让他落地。它们也像始终与风车战斗的最后的骑士堂吉诃德,恢复正常的他只剩令人窒息的落寞。他们都有一种儿时的纯真,天真烂漫地癫狂,抵抗权威与世俗,反文明的自然,就像一首理想主义的悲歌。也许,儿时的幼稚、疯子的疯狂才是正常,至少该是正常的一种形式。我对这样的人感同身受。我也时常想像小时候那样跳步,举办跳步大赛,甚至想永远跳步着过完我的一生。跳步让我快乐,或者什么也不想。然而,我已经高三,不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跳步小女孩。谁说高三女生就不能跳步,他不就一直骑在自行车上吗?永远做孩童,一直是疯子,又未尝不可呢?我不能像这样以我的理解简化、美化或歪曲他,便试图探索他的真实。
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找到真相,我就能解脱。真正理解一个人,就是杀死他。我要杀死我心里的他。正如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说的,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说,去理解就是强奸。我不该再耽搁时间,决定今晚就跟踪到他家,问个究竟。我拿出课程表确认,今天下午,他确有课后托管。提前十分钟,我借故上厕所,推着车在直通校门口的水泥路等待。铃声刚响,他前几个骑出教学楼。我的鼻孔不自控地呼气冷笑一声,心想他肯定不是任劳任怨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学生的好老师。我赶快往学校大门骑去,看他速度挺快,别跟丢了。没想到,还是被他抢先一步冲出校门。他踉跄了一下。他真不懂规矩,竟然不下车,才想起他是永不下车的单车猿嘛!门口的保安倒也不阻拦,应该已经习惯了。我扫过核酸码,赶紧跳上车。好险,我差点看不到他朝左边拐去。我使劲瞪着车,跟上了他,骑在他身后。他的速度慢了许多,很少看向左右。看得出来,他倒是挺遵守交通规则。不到半小时,我跟着他骑到应该是他家的小区门口。他滑行着,速度已变得很慢。突然,他跳下车。没错,他真的双脚着地,推着车前进。吃惊的我差点撞到他。他刷脸,进入小区,又走了几步,这才骑上车。我跟着他在一个单元门前停下,放好自行车。他的自行车蓝色,是那种初高中男生骑的普通自行车,有些地方涂满厚厚灰尘。看得出来,他不常擦他的自行车。我断定,他不是喜欢自行车的恋物癖。我要是拄着手杖,画上两瓣细长的胡须,是不是就成了年轻的女版矮冬瓜大侦探波洛。突然,我发现我在电梯门口傻笑,忘记了进电梯。他一只手挡在电梯门口。我收起笑容,尴尬地走进电梯。他退到电梯深处。我看到电梯中9号按钮亮着,又转过头,心想就当自己也住在九楼就好了。我先出了电梯,假装蹲下系鞋带。他左拐,拿出钥匙开门,进屋了。我站起来,904.显然,我还不够大胆。我在楼梯间踱步,犹豫要不要敲门。敲门,我怕有危险,毕竟我只是个高中女生。不敲门,我又想解脱,不该任由这件事再困扰我。我决定敲门,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差不多半个小时,门突然开了。他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抓住竖着的铁门框,露出一个头和不多的身子问,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老师,我是一中的学生,你是一中的老师吧,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对,你穿着一中的校服,我在这一层还没遇到过一中的学生,便在猫眼里往外看,我以为你要不了多久就会走,便想是不是找我有事。哦,是有点事,没什么意义的小事,对我确是要紧的事,我就想在今天解决它,能不能麻烦你,老师。没事,那是去外面楼梯口说,还是进屋说。我往屋内瞄了瞄,没看到其他人,猜他应该是独居。我说,老师,那去楼梯口吧,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说,好,你等我拿上钥匙,别等会儿进不了屋。他快步返回屋内。我往屋内偷偷走了几步又快速退出。屋子简洁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天已经黑了,我和他并排站在楼梯间的窗户前。那里空间不大,勉强能站下两人。同学,你问吧。嗯,老师,在校园里,你不都骑在自行车上吗,为什么回到小区你的双脚却可以在地面行走?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或者谁更多些?我很好奇。他看着窗外昏暗中的霓虹,仿佛在思索或走神。他开腔说道,老实说,我讨厌骑在自行车上,只是无法下来,在校园里,真是如此。在校外,我可以让双脚着地,但这样我会显得更怪吧。一个怪人或疯子应该在所有方面尽可能不正常才对,否则会引来更多非议,更令人讨厌。我便一般到小区再下车。小区里的人不觉得我是怪人,当然,没几个人认识我。电梯间的白光照在他脸上,他笑了。我急忙辩解,老师,我一点也不认为你怪,反而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是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他用生命把饥饿艺术推到极致,临死之前却借口说他只是没有任何合胃口的食物,我不完全相信。我看过卡夫卡的那篇小说,挺喜欢,那个理由的确有可能是他的自谦自贱的借口。我不一样,我没有钻研驾驶自行车的技艺,够用就好。的确,好几年为了能骑车上楼梯或在教室悬停,我付出了许多。无数次,我摔得头破血流,双脚却始终没有一次落地。但是,自行车只是行使着我双脚的功能,不多也不少。我永远也不可能骑着自行车在天空飞翔。我只是利用它打篮球踢足球,或者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说不定自行车才是我的本质,我怎么也无法改变。他是我遇到的唯一看过卡夫卡小说的人。老师,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你无法从自行车上下来?他眼睛一亮,转过头看我,似乎一直在期待这个问题,像个孩子。两个月前吧,我终于有了点眉目,就是有些不可思议。没事,老师,你说。我觉得我生活在梦中,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梦,是一个真正的梦。我没有疯,也不是胡乱说。我有证据。进出校门,我都试图从自行车上下来,现今也是如此。我却怎么也下不来,最多只体现在摇晃的车身,似乎有人把我捆在自行车上,甚至有一股神秘力量推着我冲过校门。这种无力感,不就是我们在梦境中遇到的吗!明明很容易的事,梦境中的我们却怎么也做不到的无力、疑惑、懊恼和恐惧。梦中的神秘感自更不必说。每天早晨,我明明醒来了。可能,我只是在梦中醒来,或者全都是梦。当然,我也有可能是在别人的梦中。谁会梦到我呢?这比梦本身还要荒诞和不可思议。或者,我已分不清梦和现实。我看着他。老师,这还真有可能是一个梦。这一两个月,我似乎被控制了,总是想要看到你。很多时候,梦中的我们的确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做出些现实中怎么也不可能出现的事。他看向窗外远方。永远骑在自行车上的猴子,只可能在梦中。这么说是弱者在逃避。在梦中也挺好,谁说醒来就不是另一场梦呢?这不就是庄子吗!毕竟,我们的生活是现实还是梦,很难证明。回家吧,要不然你不得不吃我那难以下咽的食物了。好,老师,我走了。
我骑着车,飞速往家赶。路上,行人车辆很少。我说在同学家学习,吃过饭了,便径直回到卧室。11月15日,我发了一个表白墙,说初三八班的他是宝藏男孩。不知他能不能看到,又知不知道是我发的。他能高兴一下也好。我更多是在可怜他,觉得他可怜。至于他为什么可怜,我不知道,或者是我不想说出来。就像大话西游中的周星驰说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其实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我抬起头,稍微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后排远处的那个男生。男生又盯着眼前美女同学的长发或后背发呆。我想,我也许该去跟男生道个歉,肯定是我常踩男生的凳子,男生才换的座位。我犹豫着,没有勇气。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突然,我站起身,快步走近男生。我知道那是远离。我在男生身旁的空位坐下,看向男生。我发现,你上课总是发呆,没看黑板,有时还傻笑。这么明显吗?那我得收敛点了,别被老师发现。我还以为男生会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上课都在看我。真是个草包啊!我说,你在瞎想什么?明年就要高考了。男生说,我在想象踢足球,我一连过了好几个人,那些动作快速飘逸,最终零度角射门得分。好多时候,我的脑袋一边想象,我的脚便在桌子底下一边不自觉摆动出相应姿势。足球就那么好玩吗?我也控制不了啊!对了,坐第一排腿上动作太容易被发现,我考虑到这点,有人找我换座位,便二话不说同意了。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烦我踩你凳子。咋可能,主要是足球太好玩了,特别是在雪上踢球,摔着特别爽。哪天我去看你踢。好啊。叮铃铃,第二节晚自习得铃声响起。我走了,你慢慢想吧。幼稚可爱的大草包。我回到座位坐下。突然,我有个预感,明年我将考上一个好大学。我决定先把小说的最后一段写完再学习。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写这篇小说。


IP属地:新疆1楼2022-08-22 23:16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