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賦
丁酉年初，余始蓄髮，三載既成，纓之木簪。羽衣鶴氅，踏雪來歸，遙聞於吟侶。與鏡自忖，頗足哂乎僧尼，亦已蔑之鼠尾。除冠解纓，則飛瀉如瀑，飄飄然而欲仙。歲大疫，余家貧，財用無以餘，無奈入乎里巷，從乎民俗，髮盡薙，又數月，家藏之斷髮，則枯若乾柴，癟如槀木已矣。余目之痛，乃賦曰：
用星辰之韶光，攢宇宙之氛埃。合大氣於荇藻，積昆明之劫灰。冥昭瞢暗，天有恒常，下上濁清，道無固計，自然而然，因因變易，所以萬類生乎天地之間矣。
鼇蟹紛爭，書信史於絕壁。魚龍競逐，佚奇蹟而奚爲。神文聖武，未獨免於淪沒。螽羣蟻穴，業已懋乎興衰。黿龜老彭，或長生且久視。唐虞夏殷，孰有眾而無疑。通達聰明，知而不惑，吾何以悲？
余嘗語云：“以身殉難，是亦爲志，士不可以苟全於無道。”哀哉！終於靡途，余之所既知矣。蠻夷猾夏，戮辱神裔，激慨何如，百年而逝已矣。
峨冠博帶，彈鋏鳴琴，樓居霧鬢，隱几而觀光於日月，俯仰以興歎於山川，醉則佯狂以戲客，醒猶鄭重乎清歡，朝友麋鹿，暮猿與棲，意欲而已，性質之然。特立獨行，舉世皆非，而猶得以二三子之。吾何以憾？
腥羶得鹿，豈存吁咈。玉璽既刻，無謂鼎之輕重。妖氛虜焰，習以爲常，遷延日月，夏變於夷，信可知也。由是吾髮爲之薙焉。日月光輝，所以暗淡不見。山川風色，無復起曠蕩之懷矣。寧不求乎名爵，亦不存此風懷，詎以論龍蟠之價，雲鶴之欺。
哀哀父母，生余體膚，赫赫大邑，文明肇始。使吾得以糞土朽木之頭顱，易此流光溢彩之青絲，吾能爲也。

世易論
余幼即嗜書，嘗涉經史子集，奈資質愚魯，不能甚解，每問於人，或曰：“此非經世致用之學也，掉書袋而已矣。”余曰：“雖然，以古鑒今，未必不能補今之漏者也。況古人之學，頗有足赤之金，今亦未覺其朽。”或曰：“言必稱古，君豈古之人哉！寧不聞滄海桑田、時移世易者乎?厚古薄今，彼儒者之弊矣，焉足用?”余訥不能辯，亦不以爲然矣。
太素積，有渾淪，渾淪裂而萬物生焉；宇大宙長，而有始終，前因後果，不可相倒也，日月周行不殆，所以萬物井然，天地位焉；禽獸蟲蛇，蕃息物衍，花草樹木，枯榮興謝，四時替焉；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其時也固移。古有姓、氏、名、字，今易氏爲姓，但姓名云，不同俗也；西周封建，秦郡縣，漢郡國，不同政也；古之人本耕織，今之人本匠造，不同用也；秦、漢之時，中國彊而四夷弱，宋、明以來，中國弱而四夷彊，不同勢也；其世也固易。
然時之移也者，亦有不移者存焉；世之易也者，亦有不易者存焉耳。其何者與?本與理也。追根溯源，乃果之主因者，謂之本；推其嬗變，由而至於是者，謂之理。向使人之觀於物態也，但觀其形色，而不原其本，究其理，以暫時之外象爲唯一，當然之存在爲恆遠，則彼之觀於萬態也，必如朦如朧，如混如沌，如蒙如昧，如神如秘已矣，處事應變，唯以他人之是爲必然也矣，倘他人亦無能爲也，豈能不手足無措，行止無方乎?原本而究理，所以明事也；原始而知終，所以有道也。明事而有道，則軌則之內，處萬事而不驚，析萬慮而不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有無先例，方法自可從心而生也。
或曰：“唯。無謬矣。然觀天地萬物人事，汝之謂本與理者，自可知也，焉涉於古?”
夫今人古人，人也，今事古事，人事也，莫不本於人。古，自文王周公，兩千餘年而已矣，縱及於有巢、燧人，七八千年而已矣，物衍之變，以十萬年爲春，十萬年爲秋，數歲而變一類，百歲而生一類，七八千年間，人嘗爲非人乎?故雖人事有萬變，人既猶爲人之類矣，本與理未變也。所以時固移，世固易，古固可以鑒於今也。試以政論之：政之爲體，上德天，下惠民，中和君子，穩所以健，厲所以行，制所以衡，彊所以存，此亙古不磨之理也，本也。封建於下，重在制衡也，禮崩樂壞，是彊不足制衡而已矣。郡縣於下，重在厲行也，張楚之亂，是穩不足以厲行也矣。封建郡縣，雖爲變也，其變在於用，本與理未嘗變也。是故古之法也，未必不合於今；今之法也，未必不合於古；重不在法，猶在原本而究理，知法之取何以用爲宜也。
或曰：“噫，古之法寧未必不合於今乎?君果腐儒矣。漢儒唐儒，亦知不可以復封建，此非歷史發展之必然者乎?”
郡縣，所謂先進也。封建，所謂落後也。有漢之郡國，亦非復乎?秦祚漢祚，何者爲長久?人生有口腹之欲，寒冷之困，綿延之責，本在何者?庶幾愈無凍餓，愈易繁衍，必然也，餘皆非也。設有一天馬行空之國，能橫行宇宙之間，倏然降世，人往觀之，竟然有王，猶封地而建邦，孰與遺笑乎?若是，胡爲乎哉?蓋其時勢致之而已，必合於本與理也。
天有變，有所不變，時恆移，有所不移，世競易，有所不易。以古鑒今，是觀其不變不易，以應其變易也。厚古薄今，誠不可取；瞀今忘古，斯可取乎？

嗟唯王業咸起於已亂而戡定之也，還天下以光明，護民生爲可繼，乃可以克湯武之功。夫未也者，治猶清，民安居易，或以妖言魔術，引民作亂，或篡權奪位，若新莽武周之徒，實難成也。雖成，傷天之和，竭民之力，壞政之體，率不治之風。則天必不可以佑，民必不可以戴，政必不可以繼，治必不可以持，由是至於亂之始，常庶幾傾覆，空使有德而強者復可爭也。
《老子》云：“不敢爲天下先。”雖天下將傾而欲挽，亦當潛伏於不可察，因勢利導，尋可乘之機。帝辛之征東夷，二周之並立，李、趙之爲亂，激起張楚。黃河振動，至起紅巾者是也。既有爲先者，從以大義，蓄勢而發，據有土地，以攻守縱橫，其業可望矣；取信於民，致勝於兵，其志可遂焉。然苟無內聖外王之道，革舊維新之法，悉且由亂之治治，陳陳相因，若秦、隋、民國，雖得志，亦必失之。

《蠹魚賦》
余家之豢，謂爲蠹魚。隱蔽於箱匣，飲墨而啖書。好先賢之名著，避陋俗之奇珠。奪余心之所愛，主吾身之久居。搔首弄姿，競日猖狂。伺機而捕，每羈每逃。但以酒可醉之，將持掌中，乃告曰：
“汝形容如紅豆兮，汝動態如游魚。汝柄節如弓月兮，汝披掛如羅裾。汝徐行如楊花兮，汝迅疾如驂車。汝鏗鏘而欸乃兮，汝不有而盈虛。
“性放曠而疏交兮，結詩腸以饕餮。寄運命於學海兮，固昆蟲之英傑。偶出來以餐風兮，望天地之晴雪。哂螻蟻竟偷生兮，惜保守以嗚咽。
“藏微身於逼仄兮，託魂靈以窮宙。感壯闊於所衷兮，士正則以教授。明物理以慧眼兮，法恆法而重構。瞻靈長於事外兮，惑此類爲誰囿。
“納精神以彈丸兮，脫天網之恢恢。取真知而一發兮，以岱嶽之崩摧。通幽默以華光兮，化閉藏爲洞開。扛文王之仁質兮，比魏武之雄才。”
感慨萬端，獨不忍詰。嗟之嘆之，既斯類已有志，人自命爲靈長，正何去從？熙熙攘攘，竟日奔波，胡爲乎生焉？權利耶？食色耶？時友適入，見吾惚惚，問余曰：“執掌蠅蟲，正襟危坐，奚爲？”余實以告，友無意聼，俄出。
時門戶皆開，月明星稀。淸風徐來，透我靑衣。窸窣之鳴，其聲漸微。填胸之思，似是而非。恚猶未銷，惑更成圍。仰目少觀，孔丘不威。迫身屈視，蠹魚已飛。嗟乎！空空兮四方靜謐，昏昏兮沈醉難歸。渺渺兮柴灰焰息，瑟瑟兮霜降煙霏。尚悲詠其無物，卻憑空而有欷，曰：
“非矣，痴兒！造化既成，世無悖逆妖邪之物；行期將至，汝盡哀悲悵惘之辭。徒賦詩以立志，空治學而求知。怯可能之可作，不爲本而爲誰？舊杜陵之所悲，非新世之所施。昔陸王之有功，正今汝之可爲！應畱澤於將去，莫遺恨而方追。
“食色人之本欲兮，生死恆大。勿輕生而重死兮，僅於義外。且堂堂以爲君子兮，極否而泰。勿戧身而自得兮，勿使爲害。且熊熊以爲烈火兮，且燔狼狽。勿以艱險而困餒兮，且學鄧艾。縱孔丘之爲聖人兮，厄於陳蔡。當易哀歌以爲流響兮，神丰氣沛。好推盞而飲高朋兮，歌鱸分膾。
“吾既啖子書，向知子心。大道虛無，矢志而長尋。詩書禮樂，接踵而浸淫。能於鼓瑟，欲以鳴金。欲渡江海，欲上遙岑。製木劍以習練兮，作詩賦以沈吟。開風骨於萬代兮，閉冰雪於薄衾。嗣是爲者，鮮矣。”
欷語既畢，復呼而不得，但行蠹魚於書案而已矣。

阕

風緻亦难解，疑当是風致。

小質集自序
當余幼時，家居鄉野，欲求一書，必隨姑母入城而後得，因以爲貴也，故反復求索，深體西學，涉諸自由獨立之言，唯物唯心之辨，特立乖僻，狂言猘行，於是悻然獨處。時余兄仕省中，家人以其明理，欲使教我，而余素以善辯自矜，兄反服焉。既長，嬉於舉業，鄰里不親，里之人無不非之。及余束髮，方讀論、孟、書、易，見聖人之教，乃知昨非而今是。吾生於中國，開蒙進學，竟不見中國之文明，情性異人，十年荒廢，遂有憲章淪陷、道德烏存之慨，於是乎有志於繼承絕學，自存吾文明於胸，兀自發奮，卻不得門徑。幸大學時，有趙氏女善詩文，識名家，當頭棒喝，使余醒悟學詩爲文之正道，廣獵古今中外之學，沈思謹行，漸而退遜，年爲一集，每七八十詩，迄八年餘也。余自承卑鄙，不入時流，亦不求聞達於世，縣梁刺股，惟正心誠意修身而已矣。子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又曰：“文勝質則野，質勝文則史。”余雖不文，自以小得其質，故名之也。時下文藝復興，得詩文之三昧者，如過江之鯽，恆河沙數。每遇風人作手，雖其年齒或不及於吾，吾必驚其文字，貴其言行，相禮而敬之，相善而友之，相得而師之。曩者舊學沈沒之痛希矣。所以心愈靜篤，行愈潛粹，處困而安安。今結斯集，凡詩三十四首、詞四闋、文三篇，望方家郢正。辛丑三月范陽白子殊於北京寓所。

沍晚集序
詩道浸微，不過二三十載，時人恍然若百代，蓋其殘毀，可謂盡矣。戊午甲子，言路稍寬，然後西洋詩家，蔚爲大觀，聲名流布；中國之詩，仍泯於四野，未入時人耳目。或以爲中國之詩，古人之詩也；西洋之詩，今人之詩也，今人不必復古，斯謬何極矣。天下之大，竟真無中國之詩乎？非也。又二十年，即已蒸蒸勃勃，郁乎繁盛。至今有名者，居然百餘家，尤以秦盧錢段，昭顯一世。以下先達，風致各異，多有專爲今人之情志，不外乎唐宋，亦不殢於唐宋者也；我輩後生末學，每有取益。而青年諸生，生於不見饑寒之世，根基堅固，熱忱未損，所以汪洋恣意，哀樂過人，不乏可供玩味者。臨安何君元濯，號守一齋，學在扶桑之故都。併芝罘退堂，與余往來唱和，交情甚篤。議論文章，鞭笞時事，言雖不多，亦未淺耳。何郎未及弱冠，而詩文雙美。觀其文也，格骨卓異，矯矯不羣。吟詠其詩，婉娩鍾秀，精靈神思。大相特異。是以熊熊斯抱，作綺麗之言也；唯耿介藏納於內，輕盈流轉於外。使不與相知者，不以爲牴牾；使與相知者，深觸其感傷之所在也。如其言曰於我於悲如夢囈者。若夫狃爭新舊，誇誇好惡，徒爲煩嚻自棄之言，更何益於事哉。但從兒女之思，少年無地之悲，人皆戚戚焉，能感同身受，雖委曲於當時，必伸展於萬世，此非李後主之旨意乎。噫！參篳路以藍縷，遺澄明於前路。徒熠爚乎爲材，唯安之而若素。君子道長，今古何異，物傷其類，斯是而已。

好文

老师，能写篇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