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路
时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一下子过去了很多年，有些事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重现。
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也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他闭着眼露出一丝浅笑，那时候，自己是那么笃定，一口咬死，坚决不肯和他见上哪怕一面。谁知道后来……有点丢人啊，不提也罢！那时候，他——
“我不要！我认为，我的陈述已经足够清楚，立场已经足够坚定了！”
办公室里，一个身材高大、一头淡金色卷发的男人满脸的无奈，他的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奶团子，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正在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冒着一大段一大段的俄语，尽管卷舌音都还发得有点模模糊糊的，但这完全不影响小团子的陈词激烈、慷慨激昂。
“你说的那个家伙！他，他，他甚至连个成文的党丨纲都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会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和这样的家伙在一起做事，我的声誉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你难道不听中丨国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得挺快，还会用俗语了……男人感到有些好笑，又不能松松快快地笑出来，只好抬起赤红色的一双眼睛，将目光望着天花板。半晌，小团子说得累了，两手捧起他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他这才逮住这个机会，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中丨国，虽然是很大，但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点地方……”男人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他的神情，小心地继续道，“只要你们还都活着，——我是说，活着；早晚都会见面的。”
他“咣”地一声把水杯放回去，坐在兄长的桌面上，将双手往胸前一抱，狠狠地瞪着对方。
兄长拗不过他，长叹一口气；扯出把椅子坐下，拉开架势准备再来一遍促膝长谈。
这是把中丨国的木椅子，兄长高大魁梧，坐在里面被挤得束手束脚，样子十分滑稽。他看在眼里，几乎将要被逗笑，又想起二人现下正在“对峙”——当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虽然是这样，但还是多少带点点的好奇，终于放缓了语气，开口说：“那家伙，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然后他就看着他哥忽然不说话，靠在狭窄的木椅子里，望着虚空面带讪笑。老半晌，突然意识到他还在这里，于是紧急换上一副正经模样，说：“那是——那是一个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人。”
他挑眉。
兄长神情严肃。
这鬼样子可骗不了他！他颇为不忿，道：“你在这里好话说了几大车！哼，那家伙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些什么，小脸上风云突变，大叫道：“他请你喝酒了！对不对？！”
兄长急忙否认：“没有啊！没有的事！”
他不依不饶：“你们喝的什么酒？”
兄长对答如流：“啊，没有喝酒，我们没有喝酒呀！”
僵持半天，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中丨国的酒不怎么地，和伏特加一点也比不上……”话音未落，兄长铿锵有力、义正辞严地纠正他：“你怎么能这么说？中丨国的酒，虽然同样是粮食酿造的，但是口感和伏特加截然不同！它的口感绵软，香气十足，别有一番风味！不光是这样，下酒菜也种类丰富，十分可口！最重要的是，中丨国的酒，不管喝上多少，第二天也完全不会头痛疲惫、精神不振……”
他冷冷地瞪着这个家伙。
兄长突然反应过来，脸上有点挂不住。那神情阴晴不定，翻书似的几经变换；终于定格在恼羞成怒，一把捞起他，半扛半抱地把他强行拐带去见“那个沽名钓誉之徒”。
他被兄长横夹在胳膊底下，像只公文包一样，手朝下、脚朝下、头也朝下地听着兄长用一种奇怪的抑扬顿挫语调和另一人寒暄了老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来：“瞧我这记性！今天来，是带来这孩子介绍你们认识……”说着便用另只手提起他的后领子，像提只小兔子，“喏，这就是，这孩子没有礼貌，你不要在意。”对方大为震惊：“啊，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提着孩子？”说着便出手把他解救下来，安放在身侧的桌沿上。他心里还记恨兄长的霸道行径，不肯开口说话；却在无意中瞥见对面时大吃一惊。
那的确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人”，眉眼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丽俊秀。看起来不过十几岁，是还带着一分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肤色不同于兄长，是一种带着润色的透白；轮廓也不如兄长般分明，反而十分柔和，失去了那种棱角锋锐的感觉，让人看了心里十分舒服。眼角微微上挑，并且在左眼下方还缀着一点暗色的泪痣。笑起来的时候，那种，那种温柔的笑意就如同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在深蓝色的眼眸里……
好几十年后他才知道，如果一定要强行为之命名，那么这种长相就叫做“文化自信”。
当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糊；有一群莫名其妙的白色兔子在浆糊里蹦来蹦去的，把什么赌气、不屑、轻蔑、记恨都蹦得完全消失了。大脑当机，语言系统也跟着彻底紊乱，他张口结舌了老半天，突然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标准的中丨国字：“要抱。”
对方听得愣了片刻，随即便笑，笑得他满脸通红，羞得想低下头去；又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一直看到他笑够了，真的抱了抱这个“没有礼貌”的小团子……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喜欢看着陆荐青，沉思着看书的时候；单手撑着脸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发呆的时候；一边手上不停地切菜一边意图把他从危险的火边驱赶开的时候；挥刀或者打拳的时候；明月当空，皎洁的光下练琴的时候……
每一次陆荐青都能发现他专注的目光，转过脸来和他对视几秒，投来一个“？”的眼神。如果眼神可以带着声音，那么那声音一定是“做咩野？”但是往往他都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于是陆荐青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子的“纵容”，存在于他们相处之间的任何角落。不同于兄长对他无微不至、有时候甚至有点无孔不入的控制和教导，陆荐青从不要求他做什么，就这样放纵他肆意热烈地长大。
这一放纵就放纵出问题来了。他不记得那种憧憬又向往的仰慕之情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只是隐约想起似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被他一直盯着看，陆荐青会脸红。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得寸进尺的人，似乎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满足，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好厉害，好厉害。
好喜欢，好喜欢。
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已经把陆荐青按倒在寝室的床板上了。
啊，我做了什么？他不知所措，慌乱紧张得浑身发抖，似乎终于迟来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地莽撞。如果，如果被讨厌，连朋友都不能做，那会怎么样？这么重要的问题，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想过。此时此刻，这个恐怖的未知走向结果像暴雨前笼罩天空的积雨云，把他的脑子完全占据，他害怕到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尽管如此，还努力强撑着想要用残存的理智控制自己，导致表情是一脸几乎有点视死如归感觉的青涩模样。
陆荐青完全被他突如其来一大段没头没尾的内心剖白给砸懵了。目瞪口呆，漂亮的眼瞳里全是错愕，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即使时至今日，想起来也觉得很得意！——他分明知道，陆荐青不到一岁开始习武，会挥刀就能杀人。以他那时候的身体素质，想要推开自己，本来很容易。
不知为何，他从始至终都笃定自己被爱着，坚信不疑。
之后的某一天，他在政丨治课上开小差；陆荐青就在他身旁，腰板挺得笔直，正在写笔记。
他的目光落在陆荐青的侧脸上，看着他专注的模样，一时不禁入了神。
看了半天，陆荐青向他的方向稍稍转过脸，眼睛仍然望在纸面上，用气声极轻地说：“——看书，别看我。”话还没说完，耳尖就红了。
他愣了愣，随即带点得逞的神气，依言把眼神挪回书页上，忽然发现那上面的符号竟然一个也不认得！他大吃一惊，仓惶地转头去扯陆荐青的袖口，却被忍无可忍的教官点起来回答问题——他哪儿答得出来！如此尴尬的时刻，自己说了什么当然已经再不记得。只记得似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段什么，本来相当严肃的教官突然笑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可没经历过这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时候，突然看见身旁的陆荐青也在笑，边笑边伸手过来，把他的课本转了个个——原来他把书给放反了。
陆荐青收回手的时候，他看见打开的书页上多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是写得十分生涩、语法还有点小错误的俄文；赫然正是问题的答案。
【—tbc—】

他睁开眼，面前是黑色的电脑键盘。
心底忽如其来地一阵空，他起身，背着两手在办公室里四处逡巡，没料到额角隐隐传来一丝虚微的痛感。他拿起手机照了照，看见磕紫的那块淤痕已经淡去不少，只要不仔细一直看也不是非常地明显。
这就是他前段时间才负的伤。那天他一门心思全盯着陆荐青，出门的时候结结实实一头撞在门框上，砰的一声，门框上挂着的门牌都被他给撞掉了。
他没什么事，——这点磕磕碰碰的，对他来说家常便饭，太平常了！倒是把陆荐青给吓了一跳，把他拉住检查了半天，然后拽到冰柜旁边坐下，买了一根冰棍帮他冷敷磕到的地方。他的体温太高，敷不一会冰棍就快要化掉，陆荐青就把包装拆开，投喂给他吃，再买一根来冷敷。又化，又投喂，又买一根。如此操作几次，终于处理妥当，让他不至于脑门上顶着个在门框上磕出来的大包度过自己“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一百岁生日。
其实似乎没什么必要，因为这种小伤他很快就能自愈，就算真的肿起来，约莫一两天；最多三天，也就消掉了。——况且，这样的事不是很有纪念意义吗？他这么想着，一口吃掉最后一块冰，把木棍放进包装袋里，这么说了一句出来。
陆荐青正在扫二维码，听见这一句，回过头来，剐了他一眼。
口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那一双深蓝色的眼里带着点嗔怪，轻飘飘地在他心口扫了一下。
委实不能怪他不当回事，因为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基本上，平均每次见到陆荐青他都得负点伤、挂点彩——不是磕了碰了，就是绊倒；再要不就是突然头脑短路，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就比如说那次，两个人在路边吃早饭，他左手提着两个煎饼果子，一边啃右手拿着的第三个，一边看陆荐青在旁边慢慢地用吸管喝塑料杯里的小米粥。看了半天，陆荐青突然脸色骤变，兔口夺食；劈手抢下来他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把包装纸和煎饼一起吃掉，已经啃了小半张纸了。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陆荐青也会怪他太不小心，“看路啊别看我”，这很有可能是这些年来他说过最多的话之一。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撒娇耍赖，强行蒙混过关；下次依然照旧，死不悔改。
路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可是，你回去了，就见不到了。
他其实是这么想的，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他不说，陆荐青也不问。
很久很久以前，他察觉到陆荐青在躲着他；不与他碰面，也不与他在任何方面产生接触。他那时候太年轻，以为这是件好事；然而在数不清的深夜里，他的心似乎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用了足足几十年的时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同一件事情。
有一个红色的小魔鬼一直住在他的内心深处，在工作的间隙，似乎就能看到它坐在台灯上、趴在公丨章上、躺在茶杯盖子上；百无聊赖地扇动着小翅膀。
随着年龄、身高的不断增长，他的工作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曾经活泼热烈、爱憎分明的性格脾气也终于渐渐淡化为不动声色的沉默。沉默，永远的沉默，不变应万变；他必须永远沉着、永远冷静、永远可靠，永远在关键时刻眼明手快、一锤定音。于是这个红色的小魔鬼替他哭、替他笑；替他抓狂挠墙、替他气得喷火；替他在春风得意的时刻发出桀桀桀的奇怪笑声，替他在所有不能想也不敢想的时候想念一个人。
你在想谁呢？他有时候看着它，在心里默默地明知故问。小魔鬼从不回答，它也是沉默的，永远地沉默着。
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
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太晚了。
从前他只会执着地朝着一个又一个的目标方向全力前进，以为错过沿途多少风景都不算可惜，但是现在他不再那样想了。
谁说看路就不能看你的？小时候才会做选择，现在两个我都要。
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件，他直起腰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黄昏的天色一片阴沉，他站在窗前欣赏这山雨欲来之象，有一点势在必得在眼中一闪而过。
陆荐青分明一直都和他在同一条路上。他曾经认为他们属于两条不同的道路，但其实不过是暂时地在一个路口分别，早晚还会回到一起去的。
而自从本世纪以来，陆荐青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他能感觉得到，陆荐青在逃避这样的事情。但是其实他并不太觉得这是什么艰难险阻——就算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那又怎么样？既然没有路，他就修一条——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直走到陆荐青的面前。无论如何，他们要在同一条路上，也永远会在同一条路上！
他从不怀疑这件事，并且，也从不隐瞒这样的意图，和所谓的“野心”。
在陆荐青做出选择之前，他愿意等待。他还有耐心，他从来有的是耐心。哪怕这等待是守株待兔，他也一定会等到这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心甘情愿地撞死在自己面前的树桩子上！
满腔的壮志豪情转眼就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制裁。下班回家时北丨京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风来了，雨来了，雷鸣电闪都来了……
他努力地举着把伞在噼里啪啦的雨点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尽管这样的天气里雨伞简直是形同虚设。终于赶回家时，已经被吹得满身湿透，裤腿衣角都在不停地滴着水珠。灰溜溜地打开门，看见陆荐青举着一杯热水，背对着他正在看窗外。
“这雷打的，渡劫呢？”听见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回，“明天早上起来就突破进入共丨产丨主丨义境界了吧？”
这就是党丨国的段子手吗？他无声地笑了笑，将被吹得几乎散架的雨伞撑开放进浴室里，发现水已经烧好了；出来又看到饭桌上摆着一碗不知什么汤，还在冒热气。他端起来一口闷，感觉像喝下一团热辣辣的火焰，一路从喉咙烧进了胃里。淋雨的寒气随之被驱赶消散，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他问。
“我看见你了呀，”陆荐青回过头来，眼里带着闪亮亮的笑意，“刮这么大风打把破伞，差点被吹跑了吧？”
还真的是，那个窗户正对着进来的路。他说：“差一点，幸好我定力强，坚定不移。”
陆荐青走了过来，从杯子往他的碗里倒了半杯热水。“确实，你不光有定力，还有四种——脸红什么？”后半句的语调支棱了起来，完全是一句念白。
他对答如流：“精神焕发！”说着端起碗来与他碰杯，在这片刻间相视一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