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风耀失眠了。
不得不养成的浅眠的习惯，使他在睡梦中也始终保持着一份警觉。那场噩梦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当初怀里的小小一团也已经可以和自己并肩而立，这些年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胸腔中翻涌的不甘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
翻身下床，风耀轻手轻脚地推门，在确定没有惊醒风影的前提下一个人上了房顶。
他很喜欢深夜里一个人坐在高处发呆。
圣界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黑暗的，就算深夜也会遍布星光，映衬着漫无边际的雪原，遥遥望去遍地银辉如海潮跌涨，璨然无声。
在这段只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
『你该披件衣服。』
脑海里的声音一如从前，只是带着几分明显不赞同的叹息。
风耀没吭声，维持着双手抱膝的姿势将头埋在手臂上。雪原的风在深夜不算温柔，风里裹挟的冰雪微粒带着亘古而来的沧桑寒意。于他而言，这是醒神的良药。
明天他和风影就要启程前往圣界的中心——雪宫，去那里参加雪皇的部队，对抗冥界。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她说得对，如果他仍旧希望风影能像其他族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那么出去，是唯一的选择。
上个月风影才过了十四岁生日，不过不是明面上的“过”。以前不知道那些事的时候，小姑娘还会像别人一样期待生日，狡黠又雀跃地向自己打听今年的生日礼物。六岁那年的生日是风影第一次掀了桌子，带着哭腔地喊出“我不要庆祝爸爸妈妈的祭日”。
那年的礼物是一枚发卡，风耀折腾了好多兽皮和草药才买下它，本来想着风影头发长了可以用发卡束起来，可惜终归是送不出去了。
风又冷了些，风耀打了个寒颤，却还不打算回屋。
这么久了，他也放弃了追究脑海里声音的真实身份，只是默默地在心里用“她”来代指这位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神秘伙伴。
她一直在。
势单力薄的时候她在，孤苦无依的时候她在，被族人排斥的不敢见人的时候她在，被风影质问的无力回答的时候她也在。
当初的防备如今已经成为了依赖。
“我们会成功吗？”
风耀轻声问着。
“我能见到你吗？”
他抬眼望天，琉璃般通透的赤瞳映出一片广阔天地。
我会成功，我要见你。
脑海里的她的声音终于染上了真切的笑意。
『我很期待。』

接下来进入雪皇视角

【四】
　　『虎啸』的异动越发强烈。
身为它曾经的主人，我明白它在兴奋什么。
当风耀终于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已经实现了一半目标。
被战火洗礼过的男孩已经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柔和，眉目未变，却多了沉稳和几分意气风发。当然，我并没有错过开口后他猛然抬头时眼中难掩的惊愕。
没想到自己的神秘伙伴会是圣界的女王吗？我看着他瞪大的双眸，在面纱的遮掩下少有地露出一丝笑意。
我说过，我会期待你的到来。
最初踏入我的领域时，守城士兵的无礼是风耀面对的第一道考验。我不希望他把自己困守在一株浮木上，所以他必须学会放手，而这也是教会雏鸟高飞的唯一选择。
查探的命令我下达给了元正。
与鬼谷不同，元正性情宽厚，有容人之量，更愿意接受别人的不同。我相信他的决断，结果显而易见，我赌对了。
风耀的心性和潜力说服了元正，由他亲自领入部队，将会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从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我不再花时间关注他，过去耐心长久的陪伴陡然抽离，我也曾在深夜短暂地念起少年心中的彷徨不安，对自己过于冷酷的做法生出几丝歉然。
但爱是什么呢？
幼时我向父皇和母后寻求过答案，他们微笑着给我他们的答案，同时也换取了我的承诺，我承诺过长大后也会找出自己的答案。
我曾想爱是宽容与包容。
这意味着我不能将爱单独赋予一人。
将『虎啸』正式授予风耀的那天，元正已前往第三宇宙半月有余，站在我身边的只有鬼谷。而我正需要一个人选来平衡鬼谷的势力，借战功授予异能锁，扶持风耀接管我全部的军队，这些都只不过是对鬼谷的警示罢了。
听起来似乎有些对不起风耀。
踏着晨光稳步而来的少年身姿挺拔，依然是最初的一身利落短装，只是脸庞较过去瘦削几分，微尖的下颌淡化了娃娃脸的精致秀气，而多添了几分冷厉。
我唤他的名，叫他上前。
短暂的错愕后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我知道他能听出我的声音，但我却看轻了某些东西。
他在距我两步之遥的地方低下头，屈下左膝躬身半跪，将左手轻轻搭在胸口。细软的银发被轻风细微地拂动着，少年的脊背绷出一条平滑而坚韧的曲线，像幼虎在试探中放下了戒备，服从而乖顺地露出后颈，姿态中透着几分近乎虔诚的认真。
我掩去了『虎啸』自身因兴奋而过于明显的银白辉光，双手递过，被他用双手接下的瞬间，指尖短暂地一触即分，一抹叫人微惊的寒意从他指尖渗透过来。
还是这么喜欢吹冷风，靠这点寒意警醒自己吗？

【五】
　　意外和明天，没人知道哪个先来。
当鬼谷带着玄冥之棺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有些恍惚。因为我的一时心软，一直与世无争的baboo家族全族覆灭，而风耀，也失去了风影。
这场可笑的和谈竟如此短暂。
我以圣界女王的身份撕毁了它，数万将士跟随着我的命令在城下宣誓，可本该统帅他们的将军却迟迟无法归来。
私人情感在成为雪皇后第一次主宰了我的行动。
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夜色已深。
遍地狼藉，满眼硝烟。Baboo的尸体大多被烧的焦黑，原本蓬松柔软的毛发此刻也散发着焦臭。高大的树木被拦腰折断，断口同样碳化发黑，淅沥的雨水浇灭了灾厄的火焰，却洗不清罪恶的肮脏。
我一路向后山祭坛走去，沿路遍布尸骸。
这是一个纯粹黑暗的夜晚，我在通往祭坛的石桥前停步，那个向着我的方向跪在祭坛石阶下的身影，是风耀。
他没有褪去武装，而是任雨水砸在盔甲上，溅起银白的冷光。我见过这身武装的很多样子，却没有一次像今天，像此刻，这身武装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在他身上，将少年挺拔的身躯压的深深沉下了脊背。我不知道他这样跪了多久，只是看见他垂落的双臂像是再无力负荷来自身体的重担，颓然而无力的支撑着湿冷的青石。
他没有抬头，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声：“我选错了。”
我确信自己的脚步很轻。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我不知道他是哭过了，还是早已忘了该怎么哭，细微的颤抖从他的话语中暴露出来，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丝混杂着绝望和哭腔的冷笑。
“我们该躲一辈子的。”
他说。
比过去更加惨烈的战斗在圣界与冥界的领土上不分昼夜地上演着。失去了风影的风耀像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了真正的利刃，汇总上来的战报根本难以诉清他到底收割了多少冥界士兵的性命。他开始不再掩饰自己的孤僻和冷漠，一点点割裂了自己曾费尽力气打下的人情。
现在的他，像是斩断了通向自己的所有桥梁，真正地将自己困死在了孤岛中。
决战的那一天，我和冥王都拼尽了全力。
鬼谷打开了玄冥之棺，而风耀守在我的实原体旁，击退了无数涌上来的敌人。
冥王的盔甲在玄冥之棺不容抗拒的吸力中逐渐崩毁，难以抑制的惨叫从这个男人口中迸发出来。我下意识地在混战中寻了风耀一眼，也许是银白的光芒太过惹眼，我竟真的一眼便看到了他。
翻涌的异能量在他身上凝聚成了银色的火焰，缭绕的焰气带着同色的光辉，我看到他紧握的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次比一次凶狠地袭向所有试图触碰我实原体的敌人。
玄冥之棺几近合拢的时候，冥王放出了最后的杀招，是玄冥黑洞。
所有违背冥王意志的人都将被这股来自冥界深处的力量束缚，就算是我也无法同整个冥界的力量抗衡。时空在重力扭曲之下向内塌陷，形成的黑洞瞬间便吞没了大半将士。
混乱中风耀喊着我的名号回身攥紧了我的手臂，似乎是想借岩石之类的东西稳住身体将我拉回来，这显然是无用功，地面在黑洞的吸力下同样快速崩裂着，风耀抓住的岩石几乎没能撑过两秒钟。
短暂的僵持中我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眸。
掩藏在蓝色护目镜下的赤瞳里翻涌着太多情绪，头一次让我有了近乎“迷失”的触动。

【六】
　　玄冥黑洞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也没有任何维度，它唯一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这样的情况在我发现黑洞的奇点后才有所好转，那是黑洞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光亮。
冥王的意志束缚着所有拒绝臣服的战士，越是强烈的反抗，所受到的压力就越大。这压力奈何不了我，通过奇点我筑起屏障阻隔黑洞的影响，日复一日地改变黑洞的内部。
这并不有趣，但可以静心。
我堆起悬崖，扶植巨木，将宫殿落在悬崖之上，那里是我所搭建出最高的一处地势。我希望他能看见这里，无论身在何处。
起初时候风耀并没有归队，而是游离在外，自虐般地同黑洞的力量较劲。
我只偶然寻见过他一次。
与冥王同源的异能量具象化为浓厚的黑雾，毒蛇般盘踞在他身上，曾经无比绚烂的银辉被压制到只剩稀薄一层，却始终倔强地不肯消失。周围散落着碎裂的石块，也是他气极时一拳一拳砸出来的。
我隐匿声息站在远处，看着他一次次挣扎起身又狼狈跪倒，发狠时半点不顾惜力气挥拳地砸向地面，迸溅的岩石最终染上斑斑血痕。那个少年像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徒劳地以自残的方式撞击牢笼。
深重的无力感越来越频繁涌上心头，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当异动最初出现的时候，我知道『虎啸』为自己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我顺着它的异能量以精神力一路溯源，最终在逼近圣界边界的树林里看到了那个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
顺手为之的关注最初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偶然想起。
我从父皇手中接下圣界已经太久了，作为“雪皇”镇守圣界的日子平静地像一滩死水。我关注着『虎啸』的异动，关注着那个孩子以一己之力艰难而倔强地成长。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抹火焰，孱弱，却绝不软弱。
我分享着他的喜悦，品尝着他的哀伤。
我们一起尝试一碗能下口的汤面，一起琢磨用针线缝补破损的衣衫。
他的进步不知何时也成了我的进步，他期待着第二天的太阳，于是我也一并渴盼日出。
可那些柔软的快乐在雪宫紧闭的殿门前戛然而止。
我无法平衡一人与世人的轻重，所以我只能站在这里，用静默陪他挣扎。

才发现我居然还差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