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贽
原来三年所得所获由小奴整出,也不过寥寥几匣。其间或有他国贡物,天家专享,带出宫去亦是惹人眼红,不若碎银省事。因此审视的目光只在太后赐下的花簪上多停留了会,还有心同身侧侍奉的蕊珠言笑:昔日为此簪与施嫔还有一番口角争论,如今看着,也不过是一枚握不住的富贵罢了。又摩挲片刻,便指了丫鬟将它置在紫檀小盒内,送往施氏处,再送一句:全当留个念想,施娘子觉得碍眼,拿土埋了也无妨。
离时周身不见富丽闲妆,踏寻常步履遍阅宫中一草一木,行至金碧古尘,又见宝相庄严,梵烟不绝,很郑重地请过三炷香,徐徐念祷:仍祈椿萱安康,却不见最后那句愿诸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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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因
青灯古寺中,一道余晖将瘦影拉得冗长。孟兰因才肯用她的一对慈悲又固执的葡瞳、沾取几毫光,移向佛祖。盛来浓郁的昏黄,只于清骨外游荡。执一串玉珠,去捻岁月与决心;软膝叩首,去辟世俗、拜自己的佛,敬自己的信仰。
她如同傲然的一枝枯木,尽力不让周遭染浑浊,然而当如今的种种接踵而至时,她不确定能否永远是独独挺立、唯一干净的一枝了。因而她是执念深的、力衰竭的,从两洞无神的秋水与低垂的眉中显露。
当她听到一句念祷,推开一段腐朽死寂。才去回眸搭话,声却不觉有一种滞涩的哑然。像是予她,更像是予己。
“会、会安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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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贽
心愿诉尽,仍依习惯闭眸跪立半晌,四刹僧磬声不减,一声安康却很清晰地入了裴氏的耳畔,侧目起身,孟氏苍白寡面上的疏眉淡唇便映在幽幽灯烛下,一并揉进裴贽的眸中了。开口时不知是齿间漏叹音,闷闷哑哑,偏要勉力作笑:“是,都会安康的。”上前温柔地牵过孟氏几尽枯瘦的手,几乎怕一施力便要如白瓷落地、碎屑纷纷:“兰因……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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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因
她名兰因,在岁月更替中却再无果。她尝试在茫茫中寻一缕偶然透入的佛光,无需将瘦骨梅枝融于日暮,只是轻轻的施舍一隙的暖而已。等待她的却只有寂寥。兰因出身于簪缨世族,受到的教育是一贯到底的儒家思想。对于佛一派的慈,她向来是将信将疑的。直到真正有了一生中需要去守的一颗璀璨、一点净色,才肯去想佛的慈悲,不染周遭的执念。
任她接过一只寒凉的玉葱、让温热晕染。柳叶轻颦,对上一双明露。见一丝情深、也窥几分真切。唯独音色飘渺,回荡,消逝。裴氏也一样吧。
与其说是慰籍,不胜言惺惺相惜。裴氏是在名利中努力后的无奈与接受,甘于平凡;孟氏是见证身边人去逐利的惋惜,执念去摘取一抹澄澈、一滴通透甘泉。
音调沾染寂寂,接上一段叹息。取下藕臂前端的红绳,恭敬递她。
“裴娘子此番出宫,倘若不回来了,便将拜托这系红绳还给孟府吧——我想,兰因还是应有絮果。好给爹娘一个交代。”
“这段赤色永远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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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贽
红绳朱色,仿佛要灼伤她掌中雪肌。裴贽很少用这般鲜艳的红色,她多爱的多是银褐紫诰之类足够庄重,却又不引人注目的颜色——这似乎又是她天生的保护色,她读过圣贤书,奉的是中庸道,知道所谓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兴许唯有她这般糊涂人,才愿于世间万事苟且。
郑重地将红绳寄在腕上,珠泪也融进笑涡里:“我会的。”仰首抹泪,无须铜镜也知此刻兔眼发红,很狼狈了:“我留不住你,能留住这一段红,也好。”怆然地笑着,稳出平稳声线:“我就不向你讨什么了,此番离宫、离京,过往种种牵绊,都丢了吧。”
她与孟氏至多不过三年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仿佛也不是可以于上一句便轻描淡写便弃了的,因而只能上前,揽住了她可见削骨的肩:“佛海苦渡,早悟兰因。你我来世若得相见……便不要在这宫墙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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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兰因
她的一身素色中,只剩这小段红了。不是张扬、不是明艳,更不是兰成一身奢靡的赤色金丝,而是因朱色最纯,不掺半星杂色——和她一样。抬菱羽相对,乌睫沾染盈盈。将一句夹带着哭腔递出,很快就被涩风隐匿了。
“裴娘子,谢谢你啊。”
却仍屏一贯的悲凉、殚精力竭,“虽有千般不舍,还是祝娘子在往后的漫长时日中,活得潇洒、姿意!”
玉葱腻指中菩提流转,肯盈取几脉温情,在岁月更替中,是邱氏的一汪春水泛情,少女心事涌;也是阮氏在仲夏夜千尺楼台上的层层乡情,和着悉心诉说的娓娓;更是一段腐朽昏庸的绛色辟开的一小方静谧,当下也烟消云散。
在近乎颤抖的音调中,是七分希冀、三分不甘。“我相信、不会的。”
是几刻钟的缄默,浓郁的残阳掷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