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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动作看似无礼,却丝毫也无轻薄之意。她感觉到,所触碰到的肌肉是紧绷的,像是为她定制的一座铁牢,仿佛在清晰地告诉她,挣扎没用。
她认得这个人。加藤多次提到的国中同学,现役网球运动员,越前龙马。硬碰硬,她不是对手。
但她怎么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计划?
朝日猛地用后脑勺撞上身后青年的鼻梁。他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一击,便吃痛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她趁机操作摩托艇一个摆尾,两人的脸颊几乎贴上了水面——
下去!
青年闷哼一声,扪住摩托艇的边缘,在没有使肢体接触变味的情况下,艰难地维持了平衡。朝日用余光瞄着身后,还在盘算着下一个把他甩开的机会,却猛地滑进微凉的海水里。
被动失去呼吸的能力,朝日喝了好几口水才反应过来。这身衣服就不是为这么激烈的活动而准备的,她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被挤压得失去容身之所。她咬了咬牙,努力地摆动手脚,刚有些上浮的趋势,左腿却抽痛起来。她疼得眼前发黑,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只好费力地在水里睁开半只眼,把期望放在艇上的人身上——快来救我啊!
男人像是读懂了她的请求,双手很快破开了海面,一把捞过她的肩。如海藻般柔软的绿发擦过她的颊边,一对流光的琥珀隔着湛蓝的海水无声地招引着她的视线。他带着她往上浮。终于,在朝日肺里的空气几乎耗尽时,她横趴着被推上了摩托艇。
朝日狼狈极了,像濒死的鱼般张口喘着气。青年摸上了她的脚,帮她把筋推回原位。她直到呼吸均匀,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质问已经跨上司机位的青年:“你干嘛拦我?”
他无声地瞥她,把额发向后一捋、搭在头顶,露出滚着水珠的光洁额头,以及英气十足的眉毛。鼻梁还红着,一只鼻孔下还残存着些许血迹,是朝日刚才那一击的遗留。这是个清俊的男人,轮廓分明,纤浓的睫羽盖着猫科动物般锐利的眼眸。青年把摩托艇掉了头向岸边,行驶速度不快,避免了让人不适的颠簸,却又没帮她换个舒服的姿势。
朝日又叫了他两声,依旧石沉大海。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她决定靠拔钥匙引起注意——手掌立即被他拍到一边。
青年冷冷地开口:“你就算掉进水里等台风,我也不会停。要不要试试?”
被凛冽的气息震慑,她不敢再动,嘴上却不甘地反对道:“你管我去哪,我没让你负责吧!我有比安全更值得在乎的事,你又凭什么干涉我?”
摩托艇冲上沙滩,激起的尘土呛得她直咳嗽。浮沙之中,青年转过头,眯起眼打量着朝日的表情。
“更在乎的事?你感动自己罢了。你连我都拦不住,还想拦住自然灾害?你以为自己是谁!”
后半句基本是冲着朝日吼出来的。“……你冷静。”话一出口,原本朝日有些发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沉默了一阵,他意识到不该对她放纵自己的情绪,语气稍缓道:“……前川家的人让你回去。岛上出事了。”
两人先后进了岛上的宴会厅。里面的客人、侍者加起来约二十个,人群里有些骚乱的声音。人群的中心,那名高贵的女人坐着低泣,手帕掩着口鼻,一双杏眼中蓄满了泪,似乎十分悲痛。她旁边中年男人正俯下身问她话。
青年走过去:“Rose还好吗?”
“应该问题不大……啊,这位小姐,您刚来是吗。”注意到朝日后,他便开始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姓中村。我受前川惠嘉子小姐委托来调查这宗案子。”
男人鞠了一躬,颈上还未取下的工作证随着动作下坠,朝日瞥了一眼——XX国中教师,中村信雄。实际上,就算没看到通行牌,她也能根据他的气质猜出男人在学校工作。他身上干净的象牙塔气息,和血味放在一起,难免太违和——这样温和的人,能不能管住吵闹的中学生都是个问题吧。私家侦探?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这种事不是警方的工作吗?在警察到来前这么做合理吗?”
中村还没开口,前川惠嘉子便擦干眼泪接了话:“罗斯岛上没有警察局,我想快点搞清楚杀死我父亲的凶手是谁,并且已经跟警方商量过了,这个回答您满意吗?”
“嗯,行。”朝日知道前川惠嘉子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谈话,何况她原本的目的就是了解情况,便安静下来。只是,前川大司死了?今天下午她才看清他这个人的嘴脸,现在,这人居然就……?
而她的沉默,在前川惠嘉子的眼里却变了味道。前川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这位小姐,父亲的朋友中,我似乎从没听过有你这号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岛上?”
为什么?心头的怒火再次蹿起,朝日用深呼吸压制住后,回答:“因公出差。”
“你撒谎,爸爸从来不把工作带回家!他工作上的伙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近日来积累的不满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朝日眯起眼,冷冷地开口。
“是,你爸爸还真是遵·循了一直以来的传统。只是,谁允许你随便给人安上‘说谎’的名号?”如果不是前川大司,她又怎么会被困在这边什么都做不了!“是你父亲邀请的我,我是因为想和他谈工作才来的,可惜他不这么想。谎话连篇的人是他,你要当正义天使,就想想办法先解释他做的人渣事吧!”
“你住口!”前川惠嘉子哑着嗓子吼道,“我不允许你侮辱爸爸!你别想着转移话题,你做了的事,你最好快点承认!”
朝日听得只想冷笑。所以她才拼命工作,就是不愿做这种藏在他人羽翼下的女人,被娇惯得不讲理又没责任心,出了事只会跟无头苍蝇一般责怪别人!“我做了什么,你倒是说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你突然把我爸爸从海边叫走。三点四十五分,好几个工人都看见你从办公室里出来。然后,三点五十分,我在海滩遇见你,你在码头想坐船走,我告诉你风暴要来了,你还是没打消念头,骑着摩托艇也要回去,要不是龙马君把你拉住,你现在可能都不知道逃到哪去了!这个天气,我家的大船都不敢开,你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骑着摩托艇走?”
前川惠嘉子的一席话,虽然没有明确地判定朝日就是杀害前川大司的犯人,却已经构建了一条明朗的活动时间线,仿佛在告知众人,她就是凶手——时间对得上,且行为诡谲。
“……我承认,今天下午我的确做了这些事。但我也有说过,我有要做的工作。”她不甘示弱地解释着,汗滴蜿蜒着爬过额头,“我知道,你也许不会理解我为什么对工作这么重视。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情成为你诬陷我的理由,可以吗?”
“很好,杀人动机也出现了,不是吗?”前川惠嘉子步步紧逼,“你自己说过,爸爸没跟你谈工作,你那么重视事业,就气急败坏了对不对?然后你就杀了他吗?!”
“我没有!!!”
拔高的音量总算排出了些许怒气。略微冷静下来后,朝日便悲哀地发觉,不安的空气已经充斥在她的四周,目之所及,每个人的眼睛里皆有或多或少的防备。
她被所有的人怀疑了。在场的人都是前川大司的亲友或仆从,作为岛主女儿的前川惠嘉子自然是他们偏心的对象。更何况,前川刚刚提供了一串看似实锤的信息。她深知自己身陷一场高度失衡的战争——自己已经沦为了自证者,哪怕从地底钻回陆地都需要证明。
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只能压下再争辩的冲动。这反而会使舆论更偏向前川。这都是些什么事……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来这个岛。
她的目光掠过站在前川惠嘉子不远处的越前龙马,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后便别过头去,不愿插足的神情。
他觉得无所谓吧?听前川惠嘉子和越前龙马之间的对话,两人应该相熟,否则这位大小姐怎么会把他带到自家的岛上?反正对他来说,只要完成前川的期望就好了吧?
亏她当初受加藤的影响,对他颇有好感,还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她在想什么?期望他站出来主持正义吗?这里的人都是一样,谁都不比谁高尚。
僵持了约莫两分钟,前川惠嘉子才松懈了,脱力地跌回了椅上:“……中村,我相信龙马君,对于他你不用多问。但是,请你多多注意这位小姐,任何一条线索,都不要放过。”
中村闻言才从两人冲突中脱身,摆摆手故作轻松道:“嘛,这些也只是您的猜想罢了,先别急着下定论啊。我们先吃晚餐吧,吃饱了再正式开始调查,如何?”
前川惠嘉子点了点头:“也到时候了。”
语毕,立刻就有侍者推着餐车踏入大厅。客人纷纷落座。
越前抱着手臂,瞥向旁边的朝日:“喂,你要不要先回去换件衣服再来?别逞强了,当心着凉。”
“谢谢,你不也晾在这儿吗?”朝日甩他一眼,“收起你的‘骑士精神’吧,我不需要,越前龙马君。”
“……随你。”越前收回目光。刚好此时前川惠嘉子向他招手,他便没再理朝日,径直走向前川。
朝日转头走向离那边最远的席位。
然而,前菜没上多久,她就打了个寒战。逞强还是不行啊……身体不舒服,吃饭也没胃口,最终,主菜都没碰,她就起身回房了。
岛主前川大司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交际圈很广的他专门在海滨建了一幢别墅,用于招待客人。别墅一共三层楼高,每层楼都安排了客房,房间带有浴室、阳台和小客厅。朝日被安排在三楼,只有四个房间,算是最清静的一层了。
打开房门,她第一件事就是进浴室接热水。披着浴巾等了半天,伸手去摸已满的浴缸,触手可及的却只有一片冰凉。
她眯眼去看热水器的显示屏,工作灯熄着。给侍者打电话,对方说水暖工被中村叫去问话,如果她乐意,可以到工人房来洗。“您出别墅大门往右手边走,大概十五分钟就到了。”
太远了。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战。不如在这里问别人借浴室吧。
对门住着的是一名带着女儿的少妇,对方发现来者是朝日,脸刷地白了,吞吞吐吐地表示准备出门。朝日看着她剧烈颤抖的纤细脖颈,不想难为人,转头离去了。
“您好,我是隔壁的,房里没热水,能借浴室洗个澡吗?”她拍了拍隔壁的门,扯着嗓子冲里面喊话。然而,并没有有人应答。
门缝里透着一线光。行吧,想假装这里没人,她随他心意好了。刚想离开,一阵恶心袭来,她便把手臂撑在门上想缓缓,身体却突然失去了支撑点——越前握着门把,裸着上身出现,颈上还搭着条白色的毛巾,似是刚洗完澡。
水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从他发丝上滚落,“啪”一声砸到朝日脚边,她才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步,强打精神道:“你不借也没关系,我再问别人。”
“行了吧。出了那种事,”他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谁愿意理你?”
他说的不无道理——至少刚才那道闭门羹能作为证据。然而一个刚洗完澡的人悠闲地跟她说出这种话,她也笑不出来:“你要是想幸灾乐祸,我也没办法。毕竟打不过你,被你抓回来,我也只能怪自己没能力。还真是谢谢你当前川家的义务警卫了,越前龙马先生?”
越前龙马微愠地皱眉道:“我想帮Rose救个送死的人罢了。”
“个人想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讨小姐欢心。”
“你不讲道理。”
她不想再费口舌:“被说中了?不和你吵。”互相以名相称,又不见有这名网球巨星的桃色新闻,地下恋情?前川大小姐那毛病多半也有他的功劳。不过,“Rose”和罗斯岛……岛主是前川大司,却用了前川惠嘉子的名字。父女关系真好啊,可惜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各怀心事时,中村上楼了:“唉,你们在说话吗?……我需不需要回避?”
“不必。”她立刻抛下越前,走向这层楼的最后一扇门,“中村,我想用你的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