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大典日前排演
黄昏的幻想乡。西口郊野的七座矮楼旁，孩童在空地上嬉闹。尘世不变，祥和平淡，重复着简单的喜乐与聒噪。
　　少有的特殊之物，是在这里堆放的彩灯。它们将用于明晚的大庆典。虽眼下只是黯淡宣纸套着的竹笼，但待到那时，要把街上一整年的尘气都洗成烂漫光色。
　　看这苍茫寂寥天、重山悲苦地，待到那时，整个村镇的人都要齐力在上面捅出窟窿眼，不断地迸发出雀跃欢呼，腾起热情将人世间燎作火红。
　　正所谓：
　　孤芽唤春来，一叶随秋去。
　　万古留青山，几笔著人迹。
　　此刻，彩灯堆放处的一旁，矮楼台上，一场排演独自进行着。鼓瑟翻飞。三弦震，尺八鸣。
　　今日斜阳楼台有人独舞，拎两手折扇轮转四五番；青紫火光捧起各色乐器，奏着大宴庆典的曲目。好似山野上兀然窜起了星星火焰。
　　幻光蜃气盘绕，悬空的六十余能乐面具之中浮现出少女的身影。这些面具曾为名士表演所用，如今灵气结成人形。
　　少女名为秦心。
　　踉跄。停步，樱发飞散，橙红灯笼裙一弹一颤。回身，随音律勉强再挥摆几拍，又一踉跄。
　　虽说舞乐乃是其天分，但眼下大典逼近，既要加紧编排，又须锐意创新，于是也陷了才尽技穷之境。
　　寻迹丝丝灵感，曲段反复再一遍。提臂几处招展，器具飞旋又一周期。琢磨一步之事，推敲毫厘变化。
　　这不断重复的排演过程，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烦闷难耐的。台上演绎着欢腾盛况，台下台外空留寂寥——只有一个例外。
　　同为妖怪的古明地恋正在空中全方位旋转，一张大笑脸翻来覆去，手脚随乐曲快速摆动着。她是无意识的妖怪，轻易就能融入气氛之中，立马就能触碰到比深意更深的东西。
　　知音。
　　古明地恋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酣畅淋漓表现着这首庆典乐曲。这种行为毫无技术，相当笨拙，几乎就像一只随音波漂浮的黄绿水母。但同时，她也分毫不差地对乐曲进行了原始反映。
　　在某些时候，这就是求思而困顿之人所需要的“觉悟”。
　　回眸间，秦心瞥见对方的几下动作。那虽只是极为潦草的不规律晃动，但其中玄机迅速被捕捉到了。那就是下一拍所需要的感觉、或者说“势”，那就是她探寻许久的一步江山、抬手天涯。
　　晃出两步，难料机巧。一踏一斜，飞身炫目间，行云流水收起折扇，变幻长刀翻手即斩，刀光凌厉袭人为先。这般稳稳接下灿漫的前调，又自如闯入壮阔的下篇。
瓶颈已过，灵感便如瀑而下，后半曲一遍就顺畅排演完毕。曲终了，简单收拾乐具后便离开舞台。恋也倍加喜悦，大声欢呼着，以拥抱迎接。
　　秦心抚了抚对方的灰绿短发。秦心自己脸上是没有表情的，此时用于表情的面具也都缩在她身后。恋看不出她的情绪，但能感觉到气氛是温暖的。
　　太阳已经落下，周遭玩耍的孩童早已散场。她们要返回村镇，吃一顿晚饭，再决定下一站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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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绞索铁龙
　　地缝深处，是烧灼着沉沉冥火的旧地狱。这里失去原有管控，神灵也不复存在，早已是鬼怪们的自由天地。
　　在杂乱街道的上一岩层，伫立着这里唯一规整的建筑——地灵殿。住在殿里的大妖怪，只是以十分保守松散的方式对旧地狱进行仅有的管理，松散到现在让一个大型载具轻易撞穿了地灵殿的围墙。
　　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砖瓦破裂声，一位地灵殿的下属宠物、猫车妖怪火焰猫燐才急忙跑出来应对。
　　那个奇怪的大型载具是由七个金属推车首尾连接而成的。这种推车似乎有“超市购物车”这样意义不明的名字，地灵殿曾经在地上采购过几辆，用于日常运输，但是没过多久就坏掉或是丢失了，称不上是实用产品。
　　而现在，七辆购物车被串联在一起变成小火车，车头里缩着两个人，后续车厢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物件与甚至小动物。火焰猫燐知道谁会做出这种东西。
　　秦心从剧烈震荡中苏醒了，她抬头看了看周围，沉思片刻，抱起怀中仍在沉睡的女孩，从车头里站起来，走下来跌跌撞撞几步才站稳。秦心把受冲撞而扭曲的车头前端两下拍回原样，然后戴上悲伤表情的面具，朝着火焰猫燐浅浅一躬。
　　“非常抱歉，昨晚和恋一起返回这里的途中睡着了，我完全不知道这车是从哪里来的。”
　　“没事的。这就是恋大人的小火车。应该是在她的驱动下自动返回地灵殿，只是没控制好罢了。”
　　罪魁祸首正是秦心怀中的少女妖怪，地灵殿主人的妹妹，古明地恋。宽大礼帽遮盖着她一头稚气的浅绿短发与孩童一般的面容，两眼与体外粗实血管连接的第三只眼都紧闭，正安稳睡着。
　　许多的黑猫从庭院里聚拢到秦心脚下，秦心缓缓把恋放在这些有力的妖怪猫背上。
　　“你们昨天玩得很开心吧？很久都没有看到恋大人开这个车了，也从没见过她一下子带回来这么多玩具。”火焰猫燐微笑看着秦心，低头朝猫群指了指殿门，让黑猫们把主人送回去。
　　“或许如此。至少对我而言，昨天是无疑意义深重的一天，恋又一次给了我技艺上的启发。虽说曾经身为宿敌，但如今真是可谓灵魂级别的挚友！”秦心头顶着的面具表情变化为兴奋，随着发自肺腑的言论而抬手摆出姿势，唯独脸上毫无表情。
　　“秦心小姐说话还是这么用力过度呀。也许觉大人就是不太喜欢你这一点。”
　　“啊哈哈哈哈。”
　　并不是用力过度，而是不善于表达。
　　秦心虽然拥有自己的感情，但是作为面灵气妖怪，只能通过面具及其能力来进行表达。对她而言，情绪没有分寸或者过渡；而表达也只能像是戏剧一样，只能通过一定的表演手法。这根本不自然。
　　恋的姐姐，古明地觉，或许是不喜欢秦心吧。一直陪恋一起玩，平时在地上也经常照顾着恋，所以一开始古明地觉对秦心还是很客气的——直到那一天，秦心特地想与古明地觉对话。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有考虑过吗？」
　　觉是拥有读心能力的妖怪。她体外血管连接的第三只眼紧紧盯着秦心，说出了这样刺耳的话。秦心想，或许在觉的眼里，自己就是个只会表演的小丑吧。秦心一直在修炼，想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情，终究收效甚微，于是便再也没有走进地灵殿了。
　　“嗯～话说最近可真是出了不少事啊，地上的灵异珠再次异变，前不久就在我们附近还有石油异变。你能照顾好恋大人，真是非常感谢。”火焰猫燐看见面具变为沮丧，赶忙转变了话语。“如果没别的事的话，就先请回吧，今晚的庆典应该还需要准备吧？期待你的精彩发挥。”
　　庆典？
　　对，今天是庆典来着，为此秦心昨天还排演了许久舞乐。但是现在，有比排演还要棘手许多的事要去处理。
　　秦心今天必须要前往道庙与佛寺，汇报自己的演出，否则便容易被那些神棍找上麻烦。这都是因为自己本体的面具涉及了宗教界人物，舞乐技艺也与之类似。就因为那毫无意义的出身，好像自己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了。
　　她不想听那些教徒言语，只准备草草应付了事。期盼着，等表演结束后，要与恋一起在庆典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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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
　　欢呼飞扬似萧，足踏雷震如鼓。几处场地上各自上演着精彩纷呈的节目，越来越多人从街上走过，庆典氛围即将被推向最高潮。
　　秦心自如舞着。然而，这并不是说她状态好；与之相反，她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相当差，甚至比不上昨天排演的时候。
　　秦心几次感到自己比节奏略慢了一点，不能确定是究竟自己的问题还是乐团的问题，但仅凭感觉，立刻就能调整回来，也几乎不影响动作的流畅性。她不用专注精神，却也能自然地把每个动作做到几乎完全到位，庆典中没人能看出任何纰漏——这是她的技艺带给她的自如。
　　舞。
　　虽然还算正常发挥着技艺，但完全没能达到自己的极致。没有做到预想的创新效果，反而像是回归了老把式。
　　这技艺并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曾经作为名士的所有物，从而继承了部分才能。她能接受这种天分，但是不想自己身上仅仅只有外物，不想自己还是他人的道具或附属。
　　「然而，你为何而舞？」
　　高居楼上而神情肃穆的圣人，今日早晨曾这样问过她。
　　「如今，你的心又在何方？」
　　盘坐身前而抚摸她脸的僧人，今日午间又向她如此发问。
　　舞。秦心只是起舞。头戴狐面，拎两手折扇轮转四五番。
　　她回身一遍遍扫视，在台下人群中找寻古明地恋的身影，想要摆脱脑海中浮现的他人话语。
　　快了。很快就会到那一招。那是她与恋一起发现的，非同凡响的一式。要在那里重振气势，然后一口气决胜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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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心！”
　　本居小铃抱着她的厚书册，跑到了秦心展开表演的街道上。这里已经乱作一团，周围的地面和房屋受到冲击而多处破碎，不断蔓延出瘆人的寒意与威压，人群全部都撤离了。
　　秦心一手提着她的长刀，一手扣着一个蓝色衣裙的人，立在倒塌的舞台上。地上尽是她凝气斩击的泼墨痕迹，空中也留有两道修长墨弧，飘摇着正在消散。
　　在她身旁，巨大狰狞的妖怪狐狸头咬烂了一辆购物车；表情哀伤而悬挂高空的老人头散发着令人无法直视的恐惧光辉；而瞪大双眼的狮子头下死死压着剩下几辆购物车。那些购物车串联在一起，带着车栏里残余的一些金银珠宝，像是活物一样拼命挣扎着，砸得地面不断震荡。
　　根据居民报告，这条“铁龙”突然出现，横冲直撞，并且吸走了人们的财物。而现在秦心制服了它。
　　“秦心，你没事吧？……我马上去找慧音老师。”
　　本居小铃知道，对付这种情况的专家们现在正在村子外边举办他们的宴会，留在村子中的帮手寥寥无几。
　　“不必麻烦了，犯人已经抓到。大家的庆典尚可以继续，只是这个街道需要封闭起来，尽快清理维护。”秦心脸上没有表情或面具。说话同时，把手里扣着的人推了出来。
　　此人白发上长有鲜红羊角，咧开的嘴里能看见两排骇人的尖牙，是相当的凶恶之相。小铃认出了她，顿时退了半步。
　　这是地狱**界的首领之一，饕餮尤魔。虽然被打得衣衫残破，但脸上没有疲惫迹象，只是作出一副扫兴认栽的神情，仍然偏头贼笑着。
　　“小面具，我重审一遍，我只是受贤者摩多罗邀请，来加个节目。那块石头是我捡到的，我没想到操纵的是你们家的车。”饕餮为自己辩解。“我用车把大家的财物吸走，你再一刀一刀敲回去大伙自己拿，就是这样观赏格斗同时展开奖池活动而已，你看，一开始大家围在下面玩得都很开心，谁知道你下手越来越重……”
　　“贼人，你一开始就用车冲撞了人群和房屋。”
　　“想来个冲击性的开场，稍微有点失误而已。而且，如果我真的造成了他们无法接受的损害，那为什么大家还要义无反顾地往前凑？还要向我们欢呼？嗯？难道是为了钱？你就是想强调大伙的贪婪吧？是他们为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按你这样的说法，大家伙就都是为了争夺财物就引火焚身的人咯？揪着这点不放，真是过分的人啊，大过节本来都开开心心的。”
　　“你夺了我们所有之物，我们自然要上来声讨！”
　　“不好意思，我还没能理解状况。饕餮的能力并非是操纵其它物品，那么她刚才提到那个'石头'是什么？我们应该从关键点着手，才好处理这些骚乱。”小铃见两人又要吵起来，连忙架在中间，继续向秦心询问。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个暗红色的宝石，瓶盖大小，应该掉在这附近了。”秦心回答。“小铃，我得走了，剩下的事拜托你了。这本来是恋的车，现在车毁了，之前装的东西也不见了。我必须得把那些东西找回来。”
　　这些恋的宝物，如今都遭遇不测。秦心无法想象她在得知这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那孩子拥有的东西原本就很少很少。
　　“你看，你自己也这样贪欲啊～”饕餮嬉笑两声，铁龙也随之猛震了两下。
　　秦心一脚将其踹倒，取出一个面具扣在对方脸上。对方反抗不及，挣扎着抓住面具，徒劳扒拉两下，很快就被面具感情所感染，瘫倒下去。
　　那是一个皱眉吁气的灰白人面，能看出表情中的愧疚之意。
　　秦心收起其它的面具，告辞离开。面具是她精神与性命的一部分，而愧疚之面留在此处，漂浮身后的狐面已在正面冲击中裂出三道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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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的人之子，你一定无法理解吧。我的处境。”面戴愧疚之面，躺在地上的饕餮还在不断喃喃着。
　　“我真的已经完全理解了，所以请不要再重复你的发言，安静休息片刻吧。”
　　小铃在散落的瓦砾木屑之中寻找着秦心刚才描述的那块宝石，于此同时，她被迫收听了愧疚心爆发的饕餮展开的持续性自我控诉，听她反复不断讲诉自己的心路历程。
　　——饕餮持续饥饿着，不管大餐还是零食，一律来者不惧、胡吃暴食。无论是总量还是次数，都还远远不够。
　　她成为了权力者，可以通过谋划与策动来获得“大餐”一般的盛大资源。但同时，碍于身份，也就失去了随性采集“零食”的机会。
　　通过不知谁落在街上的石头，可以把力量赋予给一条铁龙，并且操纵它。这就是理想的藏身作案工具，能够狂吃零食的时刻才是她心中最棒的庆典。
　　说实话，小铃觉得这种情报如果是在书上看到，也许还会觉得颇有趣味；但真正在面前发生时，她只能是扶额汗颜。
　　如此看来，对方没有太大恶意，也不会造成更多威胁，大概可以就这样了结了吧。正当小铃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废墟缝隙处的一线红光，伸手将那颗宝石取了出来。
　　“啊，好像就是那个石头啊。我记得它本来是控制想象与梦幻的玩意，所以真的不知道它操纵的是别人的车嘛！”饕餮喊了一声。
　　灵异珠。
　　结界爆破、月都降临、完全凭依——它具有令传闻成真的能力，曾经三次让幻想乡陷于前所未有危难。
　　这颗珠子被削得扁平了一些，变成椭圆状，色泽也有很大改变，但毫无疑问就是灵异珠的气息。如果说普通灵异珠还有安全运用的可能性，那这颗经过改装并且已经引发骚乱的珠子可以说是绝对的危险品。
　　已经不是去找帮手的问题了，这恐怕是最高级别的紧急事态，必须马上通告幻想乡的贤者来进行应对。
　　“你呆在这儿。”小铃甩给饕餮这句话，便把灵异珠放入衣兜，抱着她的书迅速跑走了。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几番人员往来往去，只留饕餮一人。
不知多久过后，寂静街道又兀自冒出细小的脚步声。正在仰望光火夜空、沉吟着的饕餮转过头来，看见了古明地恋。
　　这个妖怪抱着一个坏掉的金属狗玩偶走了过来，一双短靴停在了购物车的残骸旁边。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
　　“不冷吗？”饕餮问。
　　“嗯——有点。我的外套给别人了。”
　　“谁？”
　　“一个，妖怪。不记得是谁。他好像很伤心。因为他用这个月亮，把小狗弄坏了。”古明地恋摊开手掌，手心中间是削成一颗月牙型的黄色灵异珠。
　　饕餮转回头去。
　　“这个车，是你的吗？”
　　“不是了。”恋把狗玩偶放在了车上。
　　“对不起。你知道吗，因为我刚才也捡到了一块那样的灵异珠，做了那样的事。”
　　“没事哦。”恋看着对方愧疚的面具，眨了眨眼，伸手便准备去取自己的帽子。
　　“别。不要！……我不用。我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听到对方制止，恋便停了下来，继续呆呆望着愧疚面具。看了有好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了什么事情。
　　“对了，你有看到一个面具妖怪么？粉色的好长的头发。”
　　“她去那边了，去帮你找东西。”
　　“找什么？”
　　“各种东西。我不太清楚，应该都是你车上的。总之她就在那边。”
　　恋歪着头，似乎不太能理解这几句话，但还是朝着饕餮小鞠一躬。“谢谢。”
　　她哼起歌，以妖怪之力飞跃到半空中，向指出的方向追去。饕餮还没听清那哼唱的曲调，没听出其中的情绪，对方的气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墟间传来最后的动静。噼里啪啦几声，购物车上散落下来一堆零件。那是狗玩偶。刚才勉强拼好，很快便又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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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第一幕

　　第二幕 冬钟
　　顺着铁龙在地上穿梭的痕迹，秦心离开村镇，一路飞行。
　　那条街道的骚乱得到了控制，所以没有影响到整个庆典，大家的活动还在继续。背后的天空上传来一大片砰砰嗤嗤的声音，闪耀着的满天光芒间断投射到方圆几里的地面上。
　　来到山丘高处展望一番，看见夜幕上的烟火炮仗如花绽放，随即又粉碎而燃降。但是景观还不止如此。
　　天空中飞行着由能量激发的各种弹幕，那是那些力量强大的人与妖所遵循的战斗方式。虽然弹幕数量不多，但那根本就不是应该随便出现的东西。
　　“那是……反魂蝶？”
　　秦心察觉了端倪，但她没有去理会更多。虽然自己一直想成为妖怪活动家，这种情况下很想去探查到底，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找回恋丢失的东西。应对异变这事，即便她不做，也多得是人会去做；但恋现在只有自己了。
　　飞下山丘，继续追寻铁龙的痕迹。
　　前方，是亮着些许灯火的竹林，那里是月都相关人士的地盘。秦心一向不懂那些势力关系，但她大概知道，月都具有天神一般的高傲，对他人的看法古怪而恶劣；而竹林这些人是从月都逃出来的，对人则较好一些。
　　根据这样的简单理解，秦心向守在竹林半道的月兔妖怪呼唤：“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一些东西掉在竹林里了，我可以进去找找吗？”
　　漂浮着的士兵月兔铃仙正处于备战状态。她手持一把月制步枪，背着一个像棺材的木柜状物件。眼神迷离，一头紫发乱糟糟的，而一双兔耳反倒笔直挺立在头顶。
　　“面灵气秦心，根据命令，要将你击毙。”
　　似乎常有人问，出招的同时喊出招式，这种事情是否太蠢？——就像是专门要让别人容易应对一样。答案很多人也知道，由于有反应时间的存在，当听懂喊来的招式时，往往便已慢了一寸拳脚。
　　更何况，现在到来的是比声音还快的子弹。若只依靠对方的这句宣告来进行应对，那么秦心确实已经被击毙了。
　　一声枪响，后方的一串竹子纷纷倒下，秦心却适时回转了身体，轻巧回避了这一击。
　　——百般武艺，万千器械，只要展开攻击，就永远无法避免肩肘与胯的预动。无论具有什么技艺或进行了怎样的磨练，都会留下那个生物电与灵魂难以迅速牵动、强大肌肉无法覆盖的破绽。
　　秦心是演舞者，亦是演武者，与他人正面一对一的战斗是她最为擅长的。只要她能看见对方的动作，往往就能把握对抗的节奏，把战斗变为主场演出。
　　“是谁命令了你？为什么？”
　　月兔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后背着的木柜缓缓放了下来。木柜从半空中落下，秦心勉强看清那是一个老旧的钟柜。似乎是之前装在恋车里的东西。
　　嗡。
　　秦心看着钟将要落在地上，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坠落在地，巨大的咚声脑袋里回响着，心脏和大脑感觉都快炸裂开来。强撑起身体，环视周围，发现自己落到了竹林之中。四周尽是竹子，看不见月兔与钟了。
　　秦心把身旁漂浮的所有面具扣往地上。
　　枪响。
　　无可奈何，一颗子弹击穿秦心胸口正中。往后倒了两步，身后飞绽出去的不只是血雾，还有一部分被破散开的灵气。这些灵气就相当于秦心的骨与肉。
　　无法理解。秦心完全不记得自己招惹过哪位月都的人物，也不明白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自己就不该走进这竹林，应该去直接找到恋，告诉她发生了状况，然后带她回家。但自己就是不敢去面对，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毁了你的车，你的其他所有东西都不见了。秦心想要去挽回一些东西，但没有认清自己的责任所在。
　　已受重创，无力飞行。秦心两手再次凝气，一边化作长刀，一边糊住伤口，朝刚才枪响的方向跑步冲锋。心中默数着步枪拉栓的时间，一步跃起翻转，堪堪避过一颗子弹。不知何处钟又作响，任耳孔破裂溅血，再跑出几步，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全力一斩过去。
　　两旁竹子应声而倒，刀从月兔身影上穿了过去。根本没有命中实物的手感，那似乎只是一个残影。
　　秦心再次感到失去重心，栽倒在地。她看见自己的左脚绊到了地上的鱼线，皮肉被破开。然后定向绊线雷被触发了。

　　砰。寂静的竹林里又一次响起这样的不和谐音。
　　铃仙站在地上观察着爆炸处。
　　铃仙觉得烟雾太多了一点，便立刻又操纵起光线波长，跳到一旁。果然，刚才铃仙所在的位置被一个悲怆的老人头照亮，很快被飞来的狮子头喷出火焰给焚尽。
　　钟声又响了起来，铃仙提前扣住自己的兔耳朵并偏转了身边的声波，然后又举起步枪，在瞄准镜中找到第三次倒地的秦心。
　　残破的妖怪狐狸头护着秦心。根据情报，这些面具才是她的本体，不破坏面具的话，她的力量可以慢慢恢复，即便击杀躯体，几百年后依然能再次化作人形。所以铃仙这一枪击碎了狐狸面具，妖怪狐狸头也随之消散了。
　　秦心伏在地上，挣扎、疑惑着，把名为希望之面的东西扣在了自己头上。
　　步枪射击的间隔时间基本被把握了。但是钟声的间隔还在加快，这一次快了两倍不止，仅仅只有二十秒多一点。
　　铃仙操纵波长的能力并非是多强的隐藏技，一般情况下无法应对敌人的快速接近与持续追击。但在钟声的掩护下，对方不被震倒也会眩晕，就连一点幻影也会认错，那样来说的话，铃仙确实可以做到完全隐蔽。
　　铃仙在竹林中走动并装填步枪弹药，三个面具循着旁边被偏转的脚步声冲了过去，铃仙朝那边掷了一颗雷。
　　等爆炸风过去，铃仙再一次瞄准射击，但这一枪却被对方在完美时机挥刀弹开了。
　　铃仙转过头来，看见身后另有两个神色各异的面具迅速飞了过来。虽然立刻激发了能力，几番弹跳滑翔进行了转移，但铃仙的左臂还是被灼烧到了。铃仙回头再望去，却只看见悬挂高空的老人头与各自盘旋的其他面具，现在轮到铃仙找不到秦心了。
　　铃仙的情报出现了问题。
　　情报说，对方最多只能同时操纵两三个面具，而现在看来，根本是全部出动了。铃仙现在面对的是数量六十余的察打一体无人机群。
　　铃仙反复躲藏，尽可能开枪朝周围面具进行反击。铃仙嘶哑笑着，猛地挠一把头发。她有能力发射波幅去探测对方位置，却连那样的空隙时间也没有。
　　战斗，为了命令。
　　注意信息，注意战术，注意火力，注意趋势。注意，注意，注意。面具四处飞散的踪迹也逐渐难以把握，铃仙滥用多种感知，开始捕风捉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躲藏好了，开始了重复与无效的操作，然后又恐慌自己这样的操作，最后疯狂嘲笑自己的恐慌。
　　又一次钟声。面具的动作暂缓。铃仙也缓了一口气，歇一秒之后准备再行转移，这时手中枪的重量却突然一变，肩颈上传来冰冷的感觉。
　　回头，面戴圣人希望之面的秦心用力捂着欲裂的心脏。长刀已然斩断步枪，架在铃仙颈边。
　　“谁命令你？”
　　“月之贤者。”
　　“为什么？”
　　“不知道。”
　　“告诉我！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秦心数着秒数，刀刃上累蓄闪光，准备要在二十秒之前将对方拍晕。
　　然而，铃仙笑了起来，笑容颇为扭曲。铃仙也同样数着秒数。
　　钟声。这次是十八秒。
　　铃仙抽出靴子里的匕首，纵身跳起，顿时划开希望之面。再牵住脱力的秦心，把她颈侧捅穿。
　　血液飞溅，身形几乎就要消散，秦心勉强再次凝气，翻身挣脱。恐惧的老人面砸下来，掩护秦心暂行撤退。
　　铃仙被恐惧之面阻隔，追赶不及，便先从一旁标记过的竹子底下拔出一把连发短枪来。
　　执行命令。
　　铃仙曾是逃兵，逃到了这里来。而如果再次违抗命令的话，她还能逃到哪里去？铃仙不敢想象。
　　月之贤者有言，现在是危及整个幻想乡的紧急事态，虽然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但是要应对危机，就必须这么做。贤者具有他人所没有的智慧，这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不惜违背和平的规则，动用真枪实弹，这样来杀死他人。再一次回归到血腥之中，战争阴影重新笼罩，继续困在被他人赋予的不能理解之事上。这也许就是月之兔的命运吧，谁叫我是月兔——铃仙如此想到。
　　子弹上膛，击穿恐惧之面，将其捏碎，老人头哀嚎着消散了。

　　秦心伏在竹林某处，感受着极度的寒冷。
　　心脏损伤，失血过多，已经很难恢复。而且面具的损失达到了六个，其中有三个非常重要。所以现在面具之间能量失衡，能够提供的有效灵气已经非常稀少了。
　　钟声还在响。秦心在地上挣扎着，不断失温，逐渐变得更加虚弱。
　　冬天到了吗。
　　秦心回忆起不久前的雪天，与恋的玩耍。不敢和她打雪仗，只因为她一旦起兴，下手便没了轻重。她们进行了把山坡下的雪全部推到山上的无用功，恋像小孩一样玩得很开心。她无论玩什么都是这样。
　　这项活动是那位僧人教给秦心的，名叫扫雪。僧人美名其曰：此乃清洁与修行。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寺院便又会被雪覆盖，秦心也没感觉自己取得了什么长进。
　　恋很淘气。她以前也把希望之面弄坏过，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秦心几度攀爬寒凉楼台之际，是僧人的寺给了她一点温度。
　　“你应让感情发于此身，而不受外物所诱。”僧人环抱她的身体，言语不如高台圣人那般凌厉，缓缓地、反复吐出一字一句。“你应理解何谓有心，然后才能无心。”
　　但秦心还是做不到。不依靠面具，她就无法正常进行表达。修行不断失败，一次又一次。
　　于是，那天，秦心把扫帚平放在了地上。
　　“所以，请不要再命令我了。”
　　你的言辞净是虚无，从不为我所用。
　　“咳。”
　　秦心咳一口血，清醒过来。
　　她想起来了。她虽然无法自己填补面具的损失，但她还有可用的材料。那是河童给她的，在完全凭依的异变中两人共同研发的实验品。
　　秦心能感应到材料的位置，并且飞速将它们召回。三个空白的面具落在了秦心手中，只待灵焰将其烧铸成型。
　　我乃是面灵气，那依靠面具又怎么了？然而，就算不依靠又能如何？实在是无聊的问题。
　　可以操纵更多面具的圣人之器已毁，即便恢复原有面具和原有实力，也会继续遭受游击。但是秦心还是想到了有可能取胜的战略——那是完全依靠面具的战略。

　　钟声的频率减缓了。铃仙注意到了这点。
　　这钟声是根据对方的心拍数而进行反应的，对方每有六十次心跳，钟声便响一次。对于战斗和受伤的敌人来说，这钟声必然会变得越来越致命。现在，敌人大概已经支撑不住，心脏将要停跳了吧。
　　铃仙认定自己所在位置是安全的，因为铃仙在秦心刚逃走的时候发射波幅探查过，秦心倒下的地方即便是飞行过来也需要三分钟。
　　钟声间隔将近五十秒后，铃仙仍然没有观察到周围有面具，便持枪匍匐准备向前找去，却立刻被一刀斩中，肩背上的紫发一齐散落开来。
　　无征兆、没有一丝声响与气息，头戴不视不听不言三猴面的秦心飞到了铃仙身后。三猴面的不感之感情暂时形成了一股高度稳定的能量，同时依靠对铃仙手上粘黏的面具碎片进行感应，秦心完成了突袭。碎片的感应效果本是微乎其微的，但在牺牲了其他感官的前提下，这一感知便也被成功放大了。
　　这一刀足以将对方躯体斩断，但秦心还是收了力道。铃仙刚刚中刀，又随之遭受了五十一秒一次的钟声轰击，最终丧失了所有抵抗能力。
　　除却其它冗杂感知，秦心站立在竹林中，感应着声波震荡的触感，判断出了钟声来源的方向与距离，走去将钟柜一刀劈开。

回去吧。
　　秦心想要取下猴面，但自己已经没了手劲。三猴面渐渐失去了控制，与其它面具的感情能量激烈冲突起来。秦心勉强把脸上的猴面下端拨开了一些，露出嘴角、齿与舌，也重获了一点感官。
　　“恋？”
　　声音细微，只在空中飘出两厘便消散。缓步走着，走出了竹林。
　　“恋？”
　　倒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行。这里比竹林还安静，没了曲风抚叶、萧萧沙沙的声音，也早已不见漫天烟火。
　　“恋？”
　　平原上，花开得好茂盛，那些带有生命力的妖精们一定也活跃了一番。秦心休息一会儿，再爬行一会儿。
　　“恋？”
　　不想死在这里。
　　不想百年之后醒来，忘了世界或被世界忘记。
　　“哈啰！”
　　绿色头发的女孩，恋，跳到了前方的路上。在秦心模糊的视野中，恋抱着一个纸袋子，挥手朝地上的自己打招呼。
　　“我买到了！好吃的！你要吃吗？”
　　帮我摘下面具。秦心很想这样告诉她，但已经无力发声。
　　“你怎么了？啊，头发和衣服都弄脏了。”
　　恋把秦心拖到一旁，使其坐在一块大石头边上，然后拍打清扫起秦心头发和衣服上的泥土。那当然是弄不干净的。但是秦心头上两个猴面被恋一手一个抓了下来，秦心随即抬手发力，终于将脸上的猴面摘下。体内力量的冲突与崩解迅速停止了。
　　“嗨！”
　　恋朝摘下面具的秦心又一次打招呼。秦心则用尽全力站起来，轻轻抱住了她。
　　“我买了好吃的，你要吃吗？”恋说。
　　“庆典结束了么？”
　　“好像是——差一点就没能买到吃的。但是村子外面好像还很热闹，天上有好多好看的糖果在飞！”
　　“我该陪着你。”
　　“你在啊。”
　　奇怪的对话之后，秦心松开怀抱，牵起恋的手准备带她返回地灵殿，却立刻发现了不对——现在秦心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她看到恋的帽子与外套都不见了，而衬衫衣兜里还装着什么带血的东西。
　　“你口袋里是什么？”
　　“口袋里？啊，对了，这是青蛙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它刚才突然变得好大，而且变得很激动。”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青蛙尸体，摊在手掌上。秦心之前在购物车里见过这只青蛙，这大概是恋养过的宠物。
　　青蛙尸体下还有两颗宝石，一个蓝色海胆状，一个淡黄月牙状。秦心摸了摸这两颗宝石，随即放下。
　　“这个石头，有个羊头人告诉我，这个是灵异珠耶。今晚有些奇怪的事情，好像就是它的作用。”恋说着，蹲在路边刨开两把土，把青蛙尸体埋了下去。
　　把那个扁扁软软，潮湿，冰冷的小东西放下去，然后把土盖上，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恋完成此事之后，又活跃地跳了起来。
　　而秦心知道这一切并不轻松。恋既然见到了饕餮，那么自然会看到被毁的车。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东西全都毁坏或不见了。
　　恋的瞳孔在颤抖。虽然身体和表情都如往常一样飘然自如，但她眼中最深的情绪尚无法消弭。她会运用无意识来应对这一切——不去想，不去意识那些悲伤的事情。她会封闭自我，封闭内心，让自己失去的东西，变得像是自己早已放弃。
　　恋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应对。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某种意义上表现得非常成熟。而秦心作为友人，应该辅助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行动，如果她选择不去意识那些丢失物，那么就应该把她送回安全的家中——但秦心没有。
　　秦心盯着恋的眼睛，追寻着她眼眸深处难以消散的情绪，抬起了双手。这动作毫无讲究，没有半分舞蹈的美感。
　　秦心今晚的行动已然不像恋的友人，不想沟通或讨论，只想着如何尽量给出一个对于她的最好处境。
　　凑近一分，再一分，抱住。与先前那个拥抱完全不同。一手穿过腋下，一手兜住她后脑的发，头埋在她颈间。紧紧抱住。
　　有泪落在秦心肩背。
　　“既然这是灵异珠，那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制造骚乱的罪人是谁。”秦心说。“这场异变，我们一起去解决吧？应该还有很多东西能找回来，不要伤心。”

　　恋没有回答，只是扭动胳膊，似乎想要挣脱怀抱。秦心先松开了一些，摸她的头发尝试安抚，但不见效果，便再加倍用力抱紧。
　　不能只是忘掉，不能只是封闭自我。恋应该走出这一步，否则可能永远都不会改变。明明这段时间她已经渐渐变得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了，不能又让她变回那个什么都不愿记得，什么都无所谓的状态。不要变为成熟的无意识妖怪，而要成长为崭新的自我——秦心是这样想的。
　　恋的挣扎停下了。她喘息，胸腔起伏，心脏咚咚快速跳动，波幅撞击着秦心的前胸。即使是在寒风中，二人叠加的体温也已然过热。
　　“我们走吧。”秦心说。
　　“请不要再说了。”
　　秦心又一次被冲击力给震倒在地，这样的事今晚已经重复过很多遍。
　　飘遥自在的能量绽放为足有一人高的蔷薇，花瓣与爆发性的风压向四周的近地面推开。秦心撑起身子展望时，对方又已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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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第二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