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别游雾，嵇平雁
大婚时皇帝宿淑美人处，皇后恨之。淑美人为迎皇帝喜好，排整《牡丹亭》，皇后闻之，晨昏定省时论及此事，以淑美人于宫闱传扬淫/词/艳/曲，罚俸三月，敕令终身不可往司乐司。

（立春未明，卖春困的稚童困居吴王宫殿外，不得为兰闱妃嫱稍遣郁顿。儵忽的短促长度，在坤宁宫的金渠玉砂中被放大到极致，我疑心是此处珍藏的蕊珠奇珍，拥有使时间变更的诡谲用途，否则缘何能够将一盏茶的时光，拉长至堪比千秋西岭雪的终年呢？）
（位居中下，愈将身形隐没众人之间，清丽玉容在一众鸳鹭烟霞中着实未占翘楚，却仍觉有上殿炙热的眸光，迢迢逡巡，眼波是刀，一刀又一刀）
（终不能忍耐坤极的威压，即便或许泰半出自我的臆想，便做些旁的打消时光，春纤捧起青瓷冰纹盖碗，垂低长睫，浅呷风雅）
@温特赫珩羡-

（ 晨初微光中尤清净，虫鸣未起，而早露总有微微凉意。梳头的女婢手指细软，于温热的炭火上拢至微微发烫，才肯轻轻的贴上双鬓。我钟爱她梳头的手艺，又钟爱她小心翼翼的秉性。 ）
（ 待见妃嫱嫔御，坤宁高鼎中燃兽碳，致暖阁内温如暮春，养的长久一株水仙，竟也不合时宜结出淡黄花蕊。暖阁不大，勉可称一个“促膝”，倒显几分家常。 ）
：冬雪正消，我听人说起此事，想起从前此时，路面结了薄霜，十分湿滑，你们尽可小心行走，不拘这一刻时辰。
（ 滚水冲了香甜的蜜，未放茶叶。因祖宗规矩，早晨当吃“苦菜”，莫说是乾清宫了，阖宫皆有这一着，任谁也逃不过。于是甜味难得，只当是清口，一并也沏了一盏在手侧，想来便饮上一口。 ）
（ 容氏曾开口称“贤为善”，且要教导我以此为束，我当真瞧了她半晌，竟然没瞧出半点儿虚情假意来，方知容氏与我比较起来，亦有一副铁石心肠。只是纵然我以铁石心肠对待朱缵，却难忍耐朱缵竟也懂得以人为刃伤我脸面，眸光轻轻转，至嵇氏面上。 ）
：倒还听人说一件事儿——淑美人近来好似十分忙碌？

（蒙沴日久，逆来的朔风皆已顺受，却还在彩旃下得场攻讦）
（并非是灌缨濯足的清高自守，也并非求索大音希声的宏远，只是不愿沦为后羿之东曜，任上等猎手肆意瞄准。揆情度理，惟有抱元守一才可脱厄）
（不知她所提及碌碌，是意指伴驾日久，还是吴丝蜀桐的余音绕梁。柔肠百转千回，心膺因司礼姑姑的言传身教，多少有些耳濡目染，或应伏低做小，迎答曰：“娘娘营理宫务、抚育皇子，才是为忙碌”）
（约略抬起吐魄月似的星眸，却与肃静庄严的女君交汇流眄时，颓然败下阵来，将构思的珠玑娴语忘却干净）
妾……（只好低音）劳娘娘挂念，妾也没有太忙碌……

好难，人为什么要回戏

（ 她是个纤瘦的美人，而籍中所谓舞乐，诸如唐宫飞燕，自也盈盈——好似以音为爱之人皆应如是。我未曾养过这样的雅致，如若她站在我跟前儿，并非化作我的笑柄，我当也应该有心与她相问广陵。 ）
：淑美人
（ 不唤嵇氏而音带轻蔑，唤的是“淑美人”。这是朱缵一手赐她的荣膺，足以将她这孱弱身躯掩盖尽了。 ）
：你最得圣人垂怜，又有巧思奇想，大不必这样谦逊，你于分内所排演戏目之事我也听闻
（ 将题点破，不许她藏。捻茶碗来，将蜜水混做的金丝轻轻吹远……茶已温了。从盏盖后抬眼望她，了无善意。 ）
：是个什么曲目，也说来让大家听一听

（丹霄四寂，阖外冰灯玉露如旧，内殿却只俟我回音）
（《牡丹亭梦》家传户诵，谙悉死而复生、为情而死的荒诞，但因囿于戏文，为时而作，戏词便不再境新。此曲匪啻拥清丽缱绻音词，更有巧妙迭出音韵，实为传世佳作）
（极不情愿地自镌花榻椅盈然起身，垂睫而语）回娘娘，是《牡丹亭》，出自清远道人之笔下。
（即便《牡丹亭》家喻户晓，合该流芳百世，却到底拿不上同中和韶乐般的台面，合该是弦酌惬意、红袖添香时所鉴所赏。更知圣人不会与皇后分享情致，于是再续言时，更因心虚之故，活似木讷美人树）
圣人前些日子欲聆些昆山小调，妾在京畿时知此曲典雅，或可迎圣人心意……

（ 咄咄相问，果然得《牡丹亭》为答案。她竟这样老实，老实的令我很有几分惋惜——倘若她生了糊弄的心思，将将说出一个旁的答案来，我便可以一言戳穿，因遮遮掩掩下的真假才更引人注目，如书中不吝多费的几点笔墨。 ）
（ 这一点惋惜藏在了心头，纳下她注定无法获得奖赏与回报的半分“真诚”。 ）
：清远道人的《牡丹亭》——乍听是风雅之作，届时可别忘也往坤宁递来音信，请我同观
（ 将这不似发难的前音递下，便有诚婢劝拦，将《牡丹亭》所言故事略略一提，拟出一句不得了的佳言——“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 ）
（ 这样言辞差点引人发笑，我亦差一点笑出了声，捻了手侧香丸，小婢推开掌中香炉，于是正正落入上一丸的香灰之中，仍有“咚”一声闷响。含笑睇她，轻声发问。 ）
：这话当真？倘若当真——紫禁之中是不许唱这样私相授受的淫艳词曲的，淑美人，你可知罪？

（奚女嘲讽的音韵响彻鹳雀朱楼中，届时我才了悟她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势要将我的脸面弃掷履下。登时因愠闹与躨跜不知进退，如翚斯飞、青琐荣极的殿宇，竟容不得我缄默地喘息）
（暗咬银牙，倔强扬颌，露出雪鹅颈似的明肌雪）妾身当不起传唱淫词艳曲的罪名。
（雀屏中选不过半载，泰半光阴却多在侍驾，因而不必涉足尔虞我诈的嫔御斡旋，只需款拨瑶琴、伴驾圣人，浮生闲日便如流水，堪堪东逝去。即便位分尚浅，却因滔天宠眷多得宫眷歆羡，皇后虽偶有暗讽，却也未以如此不堪的言汇攻讦）
（贯来和光同尘、为善最乐的素心被轻易践踏，一时慨然，凛眉道）不过是民间曲艺，雅俗共赏而已。娘娘慧识，定然知此不过风月取乐，何谈罪愆？

（ 她终于晓得辩驳，而非初初时候弱不禁风、心惊胆寒模样，活像不堪我欺压——然坤宁座下，诸妃跟前，的的确确可见我轻慢，将她心血唤作“淫词艳曲”，有迹可循。 ）
：你将此——引闺中女君与外苟 合之曲带入宫闱，且要排演传唱，送至圣人跟前，如何“担不起”？
（ 温和的试探已将轻薄伪装戳破，若眼芒可化刀锋，我必要将嵇氏斩于马下——而非此刻，将这絮絮长短捡来，心知朱缵自会包庇之下以‘正统’为由，强责对错。可她到底自以为是，龟缩不前如何？我有千金马，我有铜虎符，亦能杀入阵前。 ）
（ 小婢奉炉而来，捧香而去，绕过嵇氏跟前，寥寥香雾便自殿中飞散，比不过窗外光华照化露珠的青烟。 ）
：你若身处民间，风月取乐自无不妥，然既为圣人妃妾，可知言行须有‘规矩’，照理来说，甫入宫闱之时便有姑姑教诲，一重又一重习业，方允伴驾
（ 话至此，眉梢轻轻挑，言她。 ）：我想起来了——你却是圣人拔擢，亲赐的美人，无怪这样轻慢
（ 于坤宁将‘轻慢’二字压下，便似烙印一方，日后若有议论，自有拥簇以此言语为矛，痛戳她脊梁。一时殿内无声，哪怕是贤妃容氏，亦要在规矩与否之间徘徊，不肯轻易出言相助。那她便无路可退。 ）
：你既不知、不懂，我蒙圣人赐教化妃御之职，自不好轻易放过——（ 不吝将此二字展于台面。 ）将淑美人押下，掌嘴五下，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 又示左右。 ）：淑美人身娇体弱，不可下重手，免叫圣人心疼，以为你们做奴仆的仗势
（ 仗谁的势不必多谈，然区区五个巴掌如何？有我嘱咐轻手，自连印子也不能留。只我亦仗‘理’势，要将她这孱弱傲骨一并押下——才是今日之重。 ）

这么长，杀了我投胎吧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旖旎隽秀的景致不单出乎诗文中，更显于清风朗月的舒暇生涯。因君王爱宠，虽不至恃宠而骄的宠嬖境地，却到底因此扬威。至于《牡丹亭》的排演，亦得过他肯允，良辰美景被旁人妒恨，衍生出为权势屈膝的鲸吞）
（醴泉眸蒙层冷雾，往昔愔嫕安顺仪态消减泰半）关关雎鸠的风情月债，竟也能被娘娘称作苟且事么？
（仍保留一份为妃妾的冷静，未曾将不逆言辞和盘托出：高踞凤座，却不得夫君宠爱的她自然不懂，何为令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的情字）
（悲天悯人的定意澄心因她掌嘴的懿令毁于旦夕，方知过分小觑女君气度，一番可怜她春恩薄的心思，尽化作管中窥豹的无势可乘。掖庭风云气候，孰不知脸面乃头等之事。高庭贵阀者借煊赫士族，以傲行御沟；母凭子贵者借麟趾兴旺，超然乎众嫔，亦免去殉葬家法）
（曩前的恭词与讷言皆不再做数，伏低做小、逆来顺受这些时日，却仍旧得来冷对横眉。不敢违命，柔若无骨的仙姿下跪，螓首稍垂，款吐沈辞）
皇后三思！妾身今日还要伴驾，如若被圣人看见——只怕会迁怒于您。
（但她即刻予我答案。皇后的“关切”不怀好意，奚女仗坤极人势，轻飘飘的巴掌落于素面时，实则并无痛感，但裹挟的风好似淬毒，深入骨髓的羞辱自此深种。更加之以禁止玉律，绝我司乐司之路，令我丧人生意趣。赦事诛意，杀人诛心，别氏果真炉火纯青）
（不必逡巡四顾，便知妃嫱犀火似焚，皆爱品鉴这场闹剧。姹紫嫣红开遍，我夺去的却是她们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