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李白，十七年没有再见。
再听到一句他的消息，竟是去捉月了。
浩浩荡荡的诗篇过后只有一句轻叹，李太白带走了半个盛唐。
宝应元年，李白殁。
人们说的太浪漫，李白醉了，看见水里的月亮影子欢喜，下去捉了。
杜甫躺在一叶扁舟上，飘在江上，细数那个人的云烟诗篇，想再描摹出那个人的轮廓。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悠悠长叹，手卷落地。
“李太白啊，浮世三千枉断肠。”
杜子美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再睁眼，阳光亮得刺眼，手被死死缚住，嘴里塞了东西说不出话，被推搡着走。
怎么... ...还活着？！这情景，好像是他十四岁被匪贼绑了去的那次？
他脑袋昏昏沉沉，茫然打量四处。他不信鬼神的，可这么离奇的事，难道真的是他心至诚则灵么？
深城暗巷，迂曲通幽，深得好像要贯穿了这洛阳城。
上春岁月，昏暗的一方角落，缀满了花的一树海棠半掩破败酒馆。
杜甫眼睛一亮，他记得是这家酒馆，上一世被绑之际，李白提剑自酒馆而来。
“小二，上酒。”
李白清朗的声音从酒馆里响起，面前横着剑，头也不抬地向里招呼。
“好嘞客官。”
“有金陵春么？”
“有的有的，这就来！”
他右臂曲肱撑着头，手指断续敲在案上，青丝间的红绸似要破开了店里蒙尘，素白的衣袍绣着淡金色鹤纹。
单手撂起了小小一坛金陵春，仰头便入了口，喉间滚动，全然不顾清凉酒液蜿蜒入了衣领，金陵春祭了一身风骨。
金陵春算不得烈酒，半坛入喉，眸色依旧如墨，却也清明。
店小二在柜台后候着，拨弄算盘对账簿，眼上也忍不住去瞧那男子，腰间血红鞓带，昭彰到了极致。抬手用霜色衣袖潦草揩去嘴边的酒，如墨一般的深瞳却窥得见神采，高束青丝荡开了一身少年气。
他真的觉得，霜白色的衣裳，那么地淡，就好像那天上仙，衣诀飘动，该是要远离人间纷扰的。
半掩着的木门能窥见酒馆外海棠掉落的花瓣，铺地似雪，清香盈怀袖。
深巷的凄冷宁静，被杂乱的脚步声搅乱，还夹着几声咒骂。
“磨蹭什么？快些走，不然腿给你打断。”
门缝里看到月色袍角扫过一地的海棠，被推得踉跄，脚步凌乱。
李白重重地把酒坛放在案上，还是收了几分力的，不然非砸碎了不可，店小二被吓得握着笔的手抖了抖。
他蹙眉握了剑便出去，看到几个贼人牵了两匹马，压制着一个十四五的孩往子巷深处去，孩子被缚了双手，也不叫喊。
日里就有这般绑架行为，这些人也真是猖狂。
白色身影极快地掠过，带起一阵风来，卷散了满天白色花瓣，他一剑便抵在了制住孩子的人背后，剑尖浅浅地穿透了肩膀，渗出了血，听到一阵凄厉惨叫。
“怎么，抢人？”其中一黑衣男子声音狠厉。
李白也不多言语，伸手欲拉过杜甫，可还没碰到，便被离他更近些的黑衣男子扯着胳膊拽了过去，动作粗暴地拖他上马，扬鞭就要疾驰而去。
李白眸色晦暗，也是拉过马要翻身上去，却被剩余两人持短刀绊住，瘦劲臂腕翻转就用剑挡下了短刀。再一瞬，那尖锐刀锋便入了贼人胸前，只没入剑锋，快得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事。
“我再往前一寸，便能要了你的命。”
贼人慌忙后退，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风来，高束的青丝扬起，红绸翻飞。
这孩子，他李白必要救下的。
打马出了巷子，马匹扬蹄就冲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四下一片惊乱，百姓纷纷避开，给他让出一条路。
狠狠扬起马鞭，纵马去追。
商铺酒楼在身侧急速掠过，杜甫被黑衣男子掐着脖子摁在马上，缚着手的绳子早在方才的争执中挣脱，嘴里的东西也被取出。眼前天旋地转，颈子生疼，在马背上颠簸，却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距离从半条街缩到几步之遥。
近些，再近些。李白半眯着眼睛，死死盯住马背上的孩子。
黑衣男子听到马蹄声杂乱，侧目便看到白衣红绸的人赶了上来，慌忙赶马，那孩子也伸出了手，挣扎着向李白探去。
一探，指尖便探到了他腰间的白玉。
胳膊带着半边身子悬空，眼见得就要坠马。
一声惊呼，手胡乱地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手里抓住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力拽住。
白玉被他死死攥在手间，一瞬，被他从李白腰上拽下来，没了最后一丝牵连，直直就往下坠。
李白心下骇然，也不顾骑着马突然松手的危险，只想救他，一手松开缰绳，千钧一发，俯下身子拦腰一揽，便带他上马。
黑衣男子怒不可遏，做这一行，他可从来没有过让人直接把人抢了去的。
李白拥着那孩子，又往前几步才勒马，调转马头望着黑衣男子，勾起嘲讽的一抹笑，直直地挑衅他。

黑衣男子被激怒，额上青筋暴起，狂乱地扯着缰绳奔来。
李白纵马，由他在后面愤怒地追。
杜甫被李白围在怀里，那么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服也能向他传来，恍惚又是那年同行梁宋。
烟火洛阳，金翠照罗绮，笑语盈盈。
但三月的春光照不到整个洛阳的。
“阿洲，东西重，给我吧。”少年的声音满是担忧。
“我可以的，哥。”被唤作阿洲的是个姑娘，走在前头，肩上挎着不大的行囊，朴素的一件杏色衣裙只是襟前绣着花，不知是因为衣服过于大了，还是她瘦得撑不起这裙子，粗布罩着她全身空空荡荡。
少年长叹一口气，道：“你先自己慢慢逛一会儿，我和娘去置办些路上盘缠。”
马蹄声迫近，猝然而至的人和马卷起一阵风来，袭起她半边裙角。
李白纵马也是全然不顾街上的人，眼见就要撞上那路中间的女子。杜甫蓦地想起上一世，也是这个姑娘，被马撞翻。他看着自己骑着马迫近她，眼前一阵眩晕，额头冷汗直冒，拼命扯住缰绳勒马。
马声嘶鸣，高扬前蹄，堪堪停在了阿洲面前。
她害怕地跌坐在地，那马几乎就要踏过自己身上，被撞开来，她怎么受得了。
额头上冷汗直淌，呼吸急促起来，她难受地攥住胸口衣襟，艰难地向上望马上的人。
月白色衣衫，长长的发丝都缱绻着忧愁，也在惊慌地望着自己。
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他身后的白衣男子驾马带走。
上春风意缠绵，那个月白色衣衫的孩子，骑马往前去还在回头望她，眼里是散不去的歉意和惊悸。
“阿洲，阿洲！”少年归来看到她坐在地上，惊慌失措，连忙冲过去扶起她。
她慌乱一瞬，抚平了被自己攥皱了的领口。
“阿洲，我的阿洲。”母亲早已鬓发斑白，鼻子酸涩欲落泪，对女儿都是心疼。
搂着阿洲都不敢太用力，慌忙松开些，“不能受惊吓的... ...”
阿洲攥着娘冰凉的手，“我没事的，娘，阿洲这不是好好的么。”
“刚刚的马差点撞了你？”少年赶回来时匆匆望去，只看到疾驰的马上的背影。
“嗯。没事了没事了，马还好停住了。”她攥着哥哥的衣角，不愿看他再紧张。
少年手掌抚着她的背，给她顺呼吸，俯下身子让她上来，欲背着她走，却被她摇摇头推开。
“耽搁不得了，快些到安陆找到了元大夫这心疾才有可能治得了。”少年扶着她走。
“没什么事的，别心急。”
... ... ... ...
李白纵马到了街侧旁边的昏暗巷子，黑衣男子堵在巷口，李白把自己和杜甫逼到了死路。
杜甫平静地望着黑衣男子，和李白同他对峙着，剑拔弩张。
“这祁木巷向来人少，你倒给自己找了个好死处。”黑衣男子张狂大笑，拔了刀就向李白刺来。
李白轻笑摇首，“该是你死。”
抬手就用剑身挡开刀。
刀剑碰撞，金属声不断，黑衣男子败退，呼吸声粗重，舞刀也是力不从心了。
寒光映着如墨深眸，杜甫被护在李白身后，全然被青丝红绸遮了视线，烈得让他心惊。
刀掉落在地的声音在深巷里格外清晰，杜甫猛地回神，慌张起来，转眼就看到李白用剑直指黑衣男子胸口。
之前也是如此，那时自己惊叫出声，扯着李白衣袖硬是拦下了他。
可这次却更是惶乱，心急之际竟伸手握剑。
月白色衣袖清淡，一挥便欲用手去拦住剑，李白眼底闪现出惊讶，想要收回剑却已经迟了。
剑锋划过他右手指尖，鲜血直淌。
黑衣男子跌跌撞撞上马，匆忙回头望了一眼，眼神古怪地看着杜甫，张嘴欲语却绝，落荒逃走。
“你疯了么？”李白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撕扯自己的衣袖，扯下布条递给他。
杜甫用布条裹着手指止血，不语，纤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睛，李白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他是喜是悲。
李白被他挡剑的行为惊到了，心里也有些怒，分明是要对他不利，欲绑走他，凭什么还是不让他伤。
念及他还是个孩子，纵然自己心下愤然，也是压低了声音问他：“方才被绑去，怕不怕？”
杜甫目光灼灼，看着他说:“不怕。”
李白挑眉。
满身都是少年意气，剑眉扬起是杜甫见过最好看的李白，爱极了他如墨的瞳色中隐约的靛蓝，心里一动，好心情地歪头对他笑，“我知道有天上的仙人搭救。”
还记得上一世，祁木深巷，高墙内的院落栽着海棠，枝桠旁逸，在祁木巷的地上投下斑驳树影，白色纷纷扬扬，落地无声，一片浅白花瓣轻巧落在了杜甫心上，倏引起万顷波澜。
也是同样的话同样的人，那时十四五的孩子比作诗的纸都要纯净，最深刻的一笔便是他一身的浓墨。
李白啊，他仗剑你就须败倒，他开口你就须诚服。
昭彰如烈阳，你得仰望。
风过衣诀翻飞，霜色就好像要随风而去，若不称李白为天上的仙人，这世间又有谁称得起。
这时李白笑意松快，却还是不解，“为何不让我杀了那男子？”
李白从他的清眸里看见自己，不染一丝杂尘。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天宝之乱山河破碎，洛阳满城的血都是杜甫流不尽的泪。

分明悲凉，他却一笑莞尔，丢开了指尖染了血的白布条，俯下身子。
白皙的手指染了触目惊心的血，捻起一片海棠花瓣，那片白色在上春的阳光下显得剔透，被孩子捻在右手指尖。
一袭月白衣衫，山眉海目间可寻风月，右眼角一颗痣，十四岁风华，已是清秀。
纵使是那么干净的白色花瓣，也沾上了他指尖渗出的血，举起右手到李白面前，“这么美的海棠... ...”
说着轻轻摇头，“这么美的洛阳城，不该染了血色的。”
可惜他指尖却依然流血不止，把花瓣染得殷红。
李白恍惚，伸手碰上他微凉的指尖，拈过花瓣。
“只是不想见血么... ...”
杜甫轻轻点头，流一滴血……都是残忍。
何况你要一剑杀了他，我怎么能见别人流血。
李白心里波澜，眼前的孩子是清淡月色，却染上了血红，眉间山川让他心里惊动，见那染血海棠莫名不忍。
“大唐盛世，我很想好好看看。”孩子不去看李白，抬头望那棵海棠，目光想穿透一树雪白，看见那锦绣山河。
左手间冰凉，才想起那块玉，面上显了尴尬，杜甫摊开手还给他，“这玉，是我那时不小心... ...不是刻意要拽下来的。”
李白握住他的手，把玉握在两人手间，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润：“看来这玉与你有缘，赠与你了。”
孩子推脱，李白微微俯下身来，问他：“你叫什么？”
那么烈的红绸依旧会俯下身来问自己的名字。
“杜甫。”
“好，你用一个名字换走了我这块玉。”把玉塞在他掌心，不容他再推脱。
“走吧，送你回去。
一路纵马无话。
马蹄轻扬踏出巷子，人声笑语瞬间纷至沓来，华灯初上，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遥遥望见应天门，燃起了万千灯火，一切都未经战火。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青歌酒楼，洛阳陌上人影不辍，纷纷扰扰，这方脂粉女子，那方人间烟火，春里繁花尽展，繁华不败。
马上红绸和月白绝尘，呼吸相绕。富庶比长安，花灯车马迷了眼，李白有些醉了，不知是为那酒楼的弥漫酒香，还是为了那孩子的盛世。
下马对立，杜甫攥着玉，分明是离别，清眸却掩不住期待，“如果我再见到你，你就凭这玉认我，可好？”
怎么笃定了还会再见？
李白心里一动，轻声应下。
暮色四合，天色已晚，只道一句缘分。
何为缘？
“好了，我走了。”翻身上马，就要绝尘而去。
夜里的风吹起马上之人的发，红绸在他脑后飘扬，扯了缰绳在原地迂回，依然是叫杜甫心惊的狂。
霜色袍角飞起，他伸出手试图再抓住，可是徒劳。
笑着叹口气。
我愿一直追随你，这便是缘。
无碍，浮世未央。

dd，加油啊！

写的好好啊，这就是李杜了罢

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