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之后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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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玻璃窗上雨痕流淌,不知道坐在窗前的人所凝视的是雨景还是倒映的自己。
这是二线与三线之间的一个城市,是偌大版图中常常被忽略的一部分,而这个角落更是,老城区中某个顶着过气称呼的小镇上的一家书店罢了。
天灰蒙蒙的,不仅因为雨云,还有道路中央工地废墟被过路车辆带起的飞尘。那些令人窒息的颗粒短暂地扬起,又被大雨碾磨在地。
史昂在窗边的书柜前坐了很久,面无表情,眼中像窗面那样影影绰绰地映出很多,深秋的落叶,烟雨里朦胧的高楼与老房。
书店的门被匆忙推开,店员总不介意接纳一些来躲雨的倒霉人,他们可以随意在书店里看已拆封的书,或者小声交谈。
史昂合上了手中的《云中记》,准备去柜台付款。
“史昂?”
身上还带着雨水气息的男人叫住他,有些惊喜地望来。
史昂恰到好处地展现并没有的惊讶,笑道:“好久不见。你从庐山回来了?”
童虎也笑起来,一下就能看出他的脸庞上已有了不少皱纹,但依然能和史昂的记忆重叠,一样有股无所在意的浑气,“是啊,来办点事。你呢?伦敦的生活习惯吗?”
史昂:“习不习惯……不都这么多年了。”
童虎:“也是啊。”
在书店买书价格上总是比网购亏一点,但这点都可以由氛围弥补,尽管只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新华书店,没有标新立异的装修或精致甜点,只有白炽灯下一排排书架。
史昂低头翻找钱包的时候瞥过童虎那边一眼,看见他弯腰从书架下部抽出一本小书,只有巴掌大。
他记得的,十多年前那面书架上不起眼的一本小诗集,应该不是当年那本了,但他们一起读过。
“史昂。”童虎小声地叫他,“你家不是拆了?你回来住在哪里?”
史昂用手中的书暗指方向,“老菜馆对街的酒店,我也不会待很久。”
童虎:“住酒店啊……要不要上我那?”
史昂摇摇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了,只是一些飘飘细雨而已,冒着这样的雨离开也不是问题。
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五区那个酒馆好像还开门,晚上去喝一杯吗?”
“日本的那家?好啊。”
史昂笑了一下,走进微雨里。
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曾经无话不谈的他们,到现在也没什么可以多言,比一场闷雨还无声。
他迎着秋风行走,明明挖掘机带起的灰尘都被雨沉沉压下,他还是觉得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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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小镇不是这样的。
从前在书店里可以望见圆盘对面的公园,大小算一个景点,绿树成荫,人造的山水景观虽然粗糙,但在湖心亭伴着二胡唱歌的老人不会在意。童虎曾经说等退休了也要天天来公园里,要学二胡,和史昂一起在一群老头老太太里跳广场舞。
他说他大学毕业就想退休,史昂说他没志向,他说这可是比什么都远大的志向。
顺着镇上最宽的路一直走下去是他们一起度过许多年的学校,从初一到高三,运气很好地一直同班。
高中的运动会就在镇上的运动场开,乌泱泱挤满了人,童虎仗着手里有校报的记者证就在会场游走,拽着史昂在运动场边缘隔着栏杆大喊向街对面的商店老板买饮料。
童虎还斥二十块巨资买了两串甜得牙疼的糖葫芦。
他们在枫杨树荫下席地而坐,那时候他们高二,是一个国庆后的晴秋。
史昂咬掉一颗山楂,红糖下的果子酸得掉牙,“你以后想考什么学校啊?”
“能考上什么就考什么啊。”童虎随意地答,他初中就是这个答案。
“你真是。”史昂笑着摇头,“要不是镇里没有大学,你怕是要一辈子不出去了。”
“不是也很好?”童虎被酸得面容扭曲,喝一口饮料又吃完两颗,“物价低,到处都是熟人,没什么不好。”
史昂不置可否,咬碎一块糖。
颈脖一凉,童虎地声音幽幽响起,“有苍蝇掉进去了哦——”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史昂就觉得掉进他后领口的东西有翅翼的触感,真像是苍蝇,脸色霎变站起来。
一颗枫杨果掉下来。
童虎:“苍蝇果嘛,没骗你。”
“童虎!”
运动会后他们拼拼凑凑写完一张数学试卷,把作业往带出来也没用的包里胡乱一塞跑去童虎家混过晚饭,丢下数不完的作业不管,溜到楼下的健身器材区等报纸上刊登的流星。
史昂在圆盘上转完两圈,感到有些头晕。抬头看满天都是晃动的深浅不一的云,露出半个月亮,偶尔有两颗星。
英仙座的流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童虎跟着楼下的大爷一起去散步了,史昂留在楼房间的空地,守着一方夜空。
镇上因为工厂的需求,没有超过七层的老房子,刚好够他等待。
没有音响发出嘈杂声音,路上连车都很少,这里的夜晚仿佛比别处来的更早,窗里的灯亮着的很少。离他很远的街上路灯昏黄,他看见童虎的影子跑过。
那个时候的微风是不能被听到或看到的,在童虎被吹动的发丝间显露端倪。
史昂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点晕了,看见童虎,也看见流星。
童虎——他没有发出声音,在童虎看来时指了指天空。
一颗流星划过,光芒微渺转瞬即逝。
路灯下逆光的那个人好像对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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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童虎和亲戚一起去了庐山,史昂在大二转学去了英国,没再听闻过一点对方的消息。
好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转眼四十将近,谁都没有了年轻时患得患失的精力,偶遇重逢都平淡如水。
青春就像那颗流星,只是晃眼就没入了黑夜里。
他想起来童虎半真带假的提及退休的愿望,有点好笑地发现他们完成了快一半,只是那个湖被填平了,公园旧迹斑驳的朱墙也被推倒,立着雕像的圆盘变成了一杆孤零零的红绿灯,运动场剩下废墟,烟尘飞扬的铁皮围挡后树立起高大的桥墩。
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拉着老人问过,说是工厂搬迁,原本的家属区归属市区管辖,自然要大改特改。
四下是通衢大道,他却连一条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雨天没有小孩和他争抢秋千的使用权,史昂坐在对他而言过于矮小的旧秋千上,点燃随身带着的香烟。
好像肺里烧起来了,好像只有身上藏着火,才能驱散一些故土的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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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雨又大起来,史昂打了把伞,从外看是普通的黑,里面印着怪诞的油画。
走到老酒馆,冷清的店里已有客人——童虎点了一罐啤酒。
史昂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在伦敦都做些什么?”童虎看上去有点脸红,但史昂知道他没那么容易醉,“我还没去过英国,那边是什么样的?”
“和印象里的差不多。”史昂笑笑,“我做一些诗歌的编辑,还算稳定。”
大概人快到中年,少时天马行空的远大理想都褪去了迷雾,让人看得清现实的沟壑,望而却步,什么都求个稳当。
不过以史昂的嘴硬,童虎旁敲侧击过那么多次他也没有透露过他幻想的职业,都被他扯开话题。反倒是童虎看上去敷衍的回答却是真心话。
可能是到处都雾霾太大,肺和真心话都是被尘灰裹了三层的。
“有什么诗?说不定我听过。”
“多是一些爱情诗而已。”
“你原来就很喜欢看啊,我看不明白你还嫌弃我。”
“其实见多了也就觉得是陈词滥调,如果每天要看上千篇并且作为工作的话,再喜欢也没什么感觉了。”
“只能说这是种种艺术永恒不变的主题嘛。”
“确实呢。”
在小镇的冷清酒馆里谈他们从不提及的艺术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史昂扭过头看窗外,想找点新话题。
“对了,我想问很久了。”
“什么?”
“你喜欢过我吗?”
他看见童虎坐在逆着吧台昏黄灯光的位置,面容在阴影下看不清细节,但是一直透亮的眼睛忐忑又希冀地看着他,“我是说,在那个时候,啊就是……你知道的。”
喜欢过吗?
他不知道那场流星雨到底有几颗流星,他不知道风的声音和形状。但他知道风,也知道路灯下与他默契的少年的笑。
喜欢过吗?
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拉开啤酒的易拉罐拉环,和童虎碰杯,喝了一口,爽快地坦白,“如果你问那时候的我,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也许是的。”
雨声很大,史昂也有些不安于自己的回答,但他淡定地喝酒,色彩瑰丽的眼瞳里不显露一丝慌乱。
童虎突然锤了一下桌子,低下头去。
“要是早二十年就好了啊。”
“是啊。”史昂望向雨迹滚落的玻璃窗,“早二十年……”
可是爱情啊,是人类没几个二十年的生命里少有的敢于和“永恒”相提并论的东西。
和永恒比起来,二十年又算什么呢?
end.
————逼逼赖赖————
我沉默许久之后重新开口:不错
其它情人全都已离去我死去
不友好的灯光用灯罩遮住
不友好的黑夜用窗帘挡住
不错,我们谈了又谈,谈论不止
谈艺术和歌这个最高主题
身体衰老意味着智慧;年轻时
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沉默许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