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父母如此恨女入骨，非要杀之而后快呢？其中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出自“来世投个好人家”、“免得你下次再来投胎”这样的想法存在。但是在这里，我试图从母亲这个角色出发去理解其中的动机。
相比一般被认为具有决策权的父亲，母亲其实在杀婴中发挥了更加直接的作用。下图【图一】反应了一个或许典型的杀婴决策过程：发现是女婴，询问是否要养，在某人回答不要之后将女婴直接溺死。虽然主旨是接生婆在其中的作用，但是直接指出了男性一般不能进入产房，回答是否保留婴儿的另有其人。图中观点认为分娩时会有其他女性亲属在场，但是在后面的案例中，我们会看到现实世界里，分娩也许更常由母亲独立完成。【图二】更是直接说明杀婴的理由是妻恶生女，而未见想象中丈夫的威逼利诱。

图一：Between birth and death: Female infanticide in nineteenth-centuryChina

图二：清代溺婴现象对乡民婚姻生活的影响

接下来我首先讨论的是一个古代的案例【图三】：

图三：Between birth and death: Female infanticide in nineteenth-centuryChina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完全没有出现。也许他知道这件事，但是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女孩出手干预。也许按当时的习俗，他不能接近产房，或者他在复习备考，而仆人们不觉得有必要为了一个婴儿通知他，还要落得多嘴的骂名和未来主妇的怨恨。总之，这次杀婴其实完全是由母亲做出的决策，其他人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角色。这种情况的存在，支持了我的猜想，即决定一个婴儿命运的，并非家庭的全体决策，而只需一个人的恶意。因此，杀婴可能并非一个理性决策，而是某人在一个特殊环境下，一时情绪激动的所为。
我们再来看Ye杀婴的心路历程：她并非出于对嫁妆的考量，或是对未来能不能干农活的考量；基于他们家这么多仆人，我猜想养不活养不起也并非一个重要的原因。相反，她的情绪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当她告诉Si Xiu去溺婴的时候，她是出于“这样更好”的心态；之后当她自己溺婴的时候，她是出自愤怒。我认为，她的这两种心态在当时是具有代表性的。
首先，相比于社会文化方面的解释，我所更加熟悉的其实是作为一个疾病的“产后抑郁”。产后抑郁是指产后发生的抑郁症，在BMJ介绍[5]中可能导致母婴联结受损、忽视婴儿或杀婴、自杀或双相情感障碍等并发症，在这里我们最关心的其实是杀婴。产后抑郁的母亲常有无意义感和无望感[5]，甚至认为杀掉婴儿才是对TA最有利的做法。这种想法其实非常类似我们在案例中看到的表述：“养大她有什么意义呢，都是一场空：对她不好，对我也不好”。需要注意的是，尽管产后抑郁的病理生理学未明，但是这并非一种“公主病”，在没有进步主义的时候，人们也会产后抑郁，只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也许没有被重视而已。产后抑郁的病因包括社会、心理和生理三个方面的因素[5]，而Ye所处的社会显然属于比较容易诱发产后抑郁的那种：她的家人远在杭州；她在丈夫的家里不被重视，甚至在分娩时得不到什么有效的照顾；连一个仆人都敢欺负她，谁都可以偷吃她的东西。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无意义和无望也许并未一种病人才有的情绪。在现代，产后抑郁的发病率大约在13%[5]，最高可以达到60%[6]（数据来自xxx与国际航班里，最后那个x），有理由怀疑我国古代的环境下，产后抑郁的发病率至少不会比60%低。在这些人中，只要有一部分产生并发症，就足以造成惊天动地的人间惨案了。

杀婴的第二层理由是愤怒。在上例中Ye的愤怒来自仆人连杀婴都不肯好好杀，留下她听了一晚上自己孩子的挣扎。我要讲的更多的愤怒并不来自这种，而来自一种更自私的情感：认为女婴是对自己的一种妨碍。是的，不仅父亲有可能觉得养育女婴是赔钱货，母亲也会出于自己的理由厌恶女婴，而且相比父亲，这种厌恶可能更难以其他方式化解。【图四】对这种怨恨做出了解释。

图四：清代溺婴现象对乡民婚姻生活的影响
一个典型的中国古代已婚女性的出路其实很清晰：熬啊熬啊熬啊直到生下一个儿子，之后母凭子贵，她在家中的地位就会通过儿子得到显著的提高[1]。因此当她得知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之后，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她的失望和愤怒可想而知。更不要说哺乳期难以受孕，女婴的每一声哭声都好像在提醒着这位母亲，她的苦日子还有很长。这种痛苦也许能很轻易地转向愤怒，发泄在家里唯一一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身上，从而产生杀婴。这种杀婴的动机与其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如说是把这个具体的女婴，想象成了自己的敌人，因此杀意无法被抛弃、出卖这样更温和的方式缓解。

我并不是说，我国古代的溺女现象，完全是由母亲来完成的。但是相较于更多地从家庭、甚至是社会文化上寻找原因，我更相信其他人在其中扮演的是冷漠-期待的角色，重男轻女的文化在其中扮演了根本却非直接的原因，而杀害女婴却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出于在我们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理由，在当时的情境下产生的具体行为。错误的归因，曾经导致过禁杀女婴的政策出现各种而样的困难。例如【图五】中，“事在床帏”、“不加意乳养”，都是母亲的身份远远方便过父亲。

图五：清代溺婴现象对乡民婚姻生活的影响
纯从理解历史事实的角度上，本文的证据力度远远比不过那些讨论社会经济文化和杀婴关系的正经论文。但是“母亲在杀婴中起到直接作用”，是我在试图解答高彩礼和杀女婴现象并存的事实中，产生的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我认为，假如我们能放下文化、性别这些大词，从个人的视角去解释比如现在的X号房事件，我们或许能得到一个更接近于现实中坏事为什么会发生的答案。

1. Mungello DE. Drowning girls in China: Female infanticidesince 1650. Rowman &Littlefield; 2008.
2. King MT. Between birth and death: Female infanticid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3. Bell R.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hildhood and education in the classical wor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4. 史国栋. 清代溺婴现象对乡民婚姻生活的影响. 传承 2009; (18):62-63.
5. Musters C, McDonald E, JonesI. Management of postnatal depression.BMJ 2008; 337:a736.
6. Halbreich U, Karkun S. Cross-cultural and social diversity ofprevalence of postpartum depression and depressive symptoms. Journal of Affective Disorders 2006; 91(2):9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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