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
母亲故世已经一年多了，他还时常在梦里见到她。
有时候是在越州回到郑州的那条官道上，她满面风霜的含着笑，递给他一口吃食，自己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梦里的他饥肠辘辘，咀嚼和吞咽成了压倒一切的本能，却并不曾看清楚过那张脸；有时候是在郑州的里巷，母亲倚门而望，眼中似有沉沉的重量。他向她跑过去，笔和墨从背囊中乱跳而出，撒了一地也顾不上。长长的巷子仿佛有光从前面淹过来，空空的踏步声一直在梦里回响，像是飘在天上，却始终到不了巷子的尽头；更多的场景是在济源，那是住在弟弟家的时候，昏暗的灯下，她依旧是背着身，低头做着针线，薄薄的身子衬在窗格子上面，如同一张纸做的剪影，久久不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可是梦里流不出眼泪。
举家搬迁来这儿之后，他一遍一遍地做着这些相同或者不尽相同的梦，梦里面没有呐喊，没有呼唤，只有些细细碎碎的念想在不断被重置，被放大，以至于每每醒来，都要呆坐很久，并且渐渐不愿意多讲话。妻子一开始很是担心，然而这种论及鬼神之事毕竟过于虚无缥缈，时人虽不讳怪力乱神，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想。后来习惯了，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有一次，妻子很奇怪地问他：既然这样，怎么不见你写诗了？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曾经写了许许多多的诗，高兴了写诗，不高兴了也写诗，宴会写诗，郊游写诗，走到哪里都可以写诗，有血热的诗，有心冷的诗，有送人的诗，也有给自己的诗，更多的还是缥缥缈缈仿佛触手可及又始终隔着一层纱的诗，那些寄无可寄却藏着生的秘密的诗。写诗对他来说，应该就是吃饭喝水那样简单，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技巧。人人都夸他写得好，他也一直以为是，可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他醒来以后也从没有给母亲写过。
这个念头开始让他怀疑自己，进而怀疑起眼前的一切。他甚至随便地抓起一支笔想写一首短诗给某个人——是谁都行，以前也都这么写——可蘸了墨的笔尖洇坏了整张信纸，他也没有写下哪怕是一个字。那些曾经温良驯服的韵脚和格律，那些无数的故纸堆中藏着的典故与章句，仿佛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不成结构。一位老人的目光从记忆的深处打了过来，那些被鼓励、被赞扬的时光连同无数次的严苛训练被层层唤醒，还来不及舒展，就又不着痕迹地重新蛰伏到血液里，如同从未有过那般，一时间觉得浑浑噩噩，空空荡荡。
他抖了抖手，用力把笔掷出去：真的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笑，俄而踏出门去，吟的是李太白的诗。妻子在院子里收拾花草，听到动静，花容失色地跑过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又摇摇头，说：我写不出诗了。
梦里迟迟不落的眼泪，突然一颗一颗落了下来。一副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去，他号啕大哭，又喜极而泣。
诗是什么，去它的鬼！
彼时，暮春的太阳刚刚升起，地气升腾，斑斓夺目。硕大的辛夷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紫，像是以前在泾原一样。院子里草木萧疏，可是已然整饬得初具规模。妻子执着花锄立在一旁，只是温柔地看他，像看一个孩子。
他想起了初见时写的那首诗：
家近红蕖曲水滨，全家罗袜起秋尘。
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
所有时间里的爱而不得，兜兜转转，终究都会成为生命里的馈赠。
（二）我
早些年写诗，诗里确乎是有人生的。
我已经记不清楚写的第一首诗是什么了，可依然还能回想起那些注定会被遗忘的诗里所拥有的旺盛意志。我所出生的时代，大略也是从今往后大唐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时代。可惜所有征兆似乎都在说明，时代如同一辆下坡的马车，我们乘坐其间，驷马脱缰而去，再也不能回头，能够留下的，除了风雨里的碑刻，仅有那些口口相传的诗。
我当然也见过许多的诗人——都是从书中见得的——我不是很喜欢活着的人的诗。最喜欢的应该是杜少陵，近年来越琢磨他越觉得心有戚戚，可能跟我们同样不是很顺有关系。对了，我还疯狂迷恋李贺，是那种不带任何见地的喜欢——可惜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这是我唯一觉得遗憾不能得见的诗人。我少年时写过许多模仿李贺的诗，现在想想当时写得真是高兴极了。在我三十岁以后，诗里就渐渐少了那些肆意森然的冷意，我想，这也许是李贺没有活过三十岁的原因吧。还有，我不喜欢白乐天……好吧，其实还有杜牧之。
我的记忆从浙西开始，经郑洛，向长安，当过幕属，入过秘省，也算做过官，还修过道，曾几何时，诗成了我每一段人生的注脚，我用诸子和道藏隐藏秘密，只有持着钥匙的人才能看懂。我似乎是渴望被人解读的，可是内心的骄矜又并不愿意被解读，何况，诸子和道藏，渐渐都快不够用了。
我有一位堂叔，是陶渊明似的人物，文章和诗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佳品，可他死后什么也没能留下。那些高深学问以及言传身教，除了我们兄弟几个，并没有外人得知。他甚至有意识地抹除自己在世上留存的痕迹，口述书信不留下字迹，藏匿碑文竭力避免流传。这些事对我触动很大，在意识到自己做不成这样一位晦迹隐德的处士之后，我有计划地开始抄录自己写的任何东西，包括那些喋喋不休的公文，连篇累牍乐此不疲，当然也包括我的诗。所以，如果幸运的话，也许我的集子能够在时间里流传下去，多少年之后，世人还会知道怀州有一位穷苦的诗人，写了许多谜一样的诗，这想想就很有趣啊！
当然，为了流传下去，立意穷苦是一条路子，前辈中贾阆仙孟东野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按理说我条件也符合，但偏偏不喜欢。可能是再也不想去面对少年时那些窘迫的缘故吧？所以我曾经尝试去写一些足够有意义的诗。——有意义是一个颇为犯难的话题。少年时，我以为讽刺敬宗算得上有意义，可是我只敢把诗偷偷抄在袖子里；在玉阳山，我以为月下那无数次相逢是有意义的，可我终究不敢在诗里写上她的名字；遇到崔兖州时，我以为直呈座中就很有意义，可无非是被多灌了几壶三勒浆罢了；我在大散岭惶惶东渡，在弘农县决绝挂冠，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与碰壁。
没有一往无前的立意，哪里有慷慨绝世的诗呢？
我仿佛陷入了命运的虚无主义陷阱，左冲右突又无能为力，所以这条走不通。前路在哪里，我暂时还没寻见。
现在，我在这四无可依之地，靠着祖上的宅子安居在县郊的一隅，回首三十三岁前的人生恍如一梦。长安远在八百里之外，那些经历的动荡开始被时间抚平，逝去的灵魂得到了安息，光和影变得越来越慢，我甚至听得清夜里每一息滴漏的声音。除了不可控的梦境，再没有什么催着我去表达愤懑，叙述美好，或者寄托若有似无的不甘，一切都在发生，却宛如没有发生。所以，也许从此以后我就不写了呢？大唐的诗人如过江之鲫，有些念想，徒然是自寻烦恼罢了。
于是如你所见，在无数次的辗转与奇遇中，在不可知的时间和地点，有着十分幸运的一次机会，我假设你能看见我的诗。那么……
当你在看我的诗，你看到的是什么？
母亲故世已经一年多了，他还时常在梦里见到她。
有时候是在越州回到郑州的那条官道上，她满面风霜的含着笑，递给他一口吃食，自己背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梦里的他饥肠辘辘，咀嚼和吞咽成了压倒一切的本能，却并不曾看清楚过那张脸；有时候是在郑州的里巷，母亲倚门而望，眼中似有沉沉的重量。他向她跑过去，笔和墨从背囊中乱跳而出，撒了一地也顾不上。长长的巷子仿佛有光从前面淹过来，空空的踏步声一直在梦里回响，像是飘在天上，却始终到不了巷子的尽头；更多的场景是在济源，那是住在弟弟家的时候，昏暗的灯下，她依旧是背着身，低头做着针线，薄薄的身子衬在窗格子上面，如同一张纸做的剪影，久久不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可是梦里流不出眼泪。
举家搬迁来这儿之后，他一遍一遍地做着这些相同或者不尽相同的梦，梦里面没有呐喊，没有呼唤，只有些细细碎碎的念想在不断被重置，被放大，以至于每每醒来，都要呆坐很久，并且渐渐不愿意多讲话。妻子一开始很是担心，然而这种论及鬼神之事毕竟过于虚无缥缈，时人虽不讳怪力乱神，却也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想。后来习惯了，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有一次，妻子很奇怪地问他：既然这样，怎么不见你写诗了？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曾经写了许许多多的诗，高兴了写诗，不高兴了也写诗，宴会写诗，郊游写诗，走到哪里都可以写诗，有血热的诗，有心冷的诗，有送人的诗，也有给自己的诗，更多的还是缥缥缈缈仿佛触手可及又始终隔着一层纱的诗，那些寄无可寄却藏着生的秘密的诗。写诗对他来说，应该就是吃饭喝水那样简单，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技巧。人人都夸他写得好，他也一直以为是，可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他醒来以后也从没有给母亲写过。
这个念头开始让他怀疑自己，进而怀疑起眼前的一切。他甚至随便地抓起一支笔想写一首短诗给某个人——是谁都行，以前也都这么写——可蘸了墨的笔尖洇坏了整张信纸，他也没有写下哪怕是一个字。那些曾经温良驯服的韵脚和格律，那些无数的故纸堆中藏着的典故与章句，仿佛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不成结构。一位老人的目光从记忆的深处打了过来，那些被鼓励、被赞扬的时光连同无数次的严苛训练被层层唤醒，还来不及舒展，就又不着痕迹地重新蛰伏到血液里，如同从未有过那般，一时间觉得浑浑噩噩，空空荡荡。
他抖了抖手，用力把笔掷出去：真的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笑，俄而踏出门去，吟的是李太白的诗。妻子在院子里收拾花草，听到动静，花容失色地跑过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又摇摇头，说：我写不出诗了。
梦里迟迟不落的眼泪，突然一颗一颗落了下来。一副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去，他号啕大哭，又喜极而泣。
诗是什么，去它的鬼！
彼时，暮春的太阳刚刚升起，地气升腾，斑斓夺目。硕大的辛夷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紫，像是以前在泾原一样。院子里草木萧疏，可是已然整饬得初具规模。妻子执着花锄立在一旁，只是温柔地看他，像看一个孩子。
他想起了初见时写的那首诗：
家近红蕖曲水滨，全家罗袜起秋尘。
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
所有时间里的爱而不得，兜兜转转，终究都会成为生命里的馈赠。
（二）我
早些年写诗，诗里确乎是有人生的。
我已经记不清楚写的第一首诗是什么了，可依然还能回想起那些注定会被遗忘的诗里所拥有的旺盛意志。我所出生的时代，大略也是从今往后大唐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时代。可惜所有征兆似乎都在说明，时代如同一辆下坡的马车，我们乘坐其间，驷马脱缰而去，再也不能回头，能够留下的，除了风雨里的碑刻，仅有那些口口相传的诗。
我当然也见过许多的诗人——都是从书中见得的——我不是很喜欢活着的人的诗。最喜欢的应该是杜少陵，近年来越琢磨他越觉得心有戚戚，可能跟我们同样不是很顺有关系。对了，我还疯狂迷恋李贺，是那种不带任何见地的喜欢——可惜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这是我唯一觉得遗憾不能得见的诗人。我少年时写过许多模仿李贺的诗，现在想想当时写得真是高兴极了。在我三十岁以后，诗里就渐渐少了那些肆意森然的冷意，我想，这也许是李贺没有活过三十岁的原因吧。还有，我不喜欢白乐天……好吧，其实还有杜牧之。
我的记忆从浙西开始，经郑洛，向长安，当过幕属，入过秘省，也算做过官，还修过道，曾几何时，诗成了我每一段人生的注脚，我用诸子和道藏隐藏秘密，只有持着钥匙的人才能看懂。我似乎是渴望被人解读的，可是内心的骄矜又并不愿意被解读，何况，诸子和道藏，渐渐都快不够用了。
我有一位堂叔，是陶渊明似的人物，文章和诗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佳品，可他死后什么也没能留下。那些高深学问以及言传身教，除了我们兄弟几个，并没有外人得知。他甚至有意识地抹除自己在世上留存的痕迹，口述书信不留下字迹，藏匿碑文竭力避免流传。这些事对我触动很大，在意识到自己做不成这样一位晦迹隐德的处士之后，我有计划地开始抄录自己写的任何东西，包括那些喋喋不休的公文，连篇累牍乐此不疲，当然也包括我的诗。所以，如果幸运的话，也许我的集子能够在时间里流传下去，多少年之后，世人还会知道怀州有一位穷苦的诗人，写了许多谜一样的诗，这想想就很有趣啊！
当然，为了流传下去，立意穷苦是一条路子，前辈中贾阆仙孟东野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按理说我条件也符合，但偏偏不喜欢。可能是再也不想去面对少年时那些窘迫的缘故吧？所以我曾经尝试去写一些足够有意义的诗。——有意义是一个颇为犯难的话题。少年时，我以为讽刺敬宗算得上有意义，可是我只敢把诗偷偷抄在袖子里；在玉阳山，我以为月下那无数次相逢是有意义的，可我终究不敢在诗里写上她的名字；遇到崔兖州时，我以为直呈座中就很有意义，可无非是被多灌了几壶三勒浆罢了；我在大散岭惶惶东渡，在弘农县决绝挂冠，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与碰壁。
没有一往无前的立意，哪里有慷慨绝世的诗呢？
我仿佛陷入了命运的虚无主义陷阱，左冲右突又无能为力，所以这条走不通。前路在哪里，我暂时还没寻见。
现在，我在这四无可依之地，靠着祖上的宅子安居在县郊的一隅，回首三十三岁前的人生恍如一梦。长安远在八百里之外，那些经历的动荡开始被时间抚平，逝去的灵魂得到了安息，光和影变得越来越慢，我甚至听得清夜里每一息滴漏的声音。除了不可控的梦境，再没有什么催着我去表达愤懑，叙述美好，或者寄托若有似无的不甘，一切都在发生，却宛如没有发生。所以，也许从此以后我就不写了呢？大唐的诗人如过江之鲫，有些念想，徒然是自寻烦恼罢了。
于是如你所见，在无数次的辗转与奇遇中，在不可知的时间和地点，有着十分幸运的一次机会，我假设你能看见我的诗。那么……
当你在看我的诗，你看到的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