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黑小虎昨天夜里有些失眠。
一般来说,失眠是因为人在心里思虑着烦恼的事。而黑小虎也正是因为有着复杂的烦恼才失了眠。
但就跟有的老话说“小孩子没有腰”一样,大家普遍认为,睡不着这件事不属于小孩子。像他这样每天都要仰起头来看成年人鼻孔的小豆芽菜,理应与失眠绝缘。
然而,谁让黑小虎不是一般的豆芽菜呢。
他隶属于江湖人称为魔教的邪恶组织,还是组织首脑的独生子,未满十岁,武功比不少成人都要强。每天每年所负责的事务,便是带着下属将这个门派的人打一顿,将那个门派的人打一顿,打到他们服气或者断气为止。
是以,他虽年纪小小,也已是颗凶名远扬、坏透了的豆芽菜了。
黑豆芽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忽然就被一道女声喊醒。
“小虎子,小虎子,快起床,别睡啦!”
黑小虎揉着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头,虽然其实还没睡醒,也很有气势地喝问来者:
“你是谁?怎么没大没小不懂规矩!”
手里一发掌劲下意识就预备上了,只是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这道素色人影,正是自己一直在等的来客。
来客一双寒冷的手伸进他被窝,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揉了他的脸和头发,然后就钻到他两腋,托住他单薄的小肩膀把他提了起来。
她维持着把黑小虎举高高的姿势,自来熟地笑嘻嘻道:“小***,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你的小姨妈啊。”
黑小虎瞅着她那和自己母亲眉宇相似、而又更要年轻的漂亮面孔,在自己脑海的记忆中扒拉了几下,找出关于亲戚的部分翻阅,终于想起,是曾有这么个人,从前母亲还和自己说过她。
母亲的妹妹,是叫做……白柔。
温柔的柔。
也不知道她哪里温柔了。
这颗坏豆芽菜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鄙夷:“怎么是你?我娘亲呢?她怎么没来?”一边就像条上岸的鱼,在她手里板来板去。
“小白眼狼,我从前还给你洗过尿布来的。”小姨妈白柔把他放回床上,随手又弹了下他的脑门。
“我也没看见姐姐,后面再见吧。你赶紧穿衣服。”
黑小虎气鼓鼓地瞪她,又猛地把头蒙进被窝里,动作太大,带动了床帐,顶上悬挂的铜铃叮叮当地响了。
蒙了半天,也没听到声响,小虎子从薄被缝隙悄悄看过去,发现白柔正双手叉腰对着那枚铜铃发呆。
“喂,你今天来干什么?”
白柔挑眉看他。
他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声“柔姨”。
“老子千里迢迢赶过来,肯定是来看你啊。”白柔顺手拍上他脑袋,揉啊揉,看黑小虎不满的模样,忍不住一笑,那股随意的态度随之一转。
“小虎子,生辰快乐,你九岁啦。”
她放柔了嗓音,这样的神情,这样的一笑,像极了白梨。
黑小虎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
“快换衣服,换好了我给你梳头发。”
这是黑小虎来到迷魂台的第一年,也是第二天。
他对迷魂台的路径还不熟,反而是白柔硬牵着他的手,领他把上上下下走了个遍。
“这边是演武场,那边过去下了台阶是闭关的密室……”
白柔感慨道:“我从前来黑虎崖,懒得***,就总在周围逛。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你都这么大了。”
沿路有守卫疑惑地看过来,都被黑小虎板起脸凶巴巴地瞪回去。
白柔带着黑小虎在草丛里七拐八拐,停到了崖边。
“原来这里有条小路,时间长没人走就荒了。”她指向崖外起伏的山峰,“这里看风景最好,我和你娘亲常来。”
这时还早,山脉间云雾缭绕,青峰半隐半现,有些像是传说故事中的仙境。黑小虎一面环顾展望,一面听白梨回忆往事。
“那年你才出生不久,我抱着你来这里,下过雨路滑,我走得急,差点跌了一跤,幸好姐姐拉住了我。真是要吓死我了。你还在我怀里笑,什么也不知道。你看这块大石头,上面两道记号还在,这边呢,是你头的位置,这边是脚,你那时候啊,才这么一点点长。”
白柔坐在石上,两手比了记号间的长度,伸到黑小虎眼前,又张开双臂。
“现在小虎子高高的了。”
黑小虎坐在另一边,正对上那张眉眼弯弯的爽朗笑脸,虽说性情不同,这时却愈感到她和娘亲相像。
以前白梨每年都会带他到房间外,让他靠墙站好,量他的身高,还会在墙上刻一道印记。小豆芽菜牵着娘亲柔软的手,看着那一道道的印记,就在心里想,原来他比头一年高了这么多呀。
白柔领他逛过了迷魂台,又撺掇黑小虎下山去玩儿。
黑小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摇头拒绝:“黑心煞掌练成以前,我不能下山。”
这位小姨妈便毫无气质地叉起腰,撇嘴道:“你爹就不教你点好东西。”
她弯下腰和黑小虎平视,年轻的脸庞上显出少女式的娇憨:“那我们去哪里玩儿呢?”
经过这半日的相处,再加上记忆中母亲曾说起过的往事,黑小虎知道他这位小姨妈年轻貌美,看起来像个闺秀,其实脑子颇有些缺根弦,嘴上更是没有把门的。
想必她并不知道。
即是如此,那自己得照顾照顾她才是。
他深沉地撑着下巴犹豫了片刻,道:“柔姨你教我练武吧。”
黑小虎冷脸赶走了守卫,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整片演武场。
白柔顺手就掐上他的脸:“我们小虎子还挺威风。唉,都怪你爹,不让我来看你和姐姐,我求他也不答应我,这些年想死我啦。”
脸颊上的触感冰凉,心中却有温暖涌了上来,几乎要涌到眼中化作泪水流下。小虎子叉腰仰头看她:“男女授受不亲。”
脑门被弹了。
“哇,小崽子,等你有媳妇儿了,看你亲不亲。”
小姨妈白柔从前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蝴蝶君”,除了因她貌美又喜好穿华美浮夸的衣裙,还因为她轻功高妙,穿梭之时,速度快而姿态优美,宛若蝴蝶翩翩起舞。
她伸展手臂,以腰腿发力,脚下轻轻一点,便从这根木桩飞掠到那根木桩,在场内穿行不停。但见一袭白衫白裙飘飘,几乎使人眼花缭乱。
白柔有意炫技,一腾身掠到了武器架上,自一排雪亮的长枪枪尖踩过,直朝场中央高高的旗杆冲去。
黑小虎正在叹服,见白柔所去方向,立刻忆起她在黑虎崖的伟绩之一。果然,那白影踏着旗杆直上,最后稳稳停在旗杆顶端,将“虎”字旗踩在了脚下。
太高了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看她舒展的动作,估计也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听说从前白柔踩了黑虎崖上的旗杆,下来的时候还把旗帜扯烂了,让父亲恼怒至极,几乎要赶她下山。
幸而今天没人看见。
白柔在杆顶炫耀够了,才顺着旗杆悠闲地滑下来。
“这轻功是我在玉蟾宫偷学了又改过的,是不是很好看?那里都是女子,还有好多和你岁数相当的漂亮小姑娘,小虎子,以后要不要讨个玉蟾宫的小姑娘做媳妇儿啊?”
黑小虎不知她怎么竟能想到那么长远去。
“我才不要娶亲,那些小姑娘麻烦死了。”
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武功又差,从前还看不起他,黑小虎一点也不喜欢黑虎崖上的女孩子们。
白柔偏头:“小虎子难道喜欢小男孩吗?不过你喜欢就行,总不能一辈子做光棍啊。”
……
黑小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翻白眼。
转眼天空暗下,时间也要到了。
黑小虎在脑内进行了一番不该由九岁孩童进行的复杂思考,想着怎样委婉地把事情告诉给她。
不想白柔手搭凉棚,一手叉腰看了下天色,就道:“小虎子,天晚了,我要先走啦。”
黑小虎和她道别,却见她走出几步,又风风火火地冲回来。
白柔牵起黑小虎的手,带他往房内跑,跑进屋里,就让黑小虎背靠床边挂纱幔的木架站好。
“我忘了帮你量个子了!”
她手掌贴着黑小虎的脑袋,向后抵到木架上,一面自语:“今年是到这里了。”
黑小虎取出随身的小刀,在那处划下一道刀痕。
白柔摸摸他脑袋,“再过几年,小虎子长大了,就会比我还高了。”
小虎子眯着眼享受顺毛:“我要比娘亲和爹爹还高。”
“你爹是个矮子,你以后肯定比他高!”
“……我爹至少比你高一个头,柔姨。”
“哼,反正他就是个矮子,不让我看你们的坏矮子。”
摸了头,白柔拍拍他肩膀:“这下真的要走啦,老子下次再来看你。”
黑小虎见她背影越行越远,踮起脚喊道:“柔姨,不要走错路了。”
也不要再来了。
“知道啦。”声音远远地传来,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