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王熙凤病求千翼方 林黛玉闷作十独吟
题曰:
玉楼倩句爱清奇,香腕挥毫情自持。
十首冰心谁辨真,肯将衷曲付残枝。
话说宝玉正在怜惜香菱,忽见丫头小鹊进来传信说老爷找他。宝玉听罢对他道:「好了,不用你絮聒了,你回去罢,我已经知道了。」小鹊挤眉弄眼笑道:「二爷此刻再临时抱佛脚只恐来不及了,老爷要试试你的功课呢。」说完伸伸舌头跑了。
宝玉知道父亲找他又系进家塾之事,斯诚可畏,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已在前头说过大话,说从此肯安心读书,怎能推三阻四,只得慢慢踱到贾政书房来。王夫人正同贾政在谈论近来家事脞冗,见宝玉踌躇着进来,便叫他坐下慢慢听着。
贾政抬头见宝玉生的澈骨粉嫩,红条细白,只是一副困思懵懂样子,冷笑道:「你又到那里瞎逛去了?叫了你半日,这会子纔木出垂头丧气蹭来,屑屑嗦嗦的象个偎灶猫,还不肃神静心坐好了。成日家书也不念,经也不学,只和丫头们日攘嬉戏厮闹,令人忧忉,那宬屋里都铺了几层灰了。不肖的孽障,实不承望你功名双收光耀门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饭吃都难,迨及泯毁一世前程你纔不笑了。」
宝玉只低头望着足跟。王夫人道:「明儿还到学堂里上学去。你那林妹妹也胡涂的很,只陪着你顽,略有老嬷嬷劝你一句,他便一边岔住说别理那老货,那里象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小姐。我会找他说的,眼下仍须上学要紧。」贾政道:「提起上学两个字,连我都要羞死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么茗烟助着主子闹学堂,薛家孩子争风吃醋,一铺狼烟的都是些什么,成何体统!如今还在怡红院好好待着读书,到学堂倘或再遇见那些跅弛不长进的孩子,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横竖学坏。每日家派两个丫头过来娖娖监守陪侍,比在学堂作样子蒙人强!」宝玉只低首唯唯诺诺应着。贾政道:「回去念书罢,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些事,再敢乱跑乱逛,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宝玉应了一声慌忙的出去了,只听贾政后面嚷道:「跑什么,敢是早想溜了,刚纔的话都没听进去不成?」
王夫人忙阻道:「罢了,不管他了,该论及宝玉的亲事了。有几家找到大哥哥提起他们家女孩儿要说给宝玉,只是老太太已定下了黛玉,阖宅皆知,那年黛玉从扬州乘舟带来不少林家的家业,盖大观园使了几多,余下的老太太说就当作黛玉的嫁妆了。如今宝玉也大了,只知淘气玩闹,也得有个管的住他的纔好。宝玉答应要安心读书,丫鬟亦俱已放出,宝玉虽听黛玉这孩子的,只是黛玉又不引他入正道,还得劝着点。既是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他两个是一对儿,老太太又疼他两个,索性过了这个月就把喜事办了罢。」贾政道:「夫人操之过急矣,谌然黛玉模样儿风度极好,可性格尖酸刻薄,小性多疑,又是个黄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个人,比黛玉强过几倍。」王夫人便问是谁。贾政道:「常公有美偲弱女,妙玉模样儿人品不比黛玉强?想当年祖上带兵建功立业,他祖父同咱们是生死相随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个怪梦,梦见蜻蜓满宅飞,醒来大病一场,请来个六安道士献茶占梦,那道士也只胡言乱语一番。多亏他祖母来了,阐明此梦所主何事,纔让老太太心里塌实了。谁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两家也多年未有往来,既然他住在咱这里,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怕咱宝玉还配不上人家呢。」王夫人道:「且不论姸媸,我也觉的那孩子很好,可是人家未必依允。宝玉心里只有一个黛玉,断断不肯答应。」贾政道:「林丫头女不中留,不过找一户有门第的嫁了,也不辜负林家之托。妙玉比之尤胜,吾实难以弃舍。若宝玉舍不得黛玉,就激将他说黛玉可以做副妻,宝玉必然不肯,思前想后则会舍黛取妙了。」王夫人道:「此事一言半句难述,罢了,以后再说罢!」贾政颔首道:「也好,如今宝玉念书是头件大事,亲事日后再提罢。」王夫人因要去看黛玉,起身离了书房往潇湘馆来。
贾政有些乏了,歪着闭目醒个盹儿。因想起妙玉终日在栊翠庵闭门不出,当初与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亲人品衎直,在宫中做官多年,已告老还乡病故数载,论门第确也登对,且他家尚有些家业,虽说一时带发修行,也不过是养性修身罢了,终朝还是要出阁的。自己虽有心联姻,只是不好亲去与他提亲。正在犹疑,忽然想起当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领到家里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说,便命李贵把林之孝家的叫来。李贵应了一声儿去了。
不大工夫,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请他的示下,贾政便要他去妙玉处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爷有所不知,妙玉为人古里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只怕是心余力绌,话不投机,他倒恼了撵起人来,岂不尴尬?我曾见过四小姐到他那里去过,一块儿谈禅下棋,何不叫四小姐过去同他聊聊?」贾政道:「如此甚好,你去把四丫头叫来。」林之孝家的便出去了。
略等了一会子,惜春便一言不发来了。贾政便叫他把妙玉请到蓼风轩下棋,惜春不解,贾政托他把一件玉如意送给妙玉,说是王夫人赠与妙玉的,惜春不悱不发,亦不敢不从,只得遵命接了玉如意去了。
且说邢岫烟因要家去过活,携了包裹同薛家一个婆子告别众人,欲离了贾府回薛家,路过一片水池中央的敞厅,穿过夹道与过街门楼,往南看见有个蓼风轩,远远看见惜春进去了,寻思着是否过去,同婆子发了一会呆,一时走到窗边,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忽听轩内微微一响,「啪」的一声,一个人道:「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又听惜春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邢岫烟听出是妙玉的声音,轻轻的放帘子进去,婆子在外面站着。
妙玉见邢岫烟笑着进来,倒唬了一跳,忙点手道:「邢姑娘,你来下罢。我是闷了,闲着出来走走的。」邢岫烟笑道:「我今日家去,念及多年情谊,特来道个别,不必拘礼。我也看看你们下棋解闷。」因低头望着棋坪,半日道:「你这里把边子一兜,搭转一吃,把他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倒是妙招。」说着便在旁边坐下了。妙玉便同他叙谈起往年两人的交情来。惜春不好推身就走,也笑着同她聊了一会子,不觉透露是贾政要他来陪妙玉下棋的,又从帕子里掏出一个玉如意,要送给妙玉,说是王夫人所赠。妙玉颇为惊讶,思量道:「若是不肯收取,怕被人说自己是看不起礼物,自己客寄贾门,不可傲慢。」推辞半天仍接了。一局棋罢,妙玉起身道:「我来得久了,得回庵里去了,还请两位见谅。」岫烟、惜春也不多言,要送他回去,妙玉笑着推辞,二人知妙玉不喜俗套,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满腹猜疑,不知其然,纳闷着回庵里去了。岫烟、惜春也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