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初入外滩
打远隔着江岸,三年前远渡而来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她的脑中。
一九零零整那年,她一人漂泊过这黄浦江岸,过江前,母亲还在自己的身旁,过了江,母亲却也随着那冬日寒劲的晚风夜丧在那渡口。
“过得了江,过得了江的。”母亲弥留之际不忘叮嘱着她,她只顾着一字一字听着母亲的话,一时竟都害的泪水遮住了看着母亲的视线,眼前的模糊之景令她的呜咽声几度悸动了林间暗鸦,它们踩在那站都站不稳的憔悴枝头上,吱吱呀呀,远远观望着女孩哀戚的背影。
江畔的那头到底有什么?女孩循着内心的声音漂洋过江,余光之处尽现散在夜空中的羽翼,哎,女孩长叹一口气,就连暗鸦都不愿意踩在站不稳的枝头上,人,又如何选择生活在能立得住脚的地方呢。
清帝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零零年,东边一处的旧上海,那时我们也称作是新上海,何故?义和团的起义运动竟爆发在了这二十世纪的开年,这也注定将轰动整个世纪。
对于女孩来说,谁在位,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父亲照样一屁股无路可逃的债,母亲照样因为没有买药钱而染病身亡,就连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子,照样须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过倒是自打听说了西洋人的生活和风俗习惯,女孩却也不免好奇了起来。
渡了这大外滩,亲眼看到了江河边升起的渺渺雾霭,一片青色迷蒙下的小城,果真让少女心里直砰砰的跳,她久居动荡的东三省,同是小城,风格、韵味却是大不相同。
一派清城掩映在商街闹市之中,一岸是昏黄的旧弄堂排道,一岸是从未见过的西洋小楼相环,远隔着百米之外的瀚江,铁皮轮船簌簌作响,这让她的脚步显得更为小心了一点,低头望去,街道很干净,除了黄包车夫们飞扬而过之后的一点灰尘之外,咳咳,少女止不住轻咳了两声。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呜呜唧唧的说着自己听不懂的上海话,语气有时急促,有时又像是打趣一样,原来,这里的人说话都是这个样子的吗,女孩信步走着,脚步虽然坚定,但是却没有一个固定的行走方向,她自己也实在是不晓得究竟哪个去处好。
繁华归繁华,可越是繁华的地境越是容不得外人,更何况是刚踏足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女孩刚想要凑上前看看留着红毛胡子的洋人手里在卖弄着什么,就被几个仍穿着长袍马褂的、留着辫子的官人呵斥了一番,没什么由头,许是碍着他们继续嘲弄这班子洋人了。说来这里的大官人们还真是奇怪,女孩不禁如此是想,明明身在英法租借一带,本就是中西渗透最为严重,却还吃着葡萄嫌葡萄酸咧。
这下,女孩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不过,就这样轻轻踱步也挺好,除了后背上紧背着的包袱有些沉重之外,反正也没碍着她观望周身街道的视野,女孩的心态向来很好,嘴角边也轻轻漾起了不逊暖阳的笑。
然而,一周光景不到,沉沉的包裹开始变轻,一个窝窝开始掰成两瓣一顿半个的吃,每夜的露宿街角让她难以入睡几乎是彻夜失眠,少女渐渐地无法在这上海滩上,支撑下去了。
须尽快找到去处才是。
母亲毕生所托,让她寻得一处立足,可是让年仅十九岁的她也不曾想到,去处二字,在这片地界对于她这个陌生人而言,真真难于上青天。
几天时辰,上到绣房女班工木铁匠,下到田间敛草挑柴担水,该想到可以干活之处的地方全都去遍了,然而就是没人肯雇她,知晓这地方愿意认生,兴许时间久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可是,少女不愿再等,她等着填饱的肚子不愿等,磨破的草鞋更是不愿等这脚下磕磕绊绊的路。
“不如去那烟花巷。”还是过往行人提醒,看起来那人也不像是本地人,烟花巷柳…少女不是没有思忖过,只是她仍不愿意沾碰,晓得洋人的鸦片最为厉害,可窑窟子这等毒,也是让人很难戒掉的是吧,少女对待这些如视病物,可没用多久,少女不得一试。
只见她将头发弄得凌乱,无精打采的要饭脸上仍沾染着绽绽煤黑,伛偻着腰,两眼直直盯着牌楼前红娘们的小脚尖,迎头便是一阵嘲弄的笑。
“生的这般邋遢,也能找到这里来?”刺耳的笑声划过少女的耳膜,她只是依然垂着头,手臂轻轻动弹了一下,欲要表达什么。
“依侬呀…是想卖力气了吧,好的呀好的呀,今天倒马桶的那个小娃刚走,看侬也合适的很呀!”知道女孩是外地人,这几个飞扬跋扈的红娘老鸨们也是操着半白话的语气跟她讲。
纵然内心不堪忍受这等脏累活,少女只是哑然不敢抬起头,事到如今,除了此,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女孩一度陷入了犹豫,她耳边仍听着洋洋呜呜的尖锐女声吵个不停,肚子却也是紧的咕咕作响,少女缄默了,开始缓缓抬起脸蛋,准备应了她们。
“慢着。”
少女循声轻轻扭过脸,面颊却仍掩在凌乱发丝之下,不敢抬起脸看来人。闻声是一名女子,女子修长的个子,窈窕的身材,穿着紧致的紫色华裳,手持着一把玉柄摇扇,翩然踱步而来,紧贴在她两侧的丫鬟轻轻扶着她一寸一步,虽是余光一扫,少女心里也明镜一般,这人,来头不小。
“哎哟,这是哪阵风把醉美人吹来了。”老鸨红娘们的眼皮子下虽是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去,但面上还是呈着一贯的笑,呈个姿态,给她个场子。
醉美人敛笑,只是静而不语,一手边的丫鬟却是高声回应:“小姐方至龄香巷,闻得传来您的声音,特来寻音问候。我家小姐方亲眼瞧见您这般缺人手,若是急需…改日来沁楼,这边新分了一个班子的人呢,个个都是干粗活的好手呢。”
“没错。”醉美人随即微微扬扇,“这丫头一看便知是初入这里,像是这般人儿,怎么能给贵院添乱呢。还是暂且留在沁楼这边,给我那新班子里的人搭把手,好教她见识见识,好生学习着。”
随后,醉美人身侧的丫鬟应声,上前示意女孩跟着她们一起出巷。
女孩方出了龄香巷,却是觉得这一段巷路如此的漫长,她不敢同那位醉美人讲话,也更不知道她心里究竟作何打算,她的命运又将是怎样的。
沁楼。
少女依稀记得这个名字,还没等着细细回忆着醉美人的话,耳边突然又是一觉。
“丫头,叫什么名字。”
同那些个红娘老妈子不同,这位醉美人同她讲的是白话,少女本不愿轻易告诉他人名字,可是不由心头一暖,犹豫良久,淡淡开口。
“郦,郦祎。”
听着郦祎的声音结结巴巴,看她一副不敢多说话的样子,这也在醉美人的预料之中,只见她的眸光又是一瞥,兀自笑着,这回竟是自我介绍,“沁楼杨醉瑛,方才那么说,多有得罪了。”这句话倒是完全没有讽刺意味,却是尊敬的很。
郦祎也不曾想在这里还能遇上平白无故的尊敬,按杨醉瑛所说的就是方才同红娘们的对话,都是在演戏咯?郦祎脑子转了几个弯,轻提一口气,也不愿继续走着了。
丫鬟们跟着郦祎的脚步也一同停下,郦祎接下来的几句话,可又是把杨醉瑛说了个清醒。
“还请醉美人收下我……郦祎愿进那新班子,为沁楼干活出力。”
杨醉瑛本无此意,方才当着红娘的面如此说着,也是不想看着一个少女故意邋遢着装扮求得一份脏活,而如今,郦祎亲自开口,这证明这丫头也是全然意识到了这点。
“郦祎。”杨醉瑛转过身,也转过了脸,语气变得似乎结实沉稳了起来,“你若进了那新班子,可是玷了你的姿容,你若进了我家沁楼,可是玷了你的清白,你……可要想清楚。”
杨醉瑛也能看到,郦祎的神情显得有些难为情,她了解她心中所想,于是重新轻轻转过身子翩然笑道:“你还是另寻去处罢。”
郦祎想要将不字挂在嘴边,可是,如若对方真的无意挽留,执意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这个杨醉瑛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欺负别人的人。
于是郦祎决定还是要最后赌一把。
直穿过两条熙攘街道,黑色马车辆辆奔行的道路上,愈来愈变得宽敞了起来,绕过三处洋人盖的别墅,那些个古建筑似乎也随之没了去向,眼前的租界西洋之景脚底边上,便是“沁楼”二字印在大道拐口最醒目一处。
也唯这一处花楼,尽显古韵之姿,似乎这些上海人都愿意在这沁楼庭院下走上一走,公子哥们若是怀念起往日光景也必定愿意为姑娘们好好赏上些银子,所以这也就难怪在郦祎眼中,虽然同为青楼之人,这便是杨醉瑛和那群红娘们的品味差距。
杨醉瑛方在沁楼门牌下歇了脚,转个身同马车上的熟客刚刚打过招呼,打眼便看到了竟一直暗自紧随在身后的郦祎。
郦祎提着虚乏的脚丫子,徐徐穿过了庸碌的大街,来到街道对面,走至杨醉瑛的面前,也没有多说其他的,只是浅浅应了一句,“这便是我寻得的去处……”
杨醉瑛知晓郦祎后半句的话,终是展出了无奈的笑,“丫头啊,真是拿你的鬼机灵没得办法呢。”这句话,郦祎反倒是听出了杨醉瑛的几句本地乡音的味道。
“我也想好了。”趁着杨醉瑛还没有后悔之际,郦祎抢先着说,“我还是进那新班子。”
郦祎话很少,基本上也就是只是说了这两句,可是,在杨醉瑛的心里犯上的话,可远远不止这寥寥数语。因而面对着沁楼新的头脸,是否也会因郦祎进来的这一天,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