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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戏〗上弦月5.1: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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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2-03-15 21:35回复
    【上弦月五期:雪原的枪声】宣传帖(内含五期背景设定等阅读要素):〖宣传〗上弦月五期:雪原的枪声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2-03-15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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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本次晒戏为【上弦月五期:雪原的枪声】第一次晒戏,剧情分为【前情篇】与【初入白云村篇】两部分,共16篇晒戏,参与人数 21人。具体设定相关配合2楼五期宣传帖食用。
      晒戏过程中会有系统吞贴或屏蔽状况发生,我们将在全部发完12h后根据最终显示情况尽量补全,完整版晒戏也会在官方号空间发布。
      感谢本次晒戏所有参与成员的付出
      感谢大家对上弦月一直以来的支持
      【注:观看过程中如有建议或问题欢迎私信楼主提出!】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2-03-15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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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篇:白云村诡事录】
        村长篇:《诡麻将》
        序章:纸宴
        深夜,无风,无月。
        “呋——”一口断续的气,一点明灭的烟火坠入火盆,一截烟屁股把黄纸烫了个洞,又被翻起的火烧得蜷曲。
        陆松风佝着背,岔开腿,歪坐在马扎上,左肘撑着大腿,指间又夹上一根新烟,却没有点。
        “就这么打牌?“他手里的烟指指火盆。它被放在矮桌中间,抬眼看去,火光堪堪映出三张棱角粗粝的下半脸,与笔触潦草的血口。矮桌上码着四墩竹骨麻将,竹背略凸,微光流转。
        “嘻嘻嘻——”对面口唇不动,下颌僵硬,却有尖细的声音飘出,如同浸湿的塑料薄膜用力擦蹭时挤出的啸响。
        怪音未落,火苗扑闪,陆松风只觉眼前被什么一遮。眼皮略一抽搐间,身前那墩牌墙中间已然被抽走两叠。香油味丝丝缕缕,荡开,那股甜腻钻进鼻子,刺得他发痒,抬起左手,手背用力擦揉。
        “就这么打牌。”左上方探出一只手来,快如闪电,从缺口左边摸去两叠牌。这道声音里依旧含着擦蹭的杂音,但音色比对面好上许多。
        “该你了哦。”坐在右边的催促起来,分明是一道女声,带着如出一辙的杂音。
        陆松风这时才放下手,把烟凑在火盆里点上,深吸一口,又用力喷出一团泛黄的烟。
        “咳……嘿!”他用力干咳一声,又瞅一眼淡去的烟气,咧咧嘴,心里却嘀咕一句,真他妈邪门儿。
        右边的东西又要催,才发出一个音节,陆松风已经抓住两叠牌,反扣在桌面上。眼睛不看牌,却去看下家摸牌的手。谁料手没看见,反而是自己搭在桌边的手被刮了一下,没出血,但鼓起一道肉条,生疼。
        转眼间,他面前的半墩牌被尽数摸走。待他伸手往左边牌墙里摸牌时,袖口好似被柔软的东西擦了一下,一触即离。摸来的四张牌依然被他扣在桌上,仿佛完全不值一看。此时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火盆。薄薄的一层铜皮,燎得发黑,坑洼不平,炭灰埋没了曾经清晰的雕纹。盆口沿铸着三枚握把,斜向上翘,下缘中间凹进一块,显然常被铁钩吊着拎。那三枚握把遥遥拢着火苗,陆松风盯着它时,火苗安安静静地,烧着一些或许正在被烧的黄纸。他期待那簇火苗再舔他一下,期待把它握住,撕开,露出背后的真面目,让那三个坐在桌边打麻将的东西现形。而火苗只是安安静静的。
        眨眼之间又该他拿牌。这回他仍没有竖起牌来看,仅仅以食指中指指腹抹过竹牌背。这是一副老麻将,他爹留给他的上好货色。他年轻时经常拿来把玩,偶尔去找人打两局,看一眼就认得出。只不过,现在他的手,对这副麻将无比陌生。竹牌背的细微纹理,好似一并被这阴柔的火给磨平了。
        摸完最后一张,他又吹出一口烟气,把烟咬在齿间,双手发力,十三张牌像一条尺,整整齐齐地立在桌上。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2-03-15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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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狼皮人(上):第一场牌局
          牌面普普通通,二二五八九万,358筒,466条,一张南一张北。
          他又将烟夹在指间了。
          这样一把牌,字不成对,数勉强连章,且一个刻子都没有。这种形状丑陋的四上听,谁看了都提不起劲头打。他体味着烟卷的手感,心道,要是输了,该把什么当钱使。
          啪。
          清脆的响声,是坐庄的对家往桌上拍下一张牌。
          三万……
          “三万。”对家尖细刺耳的声音报牌。
          陆松风夹着烟的手指猛然向内一收。此前,好似不存在那个火盆。他看得清对家的弃牌。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家仿佛在犹豫。但片刻后,他从自己面前的牌墙里摸上一张牌。
          “九杠。”陆松风没有看见上家理牌的动作,也不知道他何时从手牌里抽出了这三张牌,但见一组九万、九筒、九条的杠子,牌面朝上,在上家右手边排开。而后,他平静地补牌,再打出一张西风。
          这种杠不单独算钱。因此,这场莫名其妙的牌局所需要的赌注,依旧是个谜团。
          陆松风僵着脸摸牌,骨面触感光润,甚至摸不出花色。心脏仿佛绳头拴的水桶,略提上去,又控制不住地坠下,抵近寒冬的井水,瞬间刺痛,下一瞬又似灼烧。
          他用力捏着牌,几乎是将它按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一张七万。一张让他的手牌前进的关键进张。
          他往肺里闷进一口烟,吐出些许剩余的烟气。
          “南风。”那么,先按部就班地打上几轮吧,看看是谁在背后,希望他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
          “西风。”下家打牌的速度和摸牌一样,捕捉不到,唯有快,和仿佛擦着他手背而过的风刀。
          他皱眉,勉强收回右手,转而去摩挲刚刚摸进的那张光滑如石的七万。
          庄家又往桌上拍下一张牌:“三万。”
          这回他依旧能清晰看见牌的花色,以及庄家摸到牌、看一眼就打出的动作。
          牌回头。看来这一盘的运势不在庄家身上。
          他垂目扫一眼自己的手牌,三上听,但由于补上了那张重要的七万,形状不再那样难看了。浮张的五万、四条,都是好牌。隐隐地,对这场牌局,他产生了新的些微期待。
          不料上家平淡至极地发声:“吃。”
          只见他左手两指一伸,一压,最左边两张牌倒在桌上,显然是一万和二万的搭。
          陆松风看得直起了身。这个上家,手里有这么个不易上听的搭子,却放过了第一张三万,用第一轮开了杠。宁愿承担不听牌不胡牌的风险,也要用杠消耗掉三种三张九牌,可以料想他的手牌构成不好,那三张牌游离在外,严重拖慢速度。然而即便这样一手牌,却仍然放弃先完成一个顺子,执意去等牌山和上家手里一共只剩最多三张的三万。
          这无疑是在赌,但他赌赢了。下一张,庄家摸到的依然是三万。
          而本应由上家摸的牌,轮到陆松风来摸。
          眼皮再次一跳,他抵着牌面的拇指移开,露出了牌的全貌——三万!
          这意味着,哪怕上家还是不吃对家的牌,这张命运的三万也依然落在他的手里。
          ***——陆松风用力喷出一口烟,打出手里的北风,又去看下家的摸牌。
          下家摸到一张六万,没有犹豫,直接舍弃。
          上家的牌永远在他手里,但自己的进张已经被错开,流去了下家手上。
          陆松风左手垂在膝上,点点烟灰抖落在地。望向火盆里,火苗偶尔跳动一下,盯着看久了,眼眶酸涩。
          运势没有站在他身边。
          但同样,不属于他所认为的上家。
          “自摸。”行牌过了九轮,一整盘没出过声的下家,终于发声,“只有自摸。”
          正前方的十张牌同时倒下,吃成的顺子移到旁边,最后摸到的那张胡牌放得稍远些。
          四四四万,二 三 四五 六七八 八筒,七 八条,自摸九条——唯一一种能让这副牌胡了的牌。
          没有叫听看宝,没有杠,甚至这个吃牌,都仅仅为了破坏自己关门的牌型。仿佛在尽一切可能,让自己的手牌变得弱小,又仿佛,下家早就知道自己会自摸。
          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陆松风正想着,身边,乱雪纷飞。
          远处,蓦然响起一声悠长的狼嚎。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2-03-15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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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狼皮人(下):囚牢与困兽
            雪原深处没有公路。雪堆满枯枝,穿行在树林间,眼前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脚下的冻土与暗河销声匿迹,此时的六道岭上只有深重的雪。
            循着兽的踪迹追寻出路,然而在此刻的雪原上,只有徒劳无功的消耗。
            陆松风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毛毡帽、毛领子、头发、睫毛,一切有毛发覆盖的地方都挂着雪珠,皮靴上也沾满了灰褐的雪泥。一次呼吸,冷风直灌进肺里,挤出一口不那么热乎的白雾。
            寻找无益,他索性站在原地,等狼奔来。
            那狼来得很快,一群约十余头,前肢前扑,后肢弹起,好似蹦跳,眨眼间却见数条狼影疾掠而来。几头狼口里还叼着白团,看不清被毛,只能捕捉到黑亮的额头。
            群狼奔袭,溅起一片雪尘泥点。
            陆松风的眼睛却和狼一样亮起来。
            他背上有枪,一杆双管猎枪。他的父亲曾用它打死了一头狼。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但当年的一团火光,硝烟,狼嚎,碳粉,黄铜弹壳,抽搐的狼,始终不曾忘记。
            他单腿蹲在雪原上,从树枝间伸出枪管,像他的父亲一样开枪。
            至于子弹能不能中,狼会不会死,打死一头狼会不会被复仇——一片荒芜人烟的雪原,一群高速奔跑的灰狼,一杆旧猎枪,一个中年人,尽管已经燃起热血——***,死到临头了还不让过把瘾?
            一声爆鸣惊动了雪原上休眠的树。它们抖动枝叶,洒落更多的雪。
            子弹在一头狼跃起之际,穿过两条收到胸腹的前腿,击中了它的腹部。那狼失去力气,滚倒在地上,牙齿松开,衔在嘴里的东西掉出来,呜嗷呜嗷地叫唤。
            其他的狼竟不再奔跑,绕着中弹的狼踱步。
            奔跑时低下的头抬起来,面目不再模糊。
            陆松风手里的猎枪险些嗑在石头上。血管里像灌满了碎冰,躯体沉重,僵硬,又像是有人往大脑里投了一颗震撼弹,炸得脑浆四溅,一片狼籍。意识杂乱地四处游走,眼光一遍一遍地扫过那些狼,和那些不被毛的长着狼头的东西。
            那些狼,四肢着地地跑动,脊背耸起又舒开,起伏间像清泉越过山石,从石上流泻。
            它们有狼的皮毛,有狼的身姿,有狼的嚎叫。有狼没有的犹豫、软弱、瞻前顾后——
            它们像狼,但不是狼。
            它们套着狼皮,但长着人脸!
            它们的肢体,肌肉,粗壮却怪异,仿佛人长久地俯身伏地,骨骼破碎了,新长出歪扭蜷缩的腿骨。
            那些皮光肉滑的东西,也不是幼狼,而是一个个缩成一团的婴儿。它们的目光透过浑浊发黄的狼烟,全无半点灵性,死气沉沉的,似被抽出人性,又仿佛是主动变成精神的幼狼。它们立起三角耳,咧开短吻,露出尖尖的白牙。
            “老头,兄弟们好心给你送货,你这是想吞了货不给钱啊?”群狼之间慢慢地走出一头狼来,直勾勾地盯着陆松风,口吐人言。
            陆松风一下就不怕了。再怪异的外表,芯子里有贪欲,那就仍是凡人。
            他照着它的脑壳就是一枪。
            “瞎送东西还收钱,你怎么不搁别人院里拉屎让他铲?”
            火焰冲出枪管,那狼脑壳爆碎半边,血糊糊地仰躺在地不动弹了。
            其余的狼聚在一起,陆松风站着,走一步,它们往后挪一步。
            现在的他不是手无寸铁的村长,他是拿枪的大爷。那些狼不是凶暴的野兽,它们是披着狼皮的孙子。
            蓦地几个狼头婴儿一道尖声哭泣,刺耳的声音像是玻璃刮脑膜。
            它们叫唤,唤出了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
            陆松风换弹,调转枪口,砰地一声,震住了一切喧哗。
            狼头婴儿看见碎成肉块的同类,这时才不安地扭动躯体。
            但仍有婴儿高声叫嚷:“你不怕冲撞猫仙吗!”
            “老子怕个屁!”陆松风再开一枪,再次换弹。三更半夜被拉去打麻将,被三个怪异纸人定在桌上,他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太阳能否在自己头上升起,“人也好,鬼也罢,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从小被作为村长培养,被告知猫仙的秘密,为了保护村子不惜背叛自己的良知,面对灾祸不能有任何作为……而他的孩子,也要重复他的一生,背负同样的责任,承担同样的痛苦。他也会腻烦,也会反抗,也会豁出一切,也会不要体面。
            他近乎一枪一个狼头婴儿:“你们最该死。要生你们,苦的是你们爹娘。你们生下来,送去冰洞里,苦的还是你们爹娘。等你们死了,就该全村的提心吊胆,该我睡不着觉!”
            他垂下枪管,呼哧呼哧地喘气,血色蒸上脸面,嘴唇已有些白了。
            “狗屁的责任,传承……可老子还得抗。”他从兜里又摸出两颗子弹,压进弹仓。
            砰——
            不远处,另一杆猎枪响了。一头狼倒在地上,断了气。
            陆松风目光凝住,越过狼尸,一个猎人装束的男人正与他遥遥相望。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2-03-15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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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对戏篇】
              人物:许晨瑞 陆成江
              剧情:初入雪原,民俗学研究队与偷猎人队伍在六道岭森林边缘相遇。偷猎者自称是附近村庄采药的村民,研究生许晨瑞心存怀疑,在队伍休整的时候向老师陆成江表明忧虑。
              _
              许晨瑞
              踩雪声吱嘎吱嘎,放得缓慢且沉重,在冷而静的空气里听的十分清楚。今天是进山的第二天,抵达六道岭的第三天,天比预想中的要冷上更多,北风呼呼从耳边过,同一把把凛厉的刺刀刻在身上,鹅毛自头顶落,磁石一般地依附在帽檐、肩膀处,抬眼可见的天色仍是沉沉的一片。一路上的莹莹白光随着时间细密的针脚由透亮转暗,他将右手上捡来的粗壮树枝干交付到左手,抬掌拍了拍毡帽上再次堆凑起来的一圈积雪。帽身是皮质的,沾了雪、化作水也不怕洇湿,帽里是一层厚实的兔毛,说是兔毛,他也不纯然相信,但有基本的防护功效就行。封在针织手套里的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许晨瑞暗自舒展了会儿,再一次地踩进被踏出来的雪脚印里。
              就目前来说,指路的工具有限,仅仅是罗盘、手表,余外可利用的还有野外生存的知识,如年轮、岩石。隐匿在雪原深处的白云村外露的信息不多,获取资料的渠道也极其有限,虽然他在出发前做了一番功课,了解了一些地形地势和线路图,但在真正进入六道岭后,还是跟无头苍蝇一样,所见的除了树,还是树,总会觉着似曾相识。废了大劲儿找到路后,损耗的体力补了又补,连呼出的热气也是一缓一断的。而当再横生意外时,是源于另一行人的加入。
              他埋头看路,在黑漆漆的浓稠里寒气没有随之藏匿,胶质的长筒靴管不到膝盖,脚底面微湿着,但因为长时间的走动,四肢躯干又有热气团聚。然而,雪下的越来越大,像暴雨一样急而湍,许晨瑞走在老师的身后,时不时地想要扶上一把,在老师的身形脚步有着明显的停顿时,他拽了拽师兄师姐的衣角,想找个树干停下来休整一下。
              征得同意,歇下脚的地方是一棵看上去有着百年年岁的老松,此际披挂着黑白的外衣,古朴又苍老地挺立,他把背囊一一卸下,垫在积雪上,扶着老师缓缓坐下。电筒的光束折在一起,他先取下水壶,拧开递了过去。
              “老师,咱们一会儿还得再走上好一段儿路,您的膝盖还好吗?”
              _
              陆成江
              从学生手里接过水壶,壶口横在嘴边,冷水灌进胃里,好像扑通撞破结冰的湖,跌落水中,沉没到比深更深的地方。寒冷使他恢复某种警觉,他听见来自身体内部的轰鸣,饱含鲜血的心脏跳动,他想起一九六九年湘西边陲小镇的冬天,雨水穿过墙角和屋檐的漏洞,钻进棉絮结块如铁一样坚硬的的被子,他躺在嘎吱作响的竹床上,最大限度地蜷缩身体保留所剩无几的热度,半睡半醒间他回到母亲的子宫,风雨飘摇一如羊水浩荡。后来的二十年他重复做着两种梦,有时候他隶属于黑暗的一部分,听不见声音,看不见颜色,漂浮在无穷无尽的黑夜寻找边缘,有时候他融化成白色的空气,目睹一个灵魂脱离了一具肉身,透明的陆成江把脸贴在沉睡的陆成江的胸膛,叩问同一个问题:你活着,是还是否?他俯瞰,而且沉默。坐在雪中的陆成江听见回答,答案就在他的胸口。
              他抬头分辨天上飘落的雪花和当年的雨水的区别,在辨认之前先看清包裹在毛顶子里面的脸,这张脸能皱一皱眉,投来一道明亮的视线,还能张开嘴,说着和他一样的语言,陆成江握紧手上的水壶,时间又回到一九九六年的今天。时间,在这一望无垠的雪原凝结成冰,现在、过去、未来,全像雪地里的脚印,他们行在雪中,雪中全无他们的踪迹,大雪将一切化为乌有。
              陆成江摇了摇头,水壶还给学生,他说,继续,天黑以前必须要到白云村。开口才知道自己连喉咙里面也是冷的,寒冷好像变成了潜伏在腹中酣眠的蛇,沿着血管蜿蜒而上。白云村,他把这三个字重重地咬在口里,轻轻地吐出来,连带着已经翻涌到嗓子眼的疼痛。他抬起膝盖想要站起来,却惊醒了那条大蛇,支着手臂又摔在地上,棉衣磕在地上的声音比雪落下还轻,陆成江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意识到自身的衰老。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2-03-15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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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晨瑞
                不是第一次随行调研,但相较此前来说,这次面临的天气和环境都恶劣很多。山体远看巍峨纯然,近里才觉危机四伏,两者中唯一的稳定因素就是雪,而关键也在于此。是越积越厚的雪,打在眼前、拦人去路、阻人前行的雪,也是纯然无害,但暗藏凶恶的雪。他还是讨厌收尾的冬天、兆丰年的瑞雪。
                体内的热流在上蹿下跳,从脚面升腾,透过围在脖子上的布料间隙,和他鼻中和嘴里呼出的热气一起,化作浅淡,寂寥的白雾,混在细密的雪帘里,还没眨眼就消散不见。铁质的水壶套着一层皮质料,不保温,何况经由时间和气候的沉淀,现今大概只是比不过雪水的冷,但比没有要好。许晨瑞这些天里尽量省着水,物资带的虽足,他总担心变故,他跟着出行的几次大意外没有,一些曲折惊险的艰难,许晨瑞都是从师兄师姐的口中得知。老师说的很少。
                从后照来的光线不算弱,老师的脸一半打在白光里,一半埋在阴影里,他就看着露出的半张脸,半双眼,追寻脸纹的褶皱,观详神态的举动。直到他收回目光,垂头看向刚才提及的膝盖,蜷在掌套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翘动一下,许晨瑞仍然一无所获,但不感很大意外。这样才是老师。
                书匠气、老学究。冠在老师身上的形容词有许多,他在通过考试后查了不少资讯,也走访、电讯过前辈师长,这是最后根种在他心里的两个词。在跟过项目后,他也认为确实贴切。
                挂好水壶,老师的身形起又落,动静小,但惊到了近旁的师兄师姐,他先抻手扶稳,再扬声稳住他们的情绪及动作,称说是采药的村民此时也拄着身体,靠着树干,几处黑咚咚的影子融入大的背景板里,只有在筒灯乱晃时才能暼见。
                “村民说估计还得走上一晚上才能到,咱们得先恢复点精神气儿,一会儿走起来就不停了。”
                许晨瑞知道,老师也有点顽固在身上,所以他没多想就摘下手套,两掌在脱离防护层后如坠冰窖,眉头却从刚刚舒展后再没堆起小山,他将两掌贴合,快速摩擦几秒,挽起裤腿开始卸护膝。
                “路长地险,您再管个护膝防防雪,天再亮就摸到白云村了。”他听过一嘴老师的风湿,并着师兄姐的忌口和几条注意事项,一起躺在他的记事本里,“就一晚上的事儿,我就给您系在外边儿,也方便。”
                _
                陆成江
                陆成江看着学生蹲下身,摘下手套,给他换上护膝,寒风是从雪里拔出来的刀子,足以剐去所有失去遮拦的血肉,手指暴露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迅速发乌,发紫。他一动不动,晶体冻在眉毛和眼睫上,雕塑一样无言,任凭年轻人的好心如何赤诚,也不能融化。外面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他只要坐在书桌背后,自然有人为他鞍前马后,热心备至,面对他们热情洋溢的呼唤,他说不出任何话来。挂在他头顶的称号连着另一块曾经挂在他胸口的木牌,一面是陆教授,陆老师,陆导,一面是臭老九,反革命,右派,他无法应承,不敢点头,唯恐惊扰那些从未远去的记忆。
                护膝结结实实地捆在腿上,代替骨头,架起双腿,却无法撑持他的身体,隔着厚重的手套,他曲了曲手指,这时才感受到切肤之痛,在身体内漫溢,朝着四面八方的肢体流淌。穷、困、痛、苦,在漫长的忍耐里,他发现这四个汉字本是一体,饥饿、无从选择的境遇、折磨、无法抗拒的苦难,它们是魔盒底下的秘密,在人间传播了整整十年,陆成江无法找到词汇形容这一秘密,决定把它叫做恐怖。他在意识到恐怖的存在的同时,学会了应对恐怖的方法:放弃反抗,完全服从。肉体的疼痛无法逃脱,至少他还可以保留一颗心,只要停止思考,不看,不听,不想,就能让意识回归平静,平静得像从未泛起波澜的水。最后,他像生了一场大病,病灶停留在体内,化为陆成江的一部分。
                “歇会吧,我走不动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并不能确定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2-03-15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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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晨瑞
                  三根带子固定,活结解起来很轻松。寒气翻开裤脚,缠上掀开衣料的小腿,再钻进层层叠起,垒成褶面的裤洞里,是透心凉的温度。也许打了个寒颤,但幅度很微弱,混在从树上塌下来,砸在脚边不远处的雪团里,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受冻,还是受惊。他也没表现分毫,让他记挂在心的不止有别人的,更有自己的。不添乱、不烦扰。许晨瑞自小就常被夸听话,被邻居夸,被老师夸,也被父母夸,但这种听话不是天然的,在无依靠、浮萍一样的境地里,摆尾乖巧的才能讨到好。隔着血缘的鸿沟,任何事的行进都堪为艰难,眼神、言语或是叹息声,让这两记刻痕总是带着发烫、发热的温度,没有被时间和好日子掩埋掉,反而愈加清晰且深刻。
                  手上很利落,没掀带起多大的风和冷气,摘掉手套后,原本半僵的手指先是发冷,而后木然无知觉,但展开老师的腿,调整护膝位置的流程还是做的很顺,动作快而不硬,轻而不慢,一双眼就着白光亮度,仔细拍去老师裤身,裤管,和裤腿上的残雪,三根系带系得牢固。护膝总会给人带来束缚和不适感,何况现今的地势和气候加码,这种感觉只会不减反增,许晨瑞尽量系的舒适点,为此他私下还练过许多遍。
                  老师松口,他也稍稍得放下心。但横亘在眼前,时不时冒声气儿的人就像越下越大,越下越急的雪一样,雾蒙蒙地蒙在眼前,一挥手,也搅不散。许晨瑞跟师兄姐商量停歇的时间,再跟着去和黑压压的那群人商量,回来还是蹲在老师身边,发胀的手重新藏进指套,他拿出背囊里的饼干,看老师需要不需要。
                  天继续沉,雪还是湍,间或有雪团的滑落和砸下声,也是沉沉的,一如望不到头的天。周遭放静,有小话声在撕动空气,他内里的安定大于惊险,总觉得老师和师兄姐在,情况不会更糟糕,对于未知的冒险,许晨瑞经历不多,体会太少,老师坐如老钟,压下了他的惊恍,还留得几分好奇在。他凑近老师的耳边,饼干越递越近,他小声咕哝,“老师,老师……我觉得,村民不太像是采药人……”
                  一没有采药篓,二则天气恶劣,也不是突发性的中雪,三是别在腰间、向后躲藏的猎枪。许晨瑞简赅提了下,眼神飘忽到老师面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没枪。四字吞了,但其中的含义明晃晃地,投映在澄然的雪面儿上。
                  _
                  陆成江
                  他的学生并未多说,不插嘴,不过问,只是点一点头,替他再把膝上的系带检查一二,便起身回归队伍。陆成江把头后靠,身后的树木为他的脊梁提供了某种有力的支撑,只有周身无人的时刻,才使他感到安心。他十分满意学生呈现的姿态 ,这代人好像无师自通,无需大字报的批斗,或者审判台的改造,生来已被抽去一根长长的骨头,自然能够弯腰低头,心悦诚服。剔除牛鬼蛇神的时代,除了牛鬼蛇神再无他物,要么做跪着的狗,要么做举起棍棒的狼,陆成江不清楚自己算作哪一类,他的身旁再一次围满顺服的狗,他时时疑心它们又会变作眼中闪着红光、嘴角流着涎水的饿狼。
                  学生很快又回来,蹲坐在他的身旁,依然无比顺服。他在呼啸的风声里捕捉年轻人微弱的耳语,一字不漏。“不该说的一句都别多嘴,不是你该看的一眼都不要多瞧。”陆成江截断了学生欲言又止的后半句话,口中吐出气化作了雾,隔阻了师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必深交,切勿打探,要是有人惹事,和他们起了冲突,就不用参与这次的调研了。”他在白雾里回想起那一行神色匆匆的采药人,毛尖油亮的貂衣,款型老旧的皮顶,带着本地口音的浓厚乡音,警惕如野兽的眼神,还有手中前膛燧发的猎枪,这群人,非匪即盗。他们既来此地,就别无选择,与狼同行,固然危机四伏,然而最危险的并非狼的利齿与爪牙,而是你不知道他是否伺机而动,何时饥肠辘辘。
                  撕开压缩干粮的小口,他牵扯着嘴角,撕开已经粘连在一起的唇肉,看起来似笑又非笑,意味不明,坚硬的饼干在口中被咀嚼,被打碎,甜腻的油味并着铁锈味的血腥一同吞咽入腹,味道远远好过糠,草根,或者泥土,他的手脚还是冰冷,只要进食,就能生存。他拍了拍手脚上的雪,不知不觉,覆盖一身冰霜,站起来比他想象中容易,满天的大雪,飞一般地旋舞,放眼望去,望眼欲穿,白色的尽头依然是白。
                  “天要黑了,出发吧。”
                  【结】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2-03-15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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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人物:闵莉 郑卓严
                    剧情:山神信徒的密会
                    “是因为你院里那棵树,它才成了疤爷。”
                    “那是从前……那位托梦给我爷,说折了回去能招财。”
                    _
                    闵莉
                    雪在夜里停了,清纯无暇,把什么都又遮了一层。
                    闵莉在柴房闷醒过来,一伸手,在窗台抓把雪,塞在嘴里大嚼。她赤着双脚走出去,扁平柔韧的足底,如蹼掌一般踏在积雪上,留下一串匀匀落落的足印。
                    闵莉只穿过一次鞋子。
                    天生地厌恨这些人为造作的玩意儿,为了所谓「风化」裹在身上的衣服,已让她觉得十分拘束了。如果要她穿鞋,她宁可倒立过来,用手支撑地面走路——这样的场面当然更加骇人听闻,也没人会去计较她要不要穿鞋了。
                    凌晨四点半,闵莉走在在镰刀般锃亮的弦月之下。她在山林间快活地踏步,不时捏起石头上、树杈上的积雪和冰溜,津津有味吮咬。
                    她不像在吃,也并不为了降温或解渴。
                    闵莉在吃雪的时候,消瘦阴沉的面孔会流露一些罕见的温情,很像是那些出门遛弯的老者,亲切与邻家小孩打招呼的神态。
                    她在用人类不会明白的方式,和自己熟稔的、挚爱的一切来寒暄。
                    “你快要死了啊。”
                    闵莉砸吧舌尖,指点着一棵三人抱的粗硕老树。下一秒,如一头扑食鸟类的郊狼,下蹲起跃一气呵成。她够住一根长度可观的高枝,体重吊着,狠狠撅断下来。
                    雪像碾碎的玉,由块状裂成粉末,洋洋洒洒地埋了她一身。而她只攥着树枝,仰面朝天躺在落雪与尘埃中,嗤嗤地笑。
                    “卓。”
                    她呼唤着隐匿在夜色里的旁观者,发音利落,像是在说,斫。闵莉的巴掌就是一把肉斧头,刚刚斫断老树最有可能爆出新芽的一根壮枝——
                    现在它真的必须死了。
                    “你身上有鸡的味道。”
                    _
                    郑卓严
                    门前老树冬眠,枯老的枝丫被雪盖着,还结不出新芽,但长得那老高大了,撑着饭店院子一角,从未倒下。那是从郑家开店之初就陪着的元老,自打爷爷将它种下,就顽强地长到了现在,哪怕寒风萧瑟,来年也会抽出翠绿,像是在冥冥中保佑着郑家。
                    郑卓严打炕上起来,看了看一旁还熟睡的魏鹿,也没说啥,就自个儿起来了。洗把脸,拿毛巾随手擦擦,点了根烟就套上大衣出门了。
                    天边还没半点鱼肚白,阴郁地瞅不见啥光,却也见不着星星。雪虽然停了,还凉得紧,那冷风簌簌地吹,刮在面上如同冰刀,刺得慌,但他还得趁着太阳没出来这阵,去菜园子里把温棚里的菜收收。
                    灰白的气从他嘴里蹦出来,不知是烟,还是雾,裹着点温度滚出齿缝,他的烟也差不多寿终正寝,他还没走到棚口,却远远就看见那边的闵莉。要说她疯疯癫癫吧,好像又比谁都精怪,郑卓严摸不准,但也没歧视这个可怜的女人,直到看她剜下老树不知何时长出的芽子,才忽然想起老爸说,院子里那棵树就是从它身上折下来的一支。
                    “一大早还没赶上开张呢,哪来鸡的味道。”
                    指间的烟燃尽了,烧灼的尾巴快要撵到壶嘴,他就摘下来,丢到地上踩灭了,听着最后那点星子接着冻土嘶出的一声闷吼。看着人打赤脚出来,郑卓严难免皱了皱眉,就算她不觉着冷,他看着都觉着脚底寒寒的。
                    “这棵树也上年纪了,以前村里都管它叫……”
                    顿了顿,郑卓严及时打住,没再说下去。都说树会通灵,可通的不是猫仙,而是老东家山神。他狐疑地看了看闵莉,开始思索她讲的话。
                    _
                    闵莉
                    他身上当然有鸡的味道。
                    她知道郑卓严家里养了一窝鸡,他用红砖给它们垒了一间鸡舍,住的和人一样好。他开饭店的,菜谱上有小鸡炖山蘑,偶尔也炸一些鸡架子。闵莉去吃过一回,在一堆蘑菇和土豆里挑出可怜的一点鸡胸肉,炖得太久,柴了。
                    那么,肉呢?
                    肥嫩甘美的鸡腿,皮脂油润的翅。闵莉每次想这些,口水就像江水,汹汹往嗓里灌。她想知道郑卓严养的鸡——那些肉去哪儿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像个黄皮子一样,贪婪又小心地在他家院墙外头转悠。
                    然后她发现了,郑卓严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这当然不是说他是女人,或者他是个疯子。他有老婆,有热炕头,家产殷实,且从未被人轻贱。哪怕村里上了岁数的老头儿,来这边吃一口猪油炖粉条,也会客气地喊他一声郑老板……他是靠真神眷顾,才拥有这样无可挑剔的好日子。
                    闵莉不觉嫉妒,纯粹是馋。
                    她要吃鸡肉。
                    作为全身心侍奉真神的扈从,替神主尝尝咸淡,有什么问题?
                    “管它叫疤爷。”
                    闵莉没有急于继续鸡的话题,而是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她是疯了——那些人都这么说,但她并不傻。不能让郑卓严把她仅仅当做一个馋鸡的痴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再往前,它也不叫疤爷。你太爷还是个毛头小伙那会儿,都管它叫四耳老爷。”
                    闵莉从雪里站起来,那根枝本可以成为她的拄杖,但她一直悬空斜捧着,力道温和地抖抖上头的雪沫和灰,像抱一个襁褓里的婴孩。
                    “斫。”
                    她语气柔软,但并不讨好。
                    “是因为你院里那棵树,它才成了疤爷。”
                    轻手拍拍那根壮枝。疤爷的寿数已然枯尽,仅剩的、所有生命力,皆在这根枝杈里头。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2-03-15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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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卓严
                      天还未亮,冷风袭袭,扑面而来,刮过山野冰原,穿过树林丛间,将周遭酝酿的寒意与新鲜空气带来,仿佛还带着遥远的神秘。他定睛看去,看闵莉陷入思考时暂时空洞的眼,像被朔月从炉底铲出来的一抔灰,乌漆麻黑的,还有点渗人。
                      魏鹿那带着股劲儿的话还在耳边呢,郑卓严每次拜完山回来,她都要说上一句,供得那么精,怕是要舍不得吃,连店里都拿不到那样的好菜。也可能是朔月的手艺在这些贡品上终于得到了发挥,即使偷摸着带着菜去拜祭,也能惹来闵莉这样的。
                      “是。”
                      他倒也不太意外闵莉能讲出来,毕竟还是有人记得的,那树为啥立在村边,眺望着白云村与山的边际,感受着神明的呼吸。他觉得这时候应该再点根烟才是,于是摸出纸包的烟,挂在嘴边,掏出火柴,又给自己着了一支,嘬嘬那头,火星忽闪忽闪,就往里烧去。
                      “那是从前……那位托梦给我爷,说折了回去能招财。”
                      喷出口白烟,他仔细想了想,似乎也就这么个说法,没有别个解释了,算命先生也看了,说就这样整能庇佑郑家世世代代,才做了个法请了一株苗回去栽。再后来,就是猫仙推了庙,靠那邪乎的气镇住了山神,也就让山神的护卫们也受了影响,慢慢衰弱。这点,算命先生倒是没看清楚吧。
                      “咋突然讲起这事了?”
                      郑卓严有些不解,尽管闵莉的想法的确也比较跳脱,但既然讲起这棵树,恐怕也同山神有啥瓜葛。她抱着树枝的模样还挺正常的,让他也不得不跟着,看她要做什么。
                      “你这是要抱着它往哪去。”
                      _
                      闵莉
                      郑卓严的坦诚,让闵莉心头万分舒畅。
                      打从娘胎里出世,她就没去过白云山看不见的地方。于她而言,白云山伫出的这一片天地,就是她的现世,是她永远且唯一的乡。
                      这里原本是一片净土。
                      山与河笼罩也守护着此地的子民,祖祖代代,永世不朽。舅妈跟着儿子去「外面」享福的时候,闵莉也会想想外面的事。任何地方都一样,她想,或许白云山看不见的地方,会有别的山看顾着她不认识的人……她为此感到愤怒,妒火出离,但是时间长了,慢慢地、无可奈何地又平静下来。
                      不管是什么地方,守护人类的永远是山、是河,这些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东西。它们浩淼、它们博大,它们容纳这一方天地所有的奥秘与禄饷,恩赐有功者,惩戒不忠不敬之人。
                      ——又怎么会轮得到一只嗷嗷叫的邪门狸畜!
                      闵莉一颗疯跳的忠心,常常被这股愤懑填满。像一只越吹约胀的轮胎,若没有疏泄,她会很快把自己炸到粉身碎骨。
                      “我来送送疤爷,把它带回到……的身边去。”
                      呼啸的风,把闵莉的声音一点点吞掉。对于她这样既疯且莽的神使来说,这当然是一种保护。和郑卓严说话,让闵莉感觉良好。在雪原上,狼也会成群结队,没有一头孤狼可以活到第二年的春。
                      “一起走?”
                      闵莉从不让人走在她身后,这是与生俱来、兽的习性。除了同伴,没人可以和她并肩,或者在她身后行走。但是郑卓严例外,她允许且乐于见到他跟着自己。
                      如果净土未被玷染,在她去做这件事的时候,身后应当跟随着更多的人。
                      “就是这里。”
                      闵莉突然停在半山腰,用赤脚扫弄着积雪,掰块尖石头,在冻硬的土地上狠狠凿下去。她一手搂着树枝,一手如舂米一样捣挖着,看似左支右拙,却无比顺畅。直到龟壳般硬韧的地皮被彻底豁开,湿润松软的、如女人肚皮般绵趴趴的黑土露出来。
                      她伏在地面,无比眷恋地吻向泥土,像是亲吻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将疤爷的子孙枝栽下去,站到一边,满眼期待地盯着郑卓严。
                      “你来吗?”
                      她指的是帮新的疤爷安家落户——在风里瑟瑟摇曳的壮枝上,覆盖一些培土。
                      有朝一日,它长成参天大树,也会将兴旺传向他的子子孙孙,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_
                      郑卓严
                      郑家在白云村生活了多年,在山神恩泽下才发家致富,如今饭店虽然平时生意有点不景气,但逢年过节总是赚得盆满钵满,都有赖于山神庇佑。郑卓严心里明白,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坏,就算眼下猫仙占了上风,但正统才是正统,邪门歪道的东西,迟早会被颠覆回去,圆回正道上。
                      那是迟早的事,他想。
                      烟抽得快,没一会就燃了一半,橘色的火星一灼一灼,一缕轻袅的烟就浮上去,便宜但解馋的玩意,总是不耐烧。听着闵莉要送这截断枝走一遭,郑卓严才回过神来,阴鸷的狭眸里抬起点光,薄唇抿了抿,想到他的菜去,又看天边那隐隐约约开始泛白的迹象,从远方雾里支出一点薄芒,干脆还是定下心来,像个男人一样跟过去。
                      “走吧。”
                      他猛地嗦了几口,把最后那点廉价的烟丝儿都抽掉,才再度撵灭这点火燎的头,大步流星地跟上闵莉的步伐。
                      扭曲的山路,茂密的树丛,一切的一切,对郑卓严而言都太过熟悉,循着夜里走过的足迹,又爬上去,爬到半山腰时,空气也稍微稀薄些,可这儿的土最肥沃,也最得天独厚。他不止一次怀疑闵莉的状态,只是外人看她都觉得疯疯癫癫的,是没见过她对山神的态度,才会错看。
                      “是块宝地。”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2-03-15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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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卓严
                        开春时他也会来这刨些野菜,自然是清楚的。扶着那杆树枝,看着闵莉叩下去亲吻山野的动作,郑卓严不自觉眼眶有些热。他知道,他们是寒风中举步维艰的盟友,注定要在黑暗里等着,等哪天能出来匡复正统。
                        “当然。”
                        他以粗糙的掌拢过一抔黑土,盖上那拔起来的树根,凭着手心的温度,捂得热一些。临了,他还合掌祈愿,向疤爷,向山神,送一个平平安安的祝福,表达他的信仰。
                        【结】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2-03-15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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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物:周天 陈普叶
                          剧情:白云村外出打工人互诉衷肠
                          周天
                          城南铁匠铺的吆喝和叮叮咚咚的撞铁声一起盘踞在杨镇上空,星火从锤头下钻出,落入烟火沸旺的镇子。周天只垂着头盯住脚尖,鞋头磨损了好多年,一块斑驳的布丁钉在橡胶上,拙劣的缝补手艺显然出自男人自己。他丧着脸,倒撇的八字眉和胡子一个形态,随着时不时唯唯诺诺的点头上下起伏。
                          又在挨批。
                          脸火辣辣的热,好像百米之外的匠人把热气在周天脸边上熏起来,寒凛的北风,一点也吹不散。他算是这块地界的老工人了,眼见年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却总守在这个位置,一动也不动。说守不算妥当,也许是天神不佑,将他困在此处,也进不得,也退不了,喝了千百两西北风,还愧不敢回村。周天小心地摩擦一下脚底板,尘土掀进嘴里,抿了抿唇咽下一颗沙,依旧没敢出声。灰是一粒细石子,火星携的是融化的铁,它们不合时宜地存在,恰如周天。
                          他搓搓手,等工友尽兴。
                          _
                          陈普叶
                          陈普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挥着新来的烧铁,他拉一阵风箱,烘炉里的火便越烧越旺,以前在村里可没见过这么旺的火,毕竟扇子哪比得上风箱。
                          他从口袋里掏出被汗水浸湿的烟盒,想起自己来这也有小几年,打了几个找事的立了威信,当上了工头,不服的也都趴了。
                          刚点上烟就听见一阵吵杂,估计又是谁在挨批。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骂人的换了一批又一批,挨骂的几乎一直是那几个,换汤不换药。他看着那处,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村里的大哥。周天比他来得早,却偶尔也成了那些药。陈普叶听着,突然就不爽了。
                          “从年头骂到年尾,女人都没你这么能来事。”
                          他走过去,擦了擦沾着烟灰的手。他来得晚做得高,这人一年到头都在挑人找茬,当年吃了他几拳默默记恨着呢,就盯着这破位子,等着哪天好将他踢下去,自己上去耀武扬威。
                          “打铁趁热,打人趁早。男人用嘴小家子气,今天打赢我,人都归你管,输了你自己滚蛋。”
                          周围顿时没声了,半晌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对着灰溜溜的背影啐了一口,将烟捻了,遣散了众人,顺势把一旁的周天拉去角落。
                          “周哥。”
                          他从瘪了的烟盒里顶出一根烟,“那事逼一个,你别理,也别苦着脸了,来一根,解千愁。”
                          _
                          周天
                          一声怒喝不高不低,掺杂着火的旺、雪的寒砸过来,鼎沸霜逐里,解救了周天。换做别人他定要赔上一个讪笑,谄媚两句方显得识好歹。见了来人却只抖漏出满腹沉默,凭空勾起许多往事。周天一声不吭地跟着,接过烟,伸头凑近,“借个火。”夹着烟的手冻得慌,红硬的老皮、发绀的指甲盖却说的是习惯了。“顶好的东西,给我浪费了。”周天吐口烟气,缭绕着阻隔两人相隔不远的方寸。一瞬间,他看不清陈普叶。烟雾散去,此起彼伏的铸铁声、人声、风箱呼哧呼哧声——这诸般喧嚣烟火气才又落在实处。周天却浮着一颗心,又吐一口烟,模糊掉这一切。“陈工来这几年了。”周天慢吞吞地问,并不意在探究答案。总归比他晚许多。“我也打小就出来喽,出村那天,还以为外面的世界,有多好闯。”白云村鲜与外界交集,年少时莫不以为,反叛出去的,才堪称伟大。只是这些狂悖,也葬送了周天回村的路,悔吗?悔吧,没用。才思及什么,又扯起嘴角,干瘪的皮皱成纹,一个略显惨淡的笑,“你小子是个有本事的。”和一声绵长的感叹,消散在烟雾里。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2-03-15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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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普叶
                            他给人点上火,“合适自己的说不上浪费。”想来周天也是铺里少有的老人了,按照在四五年前,他这样的年轻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脏活累活谁愿意干,都丢给他们这些找不到工作的外地人干。掉到最底层,还得乐呵着给上面的人数钱。
                            “七年有了吧,记不清了。”
                            “也是,要是真好闯,家里的老顽固就不会挡着我了。”
                            陈普叶呼出一口烟,像是以前在门前玩雪时哈出的热气。那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不过是少年时期的叛逆来晚了,门一摔就是七年的光阴。
                            “那不得靠您带我学嘛。”
                            陈普叶笑了笑,热气烘得他直流汗。没想到曾经幻想的光鲜亮丽,现在竟变成每日在这方寸之间过着重复的生活。有时过得苦了,他倒想起那村子了。
                            “周哥,这日子过得苦,你倒能一直撑着。”
                            “换我是你,早不干了。”
                            白云村里有多少是能出去的,但又有多少人想回去,能回去的,还得看有没有命。陈普叶从未想过回去,就算干不下去,死在外面,也没动那念头。
                            他低头呢喃着,脸上看不清表情,“其实这苦日子,和村里也没什么两样。但至少出来了,也就有了点盼头。”
                            “说不定,也就我两混得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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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
                            “是啊,我们都有盼头。”
                            黄狗伏在巷尾酣睡,一条老狗,瘸了腿,不爱动。这来历还值得说道,彼时周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处处碰壁,正打算结了这月的工钱打道回村。谁曾想撞上满街狗子打群架,这黄狗满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干劲,战果是满街败犬,和拖着残腿的它。周天转念一想,掉头回去锤铁了。
                            “一榔头哟——”
                            薪柴不断送入烙铁下,红通通、透亮。周天望着新来的小学徒,跟着陈普叶的,嗓门大,劲儿也大。“这种话就甭说了。”说自嘲都是他周天夸大了,得说的是事实,“我是个什么东西。同批来的、早的、晚的,”似是不够尽兴,周天转了个身,侧对着陈普叶,夹烟的手指将烟屁股对上了天,“甭管啥时候来的,哪个有你陈普叶厉害。”夸是真夸,不知什么滋味的苦水、也是真的灌得满肠。收了手,又将烟屁股喂回嘴里头,想他怎么撑下来的。苦日子捱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好歹他没少胳膊少腿,比老狗还好点呢,能撑。
                            周天又说,“是有盼头。”却不知那嗓子给烟熏哑了,还是不舍得给人家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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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普叶
                            “人嘛,都是一样的。”
                            他看着那新来的,动作有些生疏,却也愿意往狠里干,都是为了生活。
                            一顿话说完,陈普叶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久了,狠话酸话听多了,就是没听过多少好话。
                            笑着笑着这话茬也就过去了。
                            “我听说,等咱们干完这一批,上面就给假,整个铺子都要休息。”
                            四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打铁声,陈普叶压低声音,这也是他偶然偷听听来的。
                            “周哥,这么多年了,回去看看其实也行。”
                            手里的烟快烧到了头,轻轻一捻就灭了。他这几年平平淡淡,人生节点中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不就为了在镇上买房落户。把那老顽固接到镇上,安享晚年,也算是还心里那一份愧疚。
                            但陈普叶也只是偶尔想想,唯一的联系早已经断了。
                            “如果你想的话,趁这几天赶完工,就收拾收拾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2-03-15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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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
                              掸去一截燃过的烟,滚烫的灰烬落在冰凉的地上,还维持着小段圆柱状,也没撞坏一丁点儿。“是都一样。”老迈的嗓音得是岁月蹉跎的苦果,沉又喑哑,周天好像学会了“是”字开头的应答之后,便再也找不出其他字眼,来衔接这差距不小的交谈。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二十年前的周天想不到如今的境遇更劣于当年,二十年后的周天也未必能逃离命运的桎梏。二十年了,他总该认清楚、总该认命。“不是我不想回去,”嘴角裂了个大缝,一讲话漏风似的剜着伤口,血水成了老痂,扒在那里。周天拧拧眉,好像感觉不到痛。“我是不敢。”他闭上眼才说出这句话,却一瞬又睁开,觉得好笑,“也没啥不敢的,这么些年过去,村里早没人认识我了。”握成拳的手轧着心口,捶了两下,周天又说,“这里有愧,却不知对谁啊。”
                              问天、问地、问神仙。
                              天不灵、地不应,周天从此信了猫仙。
                              “先不说我,你呢?”
                              他看一眼眼前的青年,又看一眼远方的山峦——翻过那些,再东行百里,就是白云村。也许有燃煤在烧,炊烟升起,相隔太远,周天不敢确定。他不乐意插手别人的家事,却也深知,在外的孩子,总归心里念家。
                              “从没见你回去过,一起?”
                              _
                              陈普叶
                              “回去”只是一件寻常小事,但在这里就像一道坎,他们有万般的难处。
                              出来之后,慢慢地他觉得自己与世界脱轨了。童年听过吓小孩子的故事也都快忘记了,但很多事情总会一次又一次地颠覆他的观念,他对自己从小接受过的教育深信不疑,陈普叶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好像他整个人都是个问题。
                              他所信仰的,一直深信不疑。不过信仰是一块玻璃,光滑而平整,如今再看上面布满了细碎的裂纹。他早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忠诚的信徒。
                              他敢出来,却再也不想回、不敢回了。
                              “我......”
                              周天的一句反问把他问住了,一时间答不上来。陈普叶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是想回去的,谁闹得要走,谁又死拦着。回去了觉得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是丢人,不回去又觉得心里难受。平静多年的水面终究会因为阵阵微风而掀起波澜,白云村没人能留得下他,曾经是,现在也是。
                              “回去就回去吧,说不定家里人都死光了,还能赶上给人扫墓。”
                              若是真是这样,那他以后再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结】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2-03-15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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