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欤？兹者，吾张氏家谱有再修之举，意欲印以专本，附于谱后，俾后人以得知，可乎？余曰：可。君之责余为序，良是。夫以余之谫陋，豈足重于一时？不过勉力为之，以叙事之梗概云尔。不文之诮，通入谅焉。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 侄元孙丕保薰沐敬撰

二
夏六月入伏之前四日，溽暑歊蒸，竟日如拥汤火，至中夜，始能寐。闻东南有佳山水，往遊焉。夹路皆长松，枝柯交加，有虬蟠龙拏之势。行不十数里，则丹崖万丈，青壁千寻，古木怪石，图绘不能状。通峡口，有长河北流西转，渔舟往来其间，欸乃之声不绝于耳。余乐之，遂自棹一舟，泛乎中流。一鱼长尺许，摇首曳尾，冲浪而来。苍卒不暇举网，辄就水中捕得之，贮之舟，跃如也。临岸一小亭，坐数人觞咏。引舟其旁，视之皆旧相识，欣然就之，未及坐，争举觞饮余。觞数行，忽舟中火起，焰光夺目，使人不能逼视。顷闻有声大震，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余顿寤。时夜方阑，正值风雨交集，雷霆迅发。及霁，客有自南来者，说是夜多有起龙处。

三
癸酉八月六日，余客济，舍于大明湖畔。是夕，波光澄澈，星月交辉，晚风欲动，凉意顿生。引觞独酌，薄醉，伏案而寝，梦与友人登岱。攀岩陟麓，逐处遊览，及造其颠，四望廓然，恍惚之中，觉此身浩乎似不在天地间矣。无何，忆得友人素有奇技，能从万仞峰头，一跃而下，不复至于颠仆。欲请试之，忽失所在，缘径寻觅，遥间峰峦环绕处，有长松数株，一老人衲衣拄杖，徐步其下，须髯从风飘扬，萧萧然具有神仙概。因就之，未及语，老人袖出片石，嘱余镌泰山全像，曰：吾待子久矣。受之，援刃雕琢，顷刻已成，其一草一木，无不备具。惟寺观榜记与一切碑文壁咏，未能悉记。老人为述之，遂各按其处镌勒焉。镌毕渴甚，求饮于老人，老人指峭壁曰：击之可得泉投石其上，声铿然，石方堕地，淅淅者泉已出矣。老人摘杖头小瓢付余，接之得半瓢，饮之甚寒，一吸入咽，心顿如冰，竟不能再饮。老人取瓢，辄以所余面泼余。觉一阵酷寒，裂肌战骨，如溥天冰雪，一时倾来。大骇，发声悚然而寤。坐定移时，而身心间犹有余寒焉。

四
梦乘一羸马漫游。至何村前，有水一渠，泛滥于路。按辔涉之，及水断处，马忽不见。有数十人，指水相谓曰：此盖中有蛇。余视之，茫如也。少时，果一蛇跃抵岸上，长六七尺许，色黑，脊矫起如刃。未几，又上一蛇，白色，黑杂以斑。有足纷然列左右，如俗所称千脚虫状。长较黑者稍逊。屈其身，各以尾续首，试如环。前后轮转而行，转数周，辄人立，竟成二妇人。一呼为八姨，一呼为九姨。有童子以石遥击之，中所谓九姨者额，騞然有声。众惧，悉奔去。余亦欲走，而两足如缚，不能步，窘甚乃寤。

五
甲戌岁，余馆于南村，与外兄虞臣共笔砚。晦明风雨，倏忽春余。斋前有白芍药开最盛。余艳之，瓶浸数枝，置几上。时虞臣应试尾回，独赏不乐。欹枕观书，俄而成寐。见一女郎，翠袖红巾，拈花来前曰：谁将春色卖于侬？词未毕，余遽诘之曰：何不云谁将春思递于侬？女郎掩笑，抛花而去。帘声微动，余惊寤，急出视之，则日色丽天，槐荫匝地而已矣。因忆客岁读般阳寺中，联床有任原翟生者，为余言：清明日，梦与女郎联句，觉后仅记其一句云：懒上秋午睡时。玩其情致，似实出女郎口者。初窃疑之，今信其有是矣。

六、九月既望，梦夜步于郊外。哀草满地，冷露弥天，四无人语，但闻落木萧萧之声。意悄然，不知所往。俄而，月升海上，团圞一轮，辉明万里。觅路欲返，有磷火一团，贴地飞来，及至余前，乃伟然一丈夫也。草冠羽衣，须诘屈如铁钩，目郎朗与月光争照，谓余曰：子不欲遊乎？可从吾遊。行不二三里，山巍然不知所极。其人牵余农蹑空而上，瞬息间已造其巅。仰视天光，莹莹然相去不过支持。乃据磐石坐，相与摘星击月，比较嬴绌。月正中，有发五色光如鸡卵大者，谓月脑。渠十击十中其脑，余仅中二三焉。觉星小不应手，顾左右无当意者，当头一星，颇大而高，指谓其人曰：得此必胜汝矣。其人曰：是星母也，且不可动。不听，起就石上探之，滑甚不能置手。更唾指力取，忽寒风大起，土雨溟濛，一时目不能开视。闻山下有呼余者，未及应，辄寤。而目光中闪闪，犹多星光焉。

七、梦一马，大如鼠，颇神骏。抚摩之，昂然自若。忽有小猿，自空而下，高有寸许。掣其鬣骑之，两股齐击，则四蹄并举，转瞬不知所向矣。余倦，据榻欲睡，闻鸣声萧萧者甚近，起视，马盘旋于榻下，猿犹跨背上，捉而并缚之，乃小儿所弄泥耍也，遂寤。

八、是岁十月初一日，风雨交集，三日不止。挑灯观书，至夜半有物来，鸣于室，其声呜呜。初未甚在意，既而鸣于案上。就案上烛之，已在地下鸣。烛地下，则鸣于虚空中矣。举烛随鸣处审视，竟略无可见。知其无形，遂坐听之。一时声愈大而音愈哀，忽上，忽下；忽入壁，忽出壁；忽入地中，忽又自地中缘壁而上；至檐间，乃出凌空，去约数丈余。风雨中，犹闻其声。余不识何物，闷闷而寝。入梦则风雨俱歇，云雾全消。明月正到天心，见一轮中处，更有十数轮错落环绕，光彩倍增，焕人心目。伫望移时，不禁自叹曰：真千古未有之奇观也。但无一人同玩，颇觉不快。无何，余一身分数身，数身分成数十身。恍惚觉数十身是余一身，恍惚又觉余一身是数十身，欲收合之，再三不得。心烦不能支，遂寤。寤犹觉在数处，按之始觉相属。盖余左臂于梦寐中骤得痹症，痛彻骨里，一时神散，乃迷懵至斯耳。

九、梦雪霁后，持帚自扫台阶。有鸦来，集于庭树。弹之，辄呼曰：吾元鸾星精也。余心动，不敢复弹。鸦乃更移向低枝，侧目窥余良久曰：吾奉上帝命，巡究下界好杀者，以供河伯鸦军之饷。汝素无犯杀戒，兹不汝忌。然吾瘁矣，汝当驾风车助予。余扇之，乃翩翩而去。

十、梦一老妪产二子，一日能言，三日能步，至五日则各据一块，坐谈于堂上。语言多元渺，不可解。既而问老妪曰：吾两人已几次在此唐也？妪曰：三次矣。历年几何？曰：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一次。曰：此数可逃乎？曰：是定数，胡可逃。曰：此数有穷乎？曰：积百五十五万五千两百年，吾且朽，汝不复在此堂矣，是其穷时也。二子默然有间，曰：若如此，则吾不堪矣，愿姥施力早朽。老妪怒叱之，乃交手走堂下，望空气嘘气，身暴长。瞬时仰之已不见其顶。老妪以所坐块投之，一应块而起，一应块而仆。余寤。

十一、中秋夜，梦一人身大且肥，携妓于林中，藉草而饮。酒数巡，而兴益高，手舞足蹈，欢声大作，久而不倦。及晚，妓请归，不许。索赠，则曰：除酒外无他物。妓大搜其囊，果略无所有。但不时以手按耳门。妓留意察之，见耳孔中秘贮一钱，微露半边。遂作嗔曰：是区区阿堵物，亦不肯赐耶？言未己，人崛然起曰：贼也，贼也。急取人手中，力握之。妓攻其手，不克，忿然别向坐，不复与语。良久，人覗妓他视，潜开手睨之，而钱已碎。急以唾成之不可，大哭。既而大怒，笞妓。妓哀求数四，而怒不能释。移时，忽引刀出其心，碎塗妓面，血淋漓湔妓裙襦。已乃伏地，作鱼跃者三，化一巨蛇。首红尾黑，中青黄间之。遇物即食，食讫，昂首打叫，声震林外。过处草木立枯，人莫敢前。有童子以矢自刺其胸，血涌如泉，蛇饮之，复成一人。官骸犹是，而身则视前加小矣。觉后有感，乃缀二十八字，以纪梦云：偶成一梦情何幻，世事皆成幻象看。寄语山僧休入梦，好凭三味食伊兰。

十二、梦斋前小溪一曲，最清澈。有双鱼如卵，泳游水面，颇可观玩。因戏捕一头，投几上小盂，铿然作声，而盂为之坏。视之，一石子也。还之溪，仍作鱼游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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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梦四童子縛柳枝作辇舆，置龙神位其中，肩之祷雨，蓬转里巷，回旋不已。余屡被所触，止之不可。转盼间，有水骤至，波浪汹涌，四童并皆汨没。余方仓皇，未知所从，无何，已在舟中矣。遂沿流下，意将觅童子援之。乃一往浩淼，漫无津涯。知童子已不可救，掉舟欲返，则乱峰插天，危崖绝壁，无路可通。怅望移时，闻有鸡犬声，寻之，一峰转处，有小村落。清溪一湾，环其左右，绿杨数株，与碧桃相掩映。下舟由板桥过，见细草缭绕间，一径通幽，辄未敢深入。一绿衣童子，自竹篱边来，携枕簟置柳阴中，向余曰：无一奉君。君嗜睡，聊供一睡。余乐之，即就枕簟卧。恍惚见四童子拥一车轮，击鼓其上，且转且击，作雷鸣戏。视之，即没于水者。未及问所从来，辄厉声向余曰：水且至！余回顾，滔滔者果又至矣。急觅舟不得，乃捉童子轮鼓乘之，随波动荡，逢逢有声。一时，水势益洪，精怪百出。余迫欲赴岸，忽有物掣轮而去。余沉溺，骇甚，觉有人击余背，开目则仍卧柳阴下，绿衣者坐于侧。少定，知为梦。起对童子说知。童子笑曰：异哉！君在梦中，尚与人言梦耶？君可去矣。乃用一柳叶作舆乘余，余顿觉身小如蚁，坐其中，廓如也。车轮方转，而梦魂已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