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宥】
“我与月亮进行了一次深夜谈话,它与我谈论太阳,而我与它谈论你,”——S.L.Gray
“因为你母亲喜欢我,所以你便喜欢我?”
这或许是个好原因,可是我知道,她与她母亲不是同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龚后,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与这样脾性的小殿下有所交集。
我着实遗憾,遗憾她不能似她母亲一样端和慈悲,遗憾我竟在她身上寻不到什么,能稍稍缓解一番我对她母亲的思念。
可我无权指责她什么。稚儿心性如此,三分是与生俱来,七分是经历所至,失去母亲的中宫嫡女或许更易在深宫中招致祸患——她自小到大经历的事,她尝过多少甘,又吃过多少苦,我都无从得知。
我也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告诉自己这样的她是好还是坏。坚毅狠绝如官家也好,宽仁端庄似龚后也罢,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就像她出生前,我与小枫说的一样——
不管她怎么样,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她,尽我所能的包容她,尽我所能,把我最好的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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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腾云逝,丹鸟御风来。我恍然醒悟,若真有神仙,这便是他给赵珺最好的馈赠——他与我讲如何补偿,还告诉我能写出新卷的笔生得一副什么样。
鹅黄漫开,本作点缀的花蕊色在岗岩上攀附,爬得飞快。恍然想起,殷其雷的地面几时用的是岗岩呢,我好似从未留意过。听人说赵英宥的诗社开得热闹,诗作也很好。文人雅士赞不绝口,亦在此处常逢常晤。可究竟作何诗,赋何辞,我好似也从未留意过。
我好像有太多事没有留意过。
那小枫呢,甚至赵淮如和赵延已呢,他们是不是都较我了解她更多
依旧没有说话,眸光低垂,打量着沾了污的钗。忽而觉得鼻尖有点酸,眼眶也润了起来。
赵珺是个什么样的娘子呢,她在一众宗室女眷中并不稀奇。平庸、不聪明、无甚建树。而赵英宥是个什么样的娘子呢,她是大宋的嫡出公主,官家宠爱的女儿。敏慧,有才学,成绩卓然。
我早就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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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她相识起,我从没有与她争吵过。我想将温柔给她,想将体谅给她,想理解她的骄傲和从不低下的头颅,想迁就她的倔强和所有难得一见的任性。发现那只蒙尘的钗时,我甚至都没有怨她——我原以为是我奢求。
我爱她的骄傲和坚强。
可我现在才明白,我的温柔,体谅,理解和迁就。是不是让她觉得,赵珺实在很好摆布,她惯常温顺,不值一提。
我舍不得用任何东西伤到她——可我并非没有我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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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钗确乎是为你母亲打的,在奉嘉三年。”
我与她和盘托出,也不再隐瞒。我不将心意隐晦地藏起,将想说的话尽数哽在喉头,教我们都备受煎熬。
我与她相识是龚后的馈赠,而与她相知,是我们的情分。
“我没来得及将这支钗送给她,善善,我原以为这是我一生的憾事,也原以为,这支木钗会在我柜里的小匣中被尘封。甚至直到我百年后,直到它腐朽风化——我都不想有人发现它。”
垂下眼去,勾起了一弯浅浅的笑。
“令我了却遗憾的是你...善善,与你孝仁皇后无关。这钗也是,鹤已经飞走了,可我的心意还在。执念已逝,我不想再惩罚自己了。“
“丹鸟与鹤风骨迥异,可是我都珍重。”
手拢在唇边,冷风一激,吃力地磕了两声。不过咳完也便好。耳边是水浪声,涛涛地拍在船上,汹涌奔流。江水上的的空气湿润潮湿,大江混着江边的泥沙、碎石,气势便要更加宏大。
开口时声音很小,我疑心字句要被水流声拆开,打碎,然后吃掉。
我恰好在此时毫不避讳地提起故人,抬起头远望,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和天边的红霞。
“小枫要是在,会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她们做女侠的,或许都喜欢这样的景色——自由自在的...”
我并不晓得前路会如何,或许在临安、在汴京、甚至只是在船上。雁带走深秋的愁思,同江水一起,行至远方。
然而江水往东流,雁却南飞——实则没什么愁思随雁而逝,同水向东,二者本是相悖。
“善善,你知道吗,你母亲死的时候,奉嘉三年,那时候——”
望向江面,有心与她回忆旧事。伤口总要愈合。然而小枫的死——这一道伤口纵使表面已经结痂,恢复,光洁如新,可我和她都晓得,骨肉里头还在汩汩留着血。
“我同小枫一起,她在飘着雪的日子来到蜀王府,她把头靠在我胸前,她的手也是凉的…你母亲死时也是深秋,那年冬天也很冷。
“我那时和小枫也说,’我知道的,你仍不能释怀吗,我知道的…’ ”
我业已不想哭了,过去的几日流尽了眼泪,也学着去不再想念小枫。
“善善,旁人不会笑话我,也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笑话你。”
声音沉沉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侧过脸去,将半边脸埋在她的掌心。
“这一月来,你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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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传来梨花的香味,这树梨花是年幼时便在的。汴京战乱时,也幸而没有毁于战火。
我以为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正因它没有因战争催折,便觉着与它缘分匪浅,从而更加珍爱起来。
“我晓得了,便将这树梨花送给你吧,蜀王府里,我顶顶宝贝它。”
唇角够起来,噗嗤一声笑了。
“往后,昭昭苑中的梨树就是你的了。”
我许久没见着善善了——自打战争之后。我回到汴梁,可她不会回来,她将长长久久地留在临安,原来大江上那艘船真的预示离别。
终归是我自己一个人了。
汴梁的冬天依旧没变,飘雪的时候,窗棂也冻上一层霜花。我依然怕黑怕冷,不喜欢秋日,也讨厌离别。
“何必要拿走呢,便留一层念想在这里。京都是故土,你要有些牵挂在此处,要有些牵挂在我身边。”
我总这样想——我的善善,蜀王府的梨树归她。此后月光海浪,朝霞残阳,她便多了一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