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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华朱颜。文】玲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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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已完结。搬文期间小修。感谢曾经陪我连载的小伙伴们和@我是神药 @广汉的飞鹰


IP属地:上海1楼2019-12-25 15:33回复
    香魂陨(一)
    青鸾峰剑仙的传说在太平村轰轰烈烈流传数十年后,上山结庐苦读的赵书生终于中了秀才。临上陈州前,赵秀才衣锦还乡。村里鸡飞狗跳了两三天,敲锣打鼓地恭迎新相公。恰逢端午佳节,村长把赵元吉请上高座,看王魁山演一出钟馗捉鬼。
    谁知赵元吉边看边摇头。
    小洛子心思没跟上刚窜起的个子,诧异地问:“元吉哥,你脖子疼吗?”
    村长瞪他一眼,问赵元吉:“魁山哪里扮得不好?“
    赵元吉叹道:“非王大哥之过也。只是这钟馗捉鬼年年都演,实在没甚意思。“
    村长思忖片刻道:“不如相公给村里写个新本子,也好让魁山休息休息。“
    赵元吉欣然应允。
    当年他图清静入山苦读,一朝中举,对黄山感情颇深,是以研墨挥毫,写了一篇青鸾剑仙传。
    是年中秋,韩菱纱自广州回青鸾峰。她路过太平村,却见村里戏台前围得水泄不通,索性买了袋糖炒栗子,混在人群里看起戏来。
    无奈她个子娇小,蹦了两蹦也只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韩菱纱只得扯扯旁边的李慎:“小哥,里面演的什么戏,这么热闹?“
    李慎正高声喝彩:“赵相公中了秀才,为村里写了出新戏……嗯?姑娘我看你有点眼熟?算了,这新戏讲的是青鸾峰剑仙,可比钟馗捉鬼好看多了!“
    韩菱纱剥了颗栗子扔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李慎眼睛不离戏台,竖起拇指道:“嚯,这剑仙真厉害!御剑除妖,比起普通人不知快活多少!“
    韩菱纱笑笑:“或许剑仙倒羡慕常人。“
    李慎略带鄙夷地侧瞟一眼,身旁却换作了村头的云大娘,一句你懂什么只得在舌尖打个转又憋屈地吞了回去。
    韩菱纱被人握住手腕拽走了。
    握住她的手削瘦修长,姿势坚定,力度却轻柔。破开层层人群,将她带了出去。
    走到边缘,那只手就不着痕迹地放开她。
    及至那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韩菱纱笑了起来:“紫英?你怎么来了?“
    慕容紫英道:“你说过三日前回程。“
    “啊,这个,我……“
    见她吞吞吐吐,慕容紫英沉下脸一拂袖:“你太过胡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此行广州是韩菱纱趁着慕容紫英下山采买偷溜出去的。御剑过了武夷,她才用夙莘的偃甲鸟传信给慕容紫英。
    她本就心虚,见慕容紫英皱着眉上前一步连忙跳开摆手道:“哎哎,小紫英,我又不是你,从广州回徽州只要两天。我精原不济,中途在虔州耽误了一日而已。“
    慕容紫英看着她,怀疑道:“真是如此?“
    千真万确!她眼睛一转,对慕容紫英晃晃手里的油纸包道:“吃栗子吗?“
    慕容紫英盯着那些澄黄饱满的栗子一愣。
    韩菱纱笑嘻嘻道:“琼华派那么无趣,肯定没有糖炒栗子卖,“她三两下剥开一枚,剖出栗仁递给慕容紫英,”喏,吃吃看。“
    长在昆仑山的执剑少年不曾尝过这尚有余温的路摊炒货,看着手心仍有些怔忡。
    “发呆干嘛,”韩菱纱笑道,“凉了就不好吃啦。”
    慕容紫英拿起那颗栗子,慢慢送进嘴里,嚼着嚼着耳根却隐隐发红。
    红衣少女一双眼弯成月牙:“好不好吃?”
    慕容紫英默然片刻,点点头。
    韩菱纱将剩下的栗子塞给慕容紫英,状似漫不经心却又小心翼翼地问:“天河他……怎么样?”
    秋风乍起,很快把栗子那一点热乎劲儿也一同卷走了。慕容紫英掌心冰凉,摇头不语。
    自云天河以孤身力挽狂澜后陷入沉睡已半年有余。他吐纳呼吸如常,只是那双澄澈的眼睛再没睁开过。
    韩菱纱眨眨眼:“那挺好,青鸾峰上的野猪也能欢度佳节了。好啦,我真的没事~”
    见慕容紫英欲言又止,韩菱纱奇道:“你怎么下山了,附近哪里不太平吗?”
    慕容紫英顿了顿道:“我效仿陈州所摆的寿阳八卦阵现了剥卦象。”
    韩菱纱惊诧道:“寿阳县?”
    “是,”慕容紫英面色微沉,“尚不知为何。但剥卦在六十四卦中极为罕见,乃是妖物相杀、妖血冲阵之象,我需得前去探查,你先回……”
    他话没说完,韩菱纱摇摇头:“我同你一起。”
    猜到慕容紫英不会应允,韩菱纱又道:“那毕竟是梦璃的家,若是天河醒着,他也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慕容紫英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此事非同寻常,切忌胡来。”
    这就是答应了。
    韩菱纱笑起来:“好好好,都听小紫英你的。”


    IP属地:上海2楼2019-12-25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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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二)
      两人御剑半日到了寿阳县,落地已是灯火万家。从幻暝界回来时,柳梦璃曾托他们看顾养父母,更何况城内生异,县衙不可能毫无察觉,于是两人决定上柳府走一遭。
      让仆从通传后,却是柳世封亲自来迎。
      富态的寿阳县令疾步跨出门来,在凉凉秋夜里额上竟起了薄汗,他边乐呵呵地招呼道韩姑娘、慕容公子边向他们身后瞟,及至看清只有他二人后,神情却隐有失落。
      当初诸事落定,两人来过寿阳转交离香草香囊。韩菱纱把事情挑挑拣拣地说了个大概,得知柳梦璃从此音讯渺茫,柳世封当即落下泪来。韩菱纱不忍柳家夫妇难过,让他们见了柳梦璃的幻相。思女心切的柳世封恳求她把女儿的替身留在寿阳,然而这幻相是云天河三人的所思所念化成,韩菱纱与慕容紫英起身告辞,她就执拗地跟在他们身边,令人尴尬又心酸。
      韩菱纱压下心头酸涩道:“柳大人,我同紫英这次下山有要事,只能留梦璃在青鸾峰照看天河。”
      柳世封掩去失落,笑着摆手道:“你们来,本县亦是开怀。裴剑那孩子坐了两刻就去巡视了,说中秋治防更是不能松懈,本县自然是欣慰他心系公务的,就是,哎……这孩子有时候太认真了……留我跟夫人两把老骨头吃中秋宴……正好你们前来,有什么要事也吃顿饭睡一晚再走。”
      说着把两人向后院领。
      后院里添了十来盆竞相怒放的菊花。在瑶台玉凤与绿水秋波的簇拥里放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几道精致的江南菜与摞成小山的巢湖大闸蟹。
      阮慈含笑招呼两人坐下。
      韩菱纱连忙拿出一包封好的糕饼道:“我们出门仓促,只来得及买了些点心,还望柳大人柳夫人不要嫌弃。”
      入柳府前就不发一语的慕容紫英终于略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韩菱纱冲他笑着挑挑眉尾,心想:“这也是个呆瓜。哪有空手登门拜访的道理,幸好我在城里顺手买了月饼。”
      阮慈让禄珠接了礼,温声道:“菱纱你太客气了。以后柳府也是你们的家,想来就来便是,不必再拘礼。倘若你们愿意多来坐坐,就改口像天河一般叫我们柳伯伯、柳伯母罢。”
      柳世封笑道:“是是是,还是夫人心细。这样说来,公子来姑娘去的也生分了,以后我唤你们菱纱、紫英可好?”
      韩菱纱笑了:“那自然是好的,柳伯伯、柳伯母。”
      柳世封又笑意晏晏地看向慕容紫英。
      后者半晌没有出声。
      韩菱纱只觉身侧的慕容紫英浑身僵硬,虽如同平日冷着脸,却是强作镇定。
      她轻轻扯动慕容紫英的袍袖。
      这时阮慈也站起身来,挟了一筷子莲藕放在慕容紫英碗里道:“别着急说话,路上累,先吃点东西。”
      负剑少年喉头的坚冰似是终能融化些许,他艰涩开口道:“多谢柳……伯母,柳伯伯……”
      阮慈含笑应道:“哎,好孩子。”
      柳世封大笑起来,而后连连往两人碗里夹菜。一会儿说山上日子苦尝尝这盘玉带虾仁,一会儿讲恰逢中秋佳节要多吃两只螃蟹。韩菱纱与慕容紫英正埋头剥蟹,柳世封拉着他们聊家常。两人认真听他絮絮叨叨,柳大县令又一拍桌子说你们怎么不吃啊?
      见两人吃得手忙脚乱,阮慈拦住柳世封道:“老爷,你且少夹些菜。让他们慢慢吃,噎着了难受。”
      “本县这不是高兴嘛……哎呀,”柳世封忽然一拍脑门道,“夫人,今日紫英菱纱在这儿,你总能允我们小酌两杯吧?啊?”
      “老爷你呀……”阮慈笑叹道,“只顾自己酒虫发馋,也不先问问两个孩子饮不饮酒。”
      韩菱纱摆手道:“我喝不了。”
      柳世封让禄珠将温好的糯米酒呈来,对慕容紫英道:“菱纱姑娘家,不饮酒还自罢了。但紫英你可得陪本县喝上两杯。”
      慕容紫英自律至极,向来滴酒不沾,连重逢夙莘那次也是以茶代酒。韩菱纱怕他为难,正要开口替他拒了,谁知慕容紫英对她轻声道:“……无妨。”
      韩菱纱心里惊讶:“难不成我想错了?小紫英竟是个能喝的?”
      然而再看他饮下柳世封斟满的酒时,分明皱起的眉头,顿时了然。
      她曾有大伯父疼爱,而慕容紫英怕是从未享受过与亲人相处的和睦融融。直至今日,寿阳的花月秋风填补了少年生命中的残缺,令他心甘情愿交出绑缚自身的绳索,想在这脉脉温情里再停驻片刻。
      韩菱纱心尖一抽,默默吃掉碗里的菜。


      IP属地:上海3楼2019-12-25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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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三)
        及至酒过五巡,禄蓉禄珠撤走空盘又重新端来了糕点,柳世封已然喝得微醺,半眯着眼道:“紫英,先前你们说有要事下山,却是何事?”
        慕容紫英顿了顿:“正是为了寿阳。”
        柳世封拈杯的手悬在半途,疑惑道:“为了寿阳?”
        慕容紫英点头道:“不错。我在青鸾峰推演出寿阳八卦阵内忽生妖变。”
        柳世封顿时酒醒,大惊道:“妖……妖变?”
        韩菱纱接着道:“我与紫英来时,恰好碰见北城门的巡城士兵交接班。我看宵禁前的布防似乎增派了人手,想问柳伯伯近来寿阳县内是否也有怪事发生?”
        柳世封与阮慈对视一眼。
        阮慈遣走了两个婢女,柳世封搁下酒杯道:“妖,本县不知。怪事,倒确有一件。”
        寿阳县令捋着胡须,神色变得忧心忡忡。
        “承蒙皇恩浩荡,寿阳宁香能得天家青眼。于是我寿阳城内多数百姓便以制香为生。这宁香中有一味离香草,只长在城北郊外的八公山里。离香草外表与普通药草无异,习性却独特,游子佩在身上,离乡愈远香气愈浓。生长时则在夜里香气最是馥郁。白天要采离香草不大容易,从前就总有些日子困苦的百姓,宵禁前溜出城去想多摘些回来。可八公山地势奇诡,巨石嶙峋,溶洞遍布。每年都有几个人漏夜出城却再不见踪影。哎……是拦也拦不住……去年本县依璃儿所言令城内百姓禁采离香草,算是暂时断了此事的祸根。然而今年禁令初开,夜里失踪的人比往年更多。本县便在北门增派士兵,严格百姓出入城。岂知数月前起,连白日里竟也有人走失,并且……”
        柳世封深深叹了口气:“并且都是女子。”
        慕容紫英:“……”
        “都是女子?”韩菱纱惊诧道,“一个男人也没有?”
        柳世封点点头道:“一个也没有。怪就怪在此处。”
        县衙查了两个月,眼下仍是一无所获。柳世封说完这事,酒也没心思喝了。疲惫地挥挥手让他们早些歇息就由阮慈陪着回房了。
        阮慈为两人安排的院落相邻,于是禄蓉把他们带到门口就告了退。
        韩菱纱站在一株枯败的桃树下,右手支着脸颊道:“紫英,柳伯伯说的事,你怎么想?”
        慕容紫英:“没有亲眼目睹……”
        韩菱纱沉声道:“不可妄下定论。”
        慕容紫英:“……”
        韩菱纱笑嘻嘻道:“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
        秋月清辉仿佛映入慕容紫英眼底,在平静又清澈的水面上漾开一圈涟漪。
        韩菱纱又道:“入城后你没有感受到妖气吗?”
        慕容紫英摇头:“城中没有。”
        韩菱纱道:“那古怪必定出在八公山里。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去探上一探。”
        慕容紫英点点头,转身欲推自己的房门,韩菱纱却忽然出声叫住他:“哎哎,小紫英。”
        慕容紫英侧过头:“何事?”
        韩菱纱笑道:“没想到你很能喝嘛。我看柳伯伯都红了脸,你却没什么反应。该不会以前在琼华偷偷藏过酒……难不成跟天河那山顶野人一样是个天生的酒鬼?”
        天上飘来几丝乌云,令月光也暗淡了。慕容紫英不接她的话,只垂着眼睛道:“明日须得卯时起,你也早些睡吧。”
        说完便消失在门后。
        唯留韩菱纱站在忽然朦胧的月色里。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IP属地:上海5楼2019-12-25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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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四)
          翌日两人用过早饭自北门出城,正逢八公山大雾,连采离香草的人也没见着一个。视野受阻,韩菱纱问慕容紫英能否辨别妖气的方位。慕容紫英神色愈发凝重,压着眉吐出四个字:“漫山遍野。”
          二人掐着宵禁回了柳府,想问柳世封借失踪女子的卷宗一阅。哪知柳世封在县衙彻夜未归。第三日清晨他回府洗漱,正要坐下喝粥,自公堂来的衙役在柳县令耳边说了句什么,顿时令他神情大变,连调羹打翻了也顾不上,又要匆匆赶回衙门。
          韩菱纱在前厅堵住了他。柳世封略略冲她点头,两步就要跨上肩与。
          韩菱纱赶紧问:“柳伯伯,发生什么事了?”
          柳世封叹道:“又有人失踪了。”
          话音未落就被脚下生风的仆役抬走了。
          韩菱纱抓上从铁泽居回来的慕容紫英一起赶到县衙时,公堂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愁眉苦脸,有人睡眼惺忪来看热闹。都在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
          “这月第三个啦!”
          “可怜呐,现在女娃子都不敢上山啰。”
          “不过你听说没,今年要求的贡品似乎变少了,有什么香能比咱们的宁香更好啊……臭死了,谭七你给***一边儿去!”
          “去年山里生了妖怪,今年又出这事儿,你们还把柳世封当个宝,啧啧。”
          这时三个衙役挎着刀走出来,一人扶起坐在门槛前哀哀哭泣的妇人,两人驱散了围观的百姓。
          其中一个瞧见站在人群外的韩菱纱和慕容紫英,走过来抱拳道:“二位便是慕容公子与韩姑娘吧?大人吩咐过,两位这边请。”
          衙役带着他们从偏门进入县衙,行至一处阁楼前道:“柳大人已命主簿整理好卷宗,放在甲字柜旁的桌案上。二位请进,我先回前堂复命了。”
          衙役走后,两人将摆在桌案上的卷宗一一看过。发现这些失踪的女子除了身处八公山,竟是没有任何共同点。偶然路过有之,采离香草有之,外出踏青亦有之。
          韩菱纱纳罕道:“难不成短短一年,八公山里竟修炼出了个公狐狸精?”
          两人踏出卷宗库已是星光满天。韩菱纱走在慕容紫英身后忽然道:“我有个法子。”
          慕容紫英只看她一眼,立刻道:“胡闹。来寿阳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韩菱纱无奈道:“小紫英,你讲道理不讲?我明明在跟你商量。还是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慕容紫英拧着眉:“我……”
          韩菱纱摊手:“不然你换女装替我上八公山走一趟?”
          慕容紫英:“……”
          韩菱纱被自己逗乐了,咯咯笑起来:“好啦,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本姑娘什么龙潭虎穴没闯过。小紫英你干嘛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想答应我吧……我同你说笑的!更何况我要能把那妖怪揪出来,也该算是大功德一件了,说不准阎王爷一高兴,就放我多活几年呢?”
          说完最后一句,慕容紫英再无言以对。韩菱纱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慕容紫英眼神里自责、担忧、伤心种种情绪交织出的网兜头罩住,愧疚令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为他展平越拧越紧的眉头。
          察觉韩菱纱的动作,慕容紫英惊醒似的后退一步,慌忙转过身去:“此举太过冒险,我需得跟在你身后。你记住,有任何不测,都不能逞强,必须速速撤离。”
          韩菱纱也愣住了,忙收回手,尴尬地咳了两声道:“嗯,我知道。”


          IP属地:上海9楼2019-12-26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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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五)
            第四日是个阴天。乌云隐隐在天边翻涌,山林里满是暴雨前愈发浓重的土腥味。
            韩菱纱在朝淮南王陵踱步。
            她已经踱过两个时辰了。起初还全心戒备,眼下穷极无聊忍不住思绪万千。
            万一那妖怪不出来劫她怎么办?真要与紫英把这八公山一寸寸翻过来找?他们能找得,那些失踪的女子又如何等得起?
            她熟稔地在山路上左弯右拐。忽然想起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她也走在这条路上。而一年光阴,前尘就仿佛隔着白茫茫的雾气,不真切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想起天河,想起梦璃,想起即墨城的烟花。那么绚烂地炸开后,余烟袅袅却忽然化作黄泉上的森森鬼气,又飘飘荡荡地绕回青鸾峰,绕着那把沉睡的望舒剑,冷冷地盯着她。
            痛苦的回忆像是要把骨髓都榨干。但余出的一分警觉仍足够她听清身后细微的动静。
            这时头顶滚过一道闷雷。
            不是雷声。
            是脚步踏过、泥土陷落的声音。
            寻常人定然听不见,但对方似乎不大挑嘴,形形色色的女子都照单全收。
            韩菱纱脑子里瞬息转过七八个念头,最终还是回过头看了看。
            身后是幽深又沉默的山林。慕容紫英就藏在某处。
            她还没来得及略略安心,鼻端忽然嗅到离香草的气味。
            这香气太过熟悉,以至于她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去淮南王陵的路上根本没有离香草!
            她赶紧闭气,只是为时已晚。
            眼前的天色彻底陷入昏黑,韩菱纱合上眼,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菱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望无际的冰湖。而云天河被冻在湖面下。冻住的水像是最坚硬的磐石,她却只有一把手掌大小的凿子。她凿得满手鲜血也不在乎,焦虑地想,来不及了,再不挖就来不及了!
            她狠命地凿,然而始终只能在冰面上划出浅淡的刻痕。后来她终于生气了,用尽平生所有气力戳了下去。
            这一戳令整个世界都震荡起来。
            耳边轰隆作响,视线旋转翻搅。单调的冰天雪湖被压缩成一线,迅速坠入深渊般的黑暗,离她越来越远。
            韩菱纱醒了。
            她没睁开眼,因为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贴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
            那男人身子轻盈,步法迅捷。扛着她不知在八公山的哪个洞穴里熟练穿梭。韩菱纱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打量。
            她不像慕容紫英能辨出妖气,但能肯定这是个人。还是个常年呆在地下的人。他衣物潮湿,身上有股霉腐气,像是树脚背阴处长出的蘑菇。
            那人又走了一阵儿,忽然把她仰面抛在了一张石台上。那石台胡乱铺了些草木枯枝,饶是如此,仍把韩菱纱摔得生疼。幸好她稍许偏了偏头,不然必定磕得眼冒金星。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气愤,那男人竟抱怨起来:“妈的,这女的看着个头小,怎么重得跟猪一样!累死老子了!”
            韩菱纱只觉一把火气从她脚底直冲头顶,当场就要弹起来修理这个胡言乱语的兔崽子。这时却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后来的男人像是喝多了酒,醉醺醺地晃到她头顶,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你知足吧,葛大路,这娘们儿算是这破山沟里拔尖的货色了。你背了大半年的货,有几个模样能超过她的?”
            怎么听都不是好话。韩菱纱磨着后槽牙强迫自己镇定,竖着耳朵想要多探听些消息。
            听那两人说话的回音,她此刻应是在一间不大的石室里。
            葛大路兴致缺缺:“就那么回事吧。还能有神秘兮兮的县令千金好看么?”
            醉酒男嗤笑:“你还好意思提?是谁去年说要把柳家大小姐掳来献给夫人,结果人都没见着就被官差狗一样地撵回来了?”
            葛大路啐了一口道:“那是老子太久没回地上了,一时失误!”
            就在两人即将吵起来的档口,一个女人轻笑着走进了石室。
            “卓方,葛大路,你们吵什么呢?”
            那声音又娇又媚,仿佛色字头上的刮骨刀,剜得韩菱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男人立刻闭嘴,敛声屏息连气都不敢喘口重的,恭恭敬敬道:“夫人。”


            IP属地:上海10楼2019-12-26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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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六)
              钗环相撞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那女人慢慢走到石台边。
              “我听刘展说新来了品相上乘的好货。特地来瞧瞧。就是这个?”
              葛大路十分谄媚:“是的,夫人。这小妞一个人在八公山里荡得起劲,我看见就把她带回来了,这不是……”
              “聒噪。”
              冰冷的两个字把葛大路后面的话钉死在舌尖。那女人伸出手来捏住韩菱纱的下巴,留长的指尖顺势戳在她脸上,让人极想掏出剪刀来替她修剪一番。
              然而下一句话就不止让她想掏剪刀了。
              “把衣服扒了瞧瞧。”
              韩菱纱:“……”
              她正欲动手一发夺魂,门外忽然闪过一道极轻极细的银铃响,那女人沉默片刻笑道:“算了,不能便宜你们这两个腌臜男人。滚出去。”
              卓方和葛大路唯唯诺诺地告退,守在了门外。
              那女人开始动手解韩菱纱脖颈上的盘扣,而后者正在盘算假使就地把这个夫人放倒,她能否逃脱。
              不能。
              她为了跑路轻便,只贴身藏了两颗烟雨夺魂。且不说在眼下这个石室就得全废掉,就算孤注一掷逃跑,慕容紫英尚未跟来,这倒霉的洞窟里还不知有多少人。
              怎么盘都条死路,只能给心口再扎一刀,忍!
              好在那女人手脚麻利,剥了外衣就给她重新套上一件宽大的布袍。又把门口的两人叫进来道:“脸还不错,身上太糙。艳骨差了点意思,勉勉强强凑个洁骨吧。先扔到下面去。”
              两个男人再没多话,老老实实抬着韩菱纱又弯弯折折地到了另一间石室,然后落下门锁走远了。
              独行千里的大盗受此大辱,气得想挠墙。她刚跳起来,就被碍手碍脚的布袍又绊了回去。
              韩菱纱:“……”
              这一摔倒让她冷静了。
              本能令她在报仇雪恨与忍辱负重的拉扯里保持了克制。
              韩菱纱把那三人的对话从头到尾捋过一遍。
              起先她以为这是群拍花子,此刻细细琢磨就觉得不对劲。
              其他人在哪?洁骨是什么意思?艳骨又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又跟八公山里漫山遍野的妖气有什么关系?
              呆在这里显然想不明白。韩菱纱在门口谨慎地左右张望,看清外面除了荧荧生辉的灯芯草再没活物,才轻而易举废了那守门的铁将军,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
              没走两步,她险些又跌了一跤。
              “岂有此理,”韩菱纱扶着墙站稳,“真是岂有此理!”
              只能捞起裙摆,循着原路先去找衣服。
              这个洞窟的构造与女萝岩六成相似,只是在这空旷的地底岩洞里人为开凿了数不清的石室。韩菱纱所在的那层有三间,她临走前看过一圈,另外两间都是空的。
              不同岩层之间没有门,倒有不算复杂的奇门阵法。这对韩菱纱不难,但比撬门溜锁要费事。她仔细留意过卓方和葛大路抬着她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按那两人的脚程与岩洞的大小差不多下了两层。
              韩菱纱本想一鼓作气攀上去,谁知上面一层的情形实在诡异,让她忍不住要探个究竟。
              这层更为宽阔,统共有五间石室。而这五间石室与她方才身处的大有不同。先前的石室就是普通牢房。铁栅栏作笼,布置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想来是个过渡的地方。
              而此处竟是全部封闭,门用整块生铁铸成,更不见窗户,简直与石棺无异。
              韩菱纱试着推了推其中一扇门,果然纹丝不动。又四处敲打了一番,也没有任何机巧。她心里惦记着衣服,便想着回头再来琢磨。
              然而只有灯芯草照亮的岩洞仍旧昏暗,韩菱纱贴着岩壁前行,头却猛地撞上一处凸起。
              这一撞竟是把那突出的岩石撞松了。
              千里大盗早就放弃同自己的霉运作对,捂着额头想: “假的吧,我头这么硬?”
              待她缓过劲来,再睁开眼却看见那石块的缝隙中泄出一丝光。
              韩菱纱伸出手碰了碰那石头,发现它只是嵌在石壁里。她疑心揭开会有暗箭毒矢,却又好奇那束微光的来处。于是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抓住那岩石,稍稍用力一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握着的石头像是经常有人要取出,一端被磨成楔状。而原本嵌着它的石壁上,竟是豁出一个洞来。那孔洞仿佛武陵人久寻不遇的桃花源入处,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许光亮。
              韩菱纱缓缓站直。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四下无人,才踮着脚朝那石孔里瞧。
              她只看了一眼便退开来,喃喃道:“不好,我怕是被撞傻了。”


              IP属地:上海11楼2019-12-26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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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七)
                这石室里竟真是一处桃花源。
                春风桃花,柳绿梨白。一条溪水自笼着白雾的远处静静淌来。落花轻薄,半数随水而去。半数堆在通往桃源深处的小径上。而那小径尽头俨然是一座茅草屋舍。
                韩菱纱在洞窟里呆久了,便怀疑自己是乍见亮光生出了幻相。她使劲眨了两回眼睛又凑了上去。
                仍是那番景象。
                这时茅屋门忽然被从里推开,走出一名豆蔻少女来。少女梳着双环髻,一身桃花色烟罗纱罩着素白织锦缎衣,当真是活泼灵动。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又反身从屋里拿出一把小巧的笤帚,将门前积深的花瓣扫开。
                洞窟外该是在落雨。岩洞里蒸出的氤氲水汽爬入袖口似乎要浸入肌骨,让韩菱纱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而她的眼前却是另一番天地。从那孔洞竟还吹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香风。比花香清新,又比果香甘甜,美妙得很。
                韩菱纱将手里的石块塞回原处,又走到另一间石室旁,在墙壁上仔细摸索。
                果然在相同位置又有松动的岩石!
                韩菱纱毫不犹豫地取出石块,露出孔洞里的景象与之前大相径庭。
                这次是一处尺水玲珑的庭院。庭院中立着一栋书阁。阁前有小桥荷塘,几尾锦鲤在莲叶田田间闲闲穿行。书阁三楼敞着一扇窗,有个约摸双十年华的女子坐在窗边捧卷细读。她手边搁着一枝朱砂笔和一尊博山炉。香炉幽幽生烟,安定沉静的香气仿佛逸散到了墙外。
                要不是那三人,这洞窟简直像一处洞天福地。
                她心里惊疑不定,全然无法分辨眼前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假使是真实,这石室中的难不成是那些失踪的女子?
                她尝试着叫那女子,然而声音就像隔着水面,几乎无法穿过孔洞。
                就在这时,石梯处忽然传来人声。韩菱纱当即掩好洞口,迅速躲入角落。下一刻就从那里转出两个男人来。
                与形容猥琐的卓方葛大路迥然不同,这两人一前一后,一青衣长衫一白衣道袍,相貌都颇为俊秀。尤其那道士一双桃花眼,含情带水,仿佛九天佛陀动了尘心,又风流又慈悲。青衣男子面无表情,直直朝石室而去。那道士双手垫在脑后,神色恹恹道:“早知道要去那边儿,我就不该吃东西……还是这里清静。”
                青衣男子步伐稍顿:“你又何必跟着。”
                那道士道:“我当然得跟着你。”
                青衣男子不再睬他,轻车熟路地取下一块岩石,而后背对韩菱纱在石室前负手而立,不知在做什么。
                那道士百无聊赖,变出个纸人同自己猜了几回拳,又蹲在灯芯草旁薅那些发光的叶片。及至青衣男子走过三间石室,那道士握着拳轻快地跳到了他身边。
                “鹿青崖,你看!”
                那道士摊开手,对着掌心轻轻一吹,灯芯草竟像化作了满天繁星,纷纷坠落将两人笼在其中。
                那破碎星子般的灯芯草屑落了他们两一身,又因为离了根系迅速黯淡下去。
                鹿青崖冷淡道:“你要是闲得慌,不如看看用你的阵法都炼出了些什么东西。”
                那道士笑嘻嘻道:“我的阵法怎么可能有问题。明明是香材太差。”
                韩菱纱心里一惊。
                阵法?香材?
                鹿青崖并不接他的话,将余下两间石室看完便道:“走罢。”
                这次那道士走在了鹿青崖身侧,步上台阶前若有似无地朝最后一间石室旁的夹缝里看了一眼。
                鹿青崖皱眉道:“你看什么?”
                那道士揽住他的肩笑道:“不看不看,你最好看了!”
                说完两人没入奇门阵法,不见身影了。
                韩菱纱缓缓从夹缝里走出来。
                她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IP属地:上海12楼2019-12-26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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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八)
                  之后路上颇为顺利。这洞窟里太过昏暗,韩菱纱轻松晃过两拨人,找到了她最初被捉进来的石室。
                  所幸她的衣物还在原处,躲在石台后换上,又把布袍藏在不显眼的角落里韩菱纱才走出去准备回洞窟下层。
                  哪知此刻外面忽然来了一群提着食盒的蒙面少女,而后洞窟深处传来重重石门开启的声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在这洞窟中央,一道石门訇然洞开。
                  鹿青崖从里面走了出来,道士仍跟在他身后,没筋没骨地朝门上一歪。
                  那群蒙面少女揭开食盒盖子,在鹿青崖面前一字排开。鹿青崖眼风一扫,其中两个人便分别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果物放在地上。
                  然后那群蒙面少女又理好食盒,朝东边的洞窟下层入口走去。那道士弯腰捡起地上的苹果,就着衣袖擦了擦,叼在嘴里跟着鹿青崖再次消失在石门后。
                  石梯处忽然戒备森严起来,蒙面少女们下去后,还有两个男人守在那里。
                  那些被囚禁的女子到底还是要吃喝的,那扇石门终究得打开。
                  这就是混进去的机会。
                  但这洞窟里古怪的地方太多,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贸然犯险极有可能坏事。韩菱纱打定主意先探清楚路线,等与慕容紫英会合后再作计较。
                  于是她轻盈地向洞窟西边掠去。
                  这层应当是连通下面各处的所在。除了东边的石梯入口,西边还有一处。
                  此刻西边看起来守备松懈得很,谁知韩菱纱刚钻出阵法,下层里赫然站着一男一女。
                  这层岩洞与东边那层差不多,但面积略小,只有三间封闭的石室。
                  好在那对男女正站在一间石室前朝里张望,韩菱纱泰然自若地走下去,根本没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她脚步与气息极轻,自修炼五行术法后,若想隐藏起来,更是连一般修仙者也发现不了她的踪迹。
                  可是那个道士……
                  “这批货也就这个出落得不错。”那女人手里端着一只雕花烟锅子在石壁敲了敲,“你想办法催香房那边的人赶紧割掉。”
                  “夫人,您这是为难我啊。鹿香师的心意哪是我能改变的,况且还有李道长跟着他。”
                  听这声音正是刚才的夫人和卓方。
                  那卓方身长有八尺,言语间竟是对那两人颇为忌惮。
                  夫人抽了一口烟袋,往卓方脸上吐出青灰色的烟雾,眼睛向他身下一瞟道:“我看你除了那话儿,其余都是**。”
                  卓方嘿嘿笑道:“夫人说得对。”
                  那夫人上了年岁,然而保养得当,更添她成熟风韵。她伸出另一只手,卓方忙不迭捧上正欲去嗅,她忽然抽回转身就走,又媚眼如丝地勾了卓方一眼。
                  那卓方最后看了一眼那石室里的情形,脸猛地涨红,吞着口水盖上石块,追着夫人跑了。
                  韩菱纱一阵恶寒。
                  她心想这洞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边抖着鸡皮疙瘩边朝洞窟中央走。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群人竟是在炼女儿香。然而这香失传已久,连韩菱纱也是只在一座先秦墓冢的竹简中见过。竹简中记载以女体香为引,能炼出妙于寻常香材百倍的香料。
                  但只是以女体香为引,那么从前失踪的女子如今又在哪里?
                  她走到方才那两人看过的石室。
                  无论如何,要先把这里面的人救出来。
                  那石头似乎被卓方握了很久,她伸手去揭仿佛仍有余温。揭开石块,刚露出后面的孔洞,一阵浓烈香气扑了出来。
                  那香味像是麝香与鸢尾,妖异又缠绵。
                  及至韩菱纱看见里面的景象,她听见自己的心重重地一跳,像千斤磐石落入海中,而那海浪来势汹汹将她吞没,让她的耳不能闻,身不能动,继而脑中一片空白。
                  水红纱幔铺天盖地,落地黄铜烛台举着婴儿手臂粗的香烛吡剥燃烧。
                  照着石室中央被赤身女子,也照着她身边七八个同样赤身的男人。
                  他们正在交合。
                  舔舐,抚摸,摆动腰肢,喘息着淫猥的欲望。而那女子脸颊嫣红,嘴角噙着笑意,仿佛无比享受这场兽宴。


                  IP属地:上海13楼2019-12-26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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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九)
                    “嘭——”
                    手中石块落地的声响终于把韩菱纱砸醒了。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胃里翻腾得恶心。
                    她想吐。非常想。
                    于是她撑着石壁弯下了腰。可惜出发前慕容紫英逼她用的那点白粥早就没了,她什么也没吐出来。
                    直到卓方边系裤腰带边骂骂咧咧地走下来道:“他奶奶的,哪个精虫上脑的又跑进来想偷看?坏了我的好事。”
                    看见韩菱纱,他愣了一下才叫道:“是你!”
                    卓方两步跨上前想去捉她,哪知眼前忽然冒出一股红雾,然后韩菱纱便像一尾滑不溜手的鱼儿般从他手底钻了出去。
                    韩菱纱还是浑浑噩噩的,但她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跑了一阵儿,她听见整个洞窟骤然人声沸腾起来。有人在大喊大叫,有人在急急奔走。
                    她本想往回跑,但此时洞口禁制变得只能进不得出,于是她继续向下寻找藏身的地方。
                    路上又一群人挥着刀刃想要拦住她,韩菱纱放出第二颗烟雨夺魂,一个地龙滚,躲过了刀尖。
                    她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在逃跑,一个她仍站在石室前注视着人间炼狱。
                    那女子发现了她,朱唇轻启:“过来呀。怎么不来陪我呀?”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人仍是甩不脱。而她已然下到了洞窟最深处。
                    眼前只剩一条空空荡荡的长廊。她猛地停住脚步,仔细去看前路。那长廊的石壁不是平整光滑的,而有一个个内陷的门洞。
                    那门洞里有姿态各异的石人,有的张臂搭弓,有的手举巨锤。
                    这竟是一条升仙桥。
                    这洞窟里净是些传说里的玩意儿。据说先秦有个诸侯为防盗墓贼,在甬道上修了升仙桥。升仙桥不是桥,但谁敢踏入,就立刻叫人陪墓主升仙。
                    诸侯墓里的升仙桥上据说有九九八十一个石人。这里稍微短些,约摸只有二三十个。但这些石人刀枪不入,凭韩菱纱的身手只怕闯不到头。
                    追捕她的人已经要下到这一层了。
                    韩菱纱心一横,宁可成死刺猬也不要被抓回去。
                    而另一头的她终于沦陷在那女子的蛊惑里。石壁消失了,她一步一步朝里走,被鸢尾与麝香的气息包裹着,想要融入那极乐的欢场。
                    升仙桥对她的闯入竟毫无反应。
                    身后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从某个门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了进去。
                    韩菱纱撞在一个人怀里。
                    那怀抱干燥而温暖,与洞窟里所有的气息不同。
                    她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蓝白色的衣襟,分裂的魂魄终于归位。几乎灭顶的疲倦袭来,让她差点站不住。
                    慕容紫英不得不轻轻托住她的腰。
                    追捕韩菱纱的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却都定在升仙桥前不敢再向前了。
                    领头的是卓方,他举着火把狐疑道:“那娘们儿跑哪去了?”
                    另一个人道:“不管在哪儿,肯定不在这儿。”
                    又有人道:“这地方夫人可是说了,擅入者必死无疑。我看不如回去找找。”
                    卓方啐了一口:“你们脑子长着养王八的吗!哥儿几个追着她来的,到这里忽然没影儿了!那娘们儿就算身上带功夫,还能插翅膀飞回去不成?”
                    他身后的人也怒了,纷纷请他率先送死。
                    “我先走了,等会儿回来给你收尸。”
                    不多时竟是差不多都走空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卓大哥,我们怎么办?”
                    卓方咬牙切齿道:“她即使在这儿也是个死。我们走。”
                    等到人都散尽,慕容紫英紧绷的身体正要放松又骤然陷入另一种僵硬。
                    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谁,不合时宜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而韩菱纱被这细微的动作惊动,抬起头,忽然发现眼前人面色惨白。
                    她问道:“紫英,你是不是受伤了?”
                    慕容紫英正想说话,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韩菱纱惊慌道:“紫英!”
                    吐了血,慕容紫英的脸色反而稍有缓和。韩菱纱想催动术法为他疗伤,被慕容紫英一把按住道:“不必,我没事。”
                    韩菱纱怒道:“到底谁在逞强?!”
                    慕容紫英还是固执地按着她道:“五灵仙术太耗神原,收回去。”
                    慕容紫英醒来后就为韩菱纱探过脉,发现她体内有大量神龙之息,令她免受望舒寒气摧折之苦。然而这神息毕竟是由云天河灌入的,随着时间推移必然在不断流散,而催动神原,则流散得更快。但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担心她的身体!韩菱纱气不动了,作势撤回手,又忽然大惊道:“紫英!那边!”
                    慕容紫英自然不会怀疑她,韩菱纱趁着他分神的机会,立刻将一捧暖雾送入他心口。
                    慕容紫英不可置信道:“你!”
                    韩菱纱见他嘴唇终于恢复了血色,放下心来道:“你什么你。紫英师叔,身正为范。你没资格教训我。”
                    慕容紫英终是败给了她,低声无奈道:“菱纱,你……先放开我……”
                    韩菱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仅靠在慕容紫英怀里,还一手揪着他的衣袖。
                    她连忙退开,红着脸懊恼道:“我、我没注意。那什么,紫英,你怎么会在这儿?”
                    慕容紫英道:“在八公山上,你被掳走后,我一直跟在后方。等他背着你走到洞口,我正想拦住他,甫一接近,洞口的阵法就直接将我传送到了此地。”
                    韩菱纱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能安然踏入升仙桥。慕容紫英竟是以一己之力破了这阵!
                    她将自己的遭遇说给他听,说到这洞窟里怕是在炼女儿香时,慕容紫英震惊道:“……竟有这等事!”
                    韩菱纱刻意隐去刚才那间石室里的事,但乍然想起,她仿佛又闻到了鸢尾与麝香的香味,不免如坠冰窟般面色发白。
                    “菱纱,菱纱!”
                    韩菱纱一惊,慕容紫英已经皱着眉在查看她周身是否有伤。
                    她摆摆手,勉强笑道:“我很好。只是在想先天八卦阵的卦象究竟应在哪里?一路所见似乎并无妖族。”


                    IP属地:上海14楼2019-12-26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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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十)
                      仍是理不出头绪,两人决定继续向前走。升仙桥的尽头又是一扇石门。许是已有升仙桥作屏障的缘故,这石门立得像个摆设。
                      韩菱纱一把拆了门上的水心四象机巧,慕容紫英刚来得及将她护在身后,那石门就轰轰隆隆地缓缓挪开来。
                      她比慕容紫英要矮上五寸有余,视线被挡了个完全。韩菱纱什么都还没看见,又闻到一阵香味。
                      揭过那间石室后,莫名其妙的香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然而这香气却与方才的大有不同。起初是浅淡的,而后渐渐明晰,仿佛踏入幽谷空山,天上落着絮絮新雪,在万籁俱寂里跋涉许久后,忽然得见一株红药傲寒而开。
                      韩菱纱探出头,只见石室内弥漫着绯色香雾,看不清前路。
                      慕容紫英慑天出鞘,两人对视一眼,接着向里走。
                      走了几步,韩菱纱忽然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朵芍药花。花茎极短,几乎贴着地面,打着骨朵,只露出一点殷红。
                      越往前走花开得越是旺盛,及至芍药成片没到韩菱纱的小腿,那香雾深处隐约透出一束金光来。
                      这时,雾中传来一声细碎的银铃响。
                      “铮——”
                      慕容紫英彻底拔出慑天,可是那铃声像是两人的错觉,就此消失了。
                      为防雾中有异,两人皆是缄口屏息。韩菱纱看着慕容紫英摇摇头,后者思索片刻,带着她继续朝那金光而去。
                      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雾的尽头。那绯色香雾缭绕着一道阵法。阵法中站着一个女子,无数芍药延伸至她脚下,像寄生花一般攀附着她的腿,攀至她腹部的一株竟然开到了碗口大小,灿烂至极。
                      一颗华光流转的金丹悬在这女子胸前,还渗出丝丝缕缕的香雾。香雾被那阵法牵引,游魂般飘了出去。
                      慕容紫英盯着那金丹道:“妖族内丹……这花妖的内丹被剖体而出,阵法里妖气冲天,正是合了剥卦象。”
                      韩菱纱道:“……不是妖物相杀,而是人在炼妖……?”
                      韩菱纱抬起头,那被高筑的芍药花台托起的女妖闭着双眼,眼皮却在不断颤动,像是陷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韩菱纱道:“为何她看上去如此难受……?”
                      慕容紫英眼神微黯道:“内丹乃是妖族修为根基,活体剖出,自然是痛苦非常……”
                      想起这邪门洞窟里的种种景象,韩菱纱当即拔出羿日焓灵刃,对慕容紫英道:“紫英,我要救她。”
                      当初琼华与幻暝一战后,慕容紫英对妖族的态度柔软了许多。但十数年根深蒂固的想法到底不能在一朝一夕间被连根拔起。能漠视安分守己的妖族,已是他的底线。
                      慕容紫英果然拦住她道:“等等,这妖有古怪。”
                      韩菱纱正欲说话,身后忽然传来石门开启的声音。接着卓方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众人一跨入就纷纷深吸气道:“真香啊……”
                      卓方阴恻恻地道:“都***闻了,那娘们儿跟她的帮手就在这里,夫人说了,抓到了人人都有好处。”
                      一群摩拳擦掌的人中有个嗓音尖细的嗤笑道:“这两个人连李知白的阵法都能破,对付你们还不跟踩死蚂蚁一样容易。”
                      卓方啧啧两声道:“常丰,你一个被阉掉的杂碎,还是多卖点力让夫人先赏你个假势吧。”
                      其他人哈哈大笑,那常丰怒道:“我好心提醒你们这群**,华露根本就是想拿你们的贱命挡刀,自己这会儿怕是在收拾东西跑路了。”
                      有人问道:“常丰,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两个人再厉害,夫人也不至于逃命吧。”
                      常丰却笑得更刺耳:“**就是**。”
                      就在这群乌合之徒内讧的当口,韩菱纱抬起手,发现掌心香雾忽如积水开闸,迅速流转起来。
                      整个石室里的雾气逐渐稀薄,不多时已能隐约看见洞口众人的轮廓了。韩菱纱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捆灰扑扑的绳索,又笑嘻嘻地冲慕容紫英比了个手势。
                      慕容紫英无奈,低声道:“小心行事。”
                      韩菱纱挑挑眉,鬼魅般潜入雾中。被讽刺**的那人正提拳要去揍常丰,突然感觉身侧有人擦过,还轻轻扯了扯他的手腕。
                      他火大道:“赵瞎子你别拦我,我今天就要把这阉人打得他亲娘都不敢认。”
                      赵瞎子迷茫地抓抓头道:“我没拦你啊……”
                      赵瞎子不真瞎,只是眼神不大好。他朦朦胧胧地看见手腕上似乎缠着什么东西,十分诧异地把胳膊凑到眼睛跟前瞧,小心翼翼地拉扯一番,又晃了两晃,才确定那是一根绳子。
                      于是他更迷茫了:“那个……谁绳子缠我手上了……”
                      其他人忙着起哄,压根没空理他。直到常丰被拳脚打得满脸开花,卓方才假惺惺地劝起架来。这时石室里的香雾已然要散尽了,卓方感觉似有羽毛在他手腕处轻轻拂过,他忍不住去挠了挠,哪知捞起了一截绳子。那绳子结成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扣,他不禁瞪大眼睛,一抬头韩菱纱就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笑眯眯地用右手握着绳索的一端。
                      卓方顿时气血上涌,怒喝道:“都***吵了!”
                      离他最近的几个人纷纷捂住耳朵,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绳结。卓方着过韩菱纱的道,谨慎地站在原地没动,其他人却七手八脚地想要冲上前拿人。
                      韩菱纱拉长音倒数三声后捏着绳索四两拨千斤地一抽,这根蚂蚱串霎时被一阵怪力抖得人仰马翻。常丰在最下面憋的脸色青紫,赵瞎子听见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坐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上茫然地把头发抓成了鸡窝。
                      卓方摔在地上,手上气急败坏地解着绳扣,眼神阴森森地盯着韩菱纱。
                      韩菱纱被盯得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脸上却仍是春风满面,贴心道:“省省劲吧,祖传绳结,僵尸都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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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十一)
                        就在卓方愈发暴躁的时候,他们周身即将消失殆尽的香雾微不可查地一滞,随后丝丝缕缕地倒灌回石室。
                        地上的人终于兵荒马乱地站起身,东南西北地四处乱撞。这场景十分可笑,而韩菱纱却笑不出了。她发现那香雾回流得越来越快,仿佛石室深处养着以此为食的饕餮,要将其统统吸入,随之在这密闭的石室里卷起了一阵大风,刮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满地的芍药花迎风疯长,每一枝都红得似在泣血。韩菱纱隐隐听见慕容紫英在叫她,可声音却被风撕得七零八碎。
                        那群没头苍蝇哭天抢地地正想逃跑,女妖的方向却猛然爆出一团金光,接着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啸。
                        那声音震得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众人里有八成当场白眼一翻不省人事,还有两成挣扎着直接从洞口滚了出去。韩菱纱则更严重,花妖五行属土,正克她体内水灵。她勉强压住喉头的腥甜,右手无意识地一松,双膝直直跪到了地上。
                        金光已然暴涨到要吞没石室,这时忽然从里面冲出一道水蓝色剑光,随后无数剑芒携雷霆之势破开金光,如乱雨穿林,结成上清剑阵,将金光牢牢缚在其中。
                        花妖内丹爆发出的土灵被慕容紫英压制后,韩菱纱刚刚缓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扑了过来。她向左一躲,却还是慢了,被卓方一脚踹在腰上。这一脚带了十足恨意,踹得又急又狠,韩菱纱痛呼出声,整个人飞出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卓方拎着捆尸绳在韩菱纱身边蹲下。这捆尸绳是韩北旷传给她的秘宝之一,握在手中百尺伸缩,脱手后自行复原。卓方怕她又玩什么花招,反剪她的双手绑了一个死结。然后抓起她的头发,狠狠朝地上一撞。
                        “把老子当猴耍了一天,挺好玩的吧?”
                        说完又是用力一撞,狞笑道:“现在你落到我手上了。”
                        他边撞边骂,骂得愈发不堪入耳,韩菱纱却再没动静,卓方诧异地抓起她的头发,抬高了些,想确认韩菱纱是否还活着。
                        少女原本白净的额头淌着血,淌过她紧闭的双目,染红了大半张脸。卓方正要伸手探她鼻息,余光却瞟到她的左衣领似乎被扯破了。卓方下意识察觉到危险想要放手,只是为时已晚。韩菱纱猛地睁开眼,从嘴里簌地吐出一根和着血的针来,直接插进了卓方的右眼里。
                        卓方先是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抖抖索索地想去拔楔入眼里的辟邪针,双脚还暴怒地去蹬韩菱纱。哪知片刻后他的眼眶里忽然传来更为钻心的剧痛,竟是眼球从辟邪针刺入的地方起生生开始溶解。这样的痛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卓方连叫都叫不出来,四肢一阵剧烈痉挛,终于昏死过去。
                        韩菱纱浑身都疼,极慢地翻了一个身,她心想:“我真是没用啊,竟然把辟邪针用在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这根辟邪针是每个韩氏族人在初次倒斗前,由家中长辈亲手缝入衣领。针尖撒了化骨散,又涂了一层油。这油遇热缓慢溶解,在卓方把她踹出去后,她咬破衣领,将辟邪针含入口中等待时机。如果卓方再耐心些,涂油尽化前她都找不到机会,这招也就没用了,甚至不小心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不过辟邪针本就是生死关头再博一把的险物,过程曲折些倒在她意料之中。
                        她眼睛里全是血,迷迷蒙蒙地看见漫天碎裂的金光,竟像是群星坠落,美不胜收。
                        直到视野里出现慕容紫英的影子,韩菱纱才转了转眼珠,艰难地扯了个微笑。
                        韩菱纱感觉到触碰她的双手在不停颤抖,让人怎么也没办法跟平时里永远镇定自若的少年剑客联系起来。
                        慕容紫英施了咒,让韩菱纱好受了不少。
                        “于是她决定讲个笑话。”
                        她说:“小紫英,我刚刚给我制服那个人的招式取了个名字——含血喷人。”
                        慕容紫英没反应,韩菱纱只能捧自己的场,谁知她一笑就被血呛住咳得停不下来,十分挫败地想:“完了,紫英肯定更生气了,还不如不讲。”
                        她被慕容紫英抄起膝弯抱了起来,那人却始终一语不发。韩菱纱靠在他肩上,轻声道:“紫英,你别紧张。干我们这……我从前一个人,更糟糕的情形也遇见过,如今还不是活得很好。更何况现在有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对不对?”
                        慕容紫英仍是不说话。韩菱纱眼前是他的下颌,那里此刻绷出了一个锋利的弧度。坚硬地包裹住他所有话语,与她沉默地僵持着。
                        韩菱纱佯装生气道:“喂,慕容紫英,你知不知道自说自话很像脑子不对劲,能给点反应吗?”
                        良久,慕容紫英才嗯了一声。
                        韩菱纱叹口气。慕容紫英给石室门口七零八落的人上了禁制,就要抱着她走出去。
                        韩菱纱却忽然道:“紫英,等等,你听见没,是不是有小孩子在哭?”
                        慕容紫英停下脚步,分神细听片刻道:“有。”
                        韩菱纱朝左边略略转头:“应该是那边,我们去看看。”
                        慕容紫英点点头,踩着一地枯萎的芍药,走到石室的边缘。两人这才发现,那打磨光滑的石壁竟不是全然平整的,而是错落出一条狭窄的岩缝,恰好能容纳一个小孩子。
                        穿绿衫的小女孩抬起头,惊恐地睁大雾蒙蒙的眼睛,鼻头都哭红了,可怜巴巴的像只找不着家的小奶猫。
                        慕容紫英显然没有放手的意思,韩菱纱只得以这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尽量温和地开口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那小女孩哭得直抽噎,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断断续续地喊着娘亲。
                        韩菱纱惊讶道:“这石室里的,是你娘亲?”
                        那小女孩点点头。
                        韩菱纱不由沉默,那花妖毕竟是他们杀死的,令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接着那小女孩却抽着鼻子又道:“娘亲……很疼……这样也好……”
                        她勉力止住眼泪又道:“你们能带我出去吗?”
                        韩菱纱看了慕容紫英一眼,慕容紫英对那小女孩道:“跟上来吧。”
                        那小女孩从岩缝里爬出来,怯怯地抓住了慕容紫英的衣角,三个人一同向外走去。即便是抱着她,慕容紫英仍是步伐稳定,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韩菱纱迷迷糊糊听见有银铃不断轻轻作响,清脆又催眠,催得她终于安心蜷在慕容紫英怀里,疲倦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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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十二)
                          再醒来,韩菱纱正躺在柳府的客房里。
                          她抻抻手脚,感觉内伤无甚大事,外伤都已缠上布条。除却有碍观瞻,仍称得上生龙活虎。
                          韩菱纱口渴得很,于是打算下床给自己倒杯茶。谁知刚摸到床沿,恰好禄蓉推门进来。吓得她花容失色,慌忙放了手里的托盘,大呼小叫地把韩菱纱给推了回去。
                          韩菱纱无奈道:“我真的没事。”
                          禄蓉边倒茶边心有余悸道:“乱讲。韩姑娘,你是不知道你那天有多吓人!满身是血,吓得老爷让柳勤大半夜把回春堂的胡大夫从被窝里挖出来给你治伤,恨不得什么膏药给你招呼两贴,还说呀,你伤在头骨,三天内能醒过来就万事大吉。慕容公子听了可是守了你两天两夜没合眼,谁劝都没用,问又不肯说,就一句是他没保护好你,熬得眼睛都红了,早几个时辰可算是被夫人劝回了房。”
                          正如韩菱纱所言,更凶险的绝境她不是没闯过。只是她自幼失怙,惯常独行。受了伤找个地方自己躺几天,起来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盗。她曾一心为族人求仙问药,却从没把自己的生死放稳妥。这次伤得在她看来并不算重,却劳累了诸多人,让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莽撞有些愧疚起来。
                          禄蓉又道:“不过啊,韩姑娘,你这次和慕容公子可真是为咱们寿阳立了大功。”
                          韩菱纱还在满腹心事,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大功?”
                          禄蓉把茶杯递给韩菱纱,十分忧愁地望着她:“这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还得找胡大夫来瞧瞧。就是那群抓女子去炼香的歹人呀!老爷听慕容公子说了此事后,当即点了两队士兵,把八公山里那群渣滓统统抓了起来!这两天老爷都忙得不沾家,宿在衙门里处理案子,再过几日就要开堂过审了。”
                          韩菱纱问:“那些姑娘救回来了吗?”
                          禄蓉本来说得咬牙切齿,一提这事眼圈立刻泛了红,她摇摇头道:“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只是疯的疯,傻的傻,大部分连亲爷娘都不认了,吵闹着要回那洞里。”
                          韩菱纱叹口气:“她们是被阵法里的幻境迷了心。”
                          禄蓉抹抹眼泪道:“但是以后再不会有女子遇害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而且东禅寺七日后便重修成了,心清方丈会领着僧众为寿阳祈福。韩姑娘你要是身子好了,就同慕容公子一起去看看吧,也顺道去去晦气。”
                          韩菱纱点点头,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跟我们回来的还有个小姑娘吧?”
                          禄蓉啊了一声道:“你说丝萝?在府里好吃好喝,柳忠还想收她作义女呢。”
                          韩菱纱想起她的模样,的确称得上粉雕玉琢。只是听禄蓉的语气,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她惹麻烦了?”
                          禄蓉摆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哎呀,不大像个小孩,古里古怪的。”
                          这时房门外忽然响起丝萝的声音,她敲了敲门道:“菱纱姐姐,你醒了吗?”
                          背后说人坏话差点撞个正着,禄蓉吓得在心口直顺气,丝萝进来就端着托盘走了。
                          六七岁左右的小姑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梳了一对双环髻,笑意晏晏地走进来,脖子上长命锁的银铃撞得清脆作响。
                          丝萝的身量在小孩里算是矮的,她坐在韩菱纱床边,小细腿蹬在半空,歪着脑袋笑道:“菱纱姐姐,你可算醒了。大家都担心得睡不好呢。”
                          韩菱纱笑了笑:“……是吗。”
                          丝萝道:“当然啦。特别是紫英哥哥。紫英哥哥真的很喜欢你呢。”
                          韩菱纱脸皮莫名一烧:“没有的事。紫英跟我只是朋友,况且我有心上人。”
                          丝萝也不在意,晃了晃两条小短腿:“那真可惜。”
                          韩菱纱字斟句酌地转移话题道:“丝萝,你跟你娘亲……”
                          丝萝的腿立刻不晃了,有些黯然的垂下脑袋道:“你想问我们怎么被抓的?”
                          韩菱纱覆上她的手道:“不想讲就不必讲。”
                          丝萝摇摇头:“没事。我跟爹爹还有娘亲原本住在巢湖里的居巢国。几个月前我们来寿阳逛花灯,回去的路上忽然被一个特别厉害的道士拦住了,他杀了我爹爹,又把我跟我娘掳走。跟他一起的那个人说我太小还要再养养,然后就把娘亲……就把娘亲变成了那副模样。”
                          韩菱纱道:“我听禄蓉说柳忠想要收你为义女,你愿意留在柳府吗?”
                          丝萝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丝萝便说不打扰她休息告了辞。韩菱纱无事可做,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静养了六天,她总算得到慕容紫英的首肯出门听堂审。
                          这次的堂审比上次要喧闹数倍,快要把县衙的门槛都踩塌了。两人进了专门听审的后堂,柳世封还命人搬了两把椅子,慕容紫英没坐,只用眼神把韩菱纱按了下去。
                          她六日来压根没见着慕容紫英。被抓走的女子回家后仍是神智异常,镇日哭闹不止,韩菱纱醒转后他就奔走于各家之间,将那些女子从遗术里唤醒。
                          那道士李知白修为深不可测,此事定是极为消耗神原。眼见着慕容紫英瘦了一圈,几乎要形销骨立起来。韩菱纱很想问他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又想起云天河,那人即使天塌了,也是要先填饱肚子的。
                          一想到云天河,她发现自己仿佛舌头打了结,关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沉默的听着前堂的审讯。
                          审了一个时辰,韩菱纱才注意到从那洞里抓回来的有男有女。可唯独没了那个所谓的夫人华露。
                          她问慕容紫英,慕容紫英摇摇头:“县衙去抓人的时候,她已经逃了。”
                          慕容紫英离开时,已经在洞窟口设下琼华最为高深的禁制。李知白和鹿青崖跑了她不意外,这两人也不可能去管其他人的死活。这样算来,华露竟是在那之前就消失了。
                          只不过闯入两个人,华露作为头领却直接抛了全部家当逃命,怎么盘都不合常理。
                          韩菱纱立刻道:“要好生审那个常丰。”
                          慕容紫英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关于案情,柳世封只在看望韩菱纱时随口问了两句,仿佛她唯需好吃好睡,其余事都交给慕容紫英。
                          她扁着嘴想,自己独行千里陵墓大盗的名号怕是难保。
                          堂审持续了整整一天,倒是进行得相当顺利。她听禄蓉说柳世封把所有犯人分开收押,骗他们同伙已经招供,于是都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只是这群散沙般的小喽啰知道得也很有限,除了抓人,其他诸如那道士与制香师从何而来,华露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一概不知。
                          夕阳肆意铺陈,从山峦处将青天雪云统统烧得红透。韩菱纱和慕容紫英走出县衙,城西忽然传来撞钟声,那铜钟一声又一声,厚重悠远,惊起一片寒鸦,扑腾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东禅寺里的僧侣齐声诵经,梵音在寿阳城上方久久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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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魂陨(十三)
                            翌日清晨慕容紫英又跟着柳世封去了县衙,直到未时方回柳府。韩菱纱正陪着丝萝在庭院里喂鱼,抬头看见慕容紫英穿过月洞门走进来。
                            她问:“怎么样?”
                            慕容紫英道:“他也是猜测,并不真知晓内情。”
                            韩菱纱摊手道:“那只能问本人了。”
                            丝萝听着两人猜灯谜似的对话,困惑地眨眨眼:“菱纱姐姐,你们在说什么?”
                            韩菱纱拍拍她的头,心想你主演得不累,我陪演得都累了。于是下手就不免重了些,让丝萝忍不住捂着头叫道:“好疼!”
                            韩菱纱挑眉道:“你害了寿阳城里十几户人家,挨这两下也能叫痛吗?”
                            丝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我?菱纱姐姐,你糊涂了吗?”
                            韩菱纱道:“不是我糊涂,是你在装糊涂。这样吧,你不如先说说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丝萝歪着脑袋,嘴角勾着一点要笑不笑的弧度:“我是什么角色,我是你们亲手斩杀的花妖的女儿啊。”
                            韩菱纱道:“没错,我们杀了那花妖。所以你对仇人没有丝毫戒备,立刻让我跟紫英带你出去。身在柳府也全然不关心案审,若无其事打闹玩耍。”
                            丝萝哦了一声:“我亲缘比较淡薄。”
                            韩菱纱没料到她小小年纪竟能无耻到这种境地,顿时有些消化不良地噎住了。
                            慕容紫英淡淡瞟她一眼道:“你身上没有妖气。”
                            丝萝笑了起来:“这我忘了。你继续。”
                            韩菱纱强忍揍她的冲动,顺着方才的思路道:“洞窟里的人言必称夫人,我起先以为华露就是头领。后来我跟紫英被发现后,她竟然直接收拾细软跑路了。我思前想后也只有一种可能——她不过是个悬丝傀儡,真正的头领另有其人。”
                            丝萝嗤笑着指指自己道:“不是她,就得是我啰?”
                            韩菱纱道:“我刚入洞窟时,华露本想……咳,然而她听到你身上长命锁的声音后,立刻变了主意。”
                            丝萝耸耸肩道:“你听得倒细致。只是华露喜怒无常,顷刻间变两三个主意也不稀奇。”
                            韩菱纱道:“不仅如此,那时她在害怕。”
                            丝萝唔了一声。
                            韩菱纱接着道:“华露敢驱使手下去催促鹿青崖,却在听到你的声音后色变,难道你还想蒙混过去吗?!”
                            丝萝笑盈盈道:“可能我路过的时候,她心情不大好吧。”
                            韩菱纱额角青筋终于跳断了:“你!”
                            丝萝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得纯真无邪,仿佛总角小儿拿到了父母扎出的燕子风筝,而不是正在抵赖自己手中的数条人命。
                            她笑够了道:“菱纱姐姐,你真可爱。”
                            慕容紫英站到韩菱纱身前,根本不与丝萝废话:“李知白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要登入仙门,他怎会容你驱策?”
                            丝萝笑道:“慕容紫英,你以为这世上的修仙者都同你一般将所谓斩妖除魔,匡正扶义视作头等大事吗?三千宇宙,问道者如云汉星沙,总有人心怀更重要之人,更重要之事。琼华都覆灭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闻她字字诛心,慕容紫英还没说话,韩菱纱先怒道:“用心险恶!你跟着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丝萝诧异道:“菱纱姐姐,我老巢都被你们端了,还能有什么目的?”
                            韩菱纱一看她故作乖巧的模样就来气:“你从露面到现在,身上无一不是破绽。华露出逃,也应该是她察觉到了你想要她替你送死。你将整个洞窟弃若敝履,又要跟在我们身边,你心机如此深重,怎可能没有其他目的?!”
                            丝萝笑道:“有理。不过菱纱姐姐,寿阳城里的女子就这么多,即便是鹿青崖,也再难炼出令人满意的女儿香。八公山里实在无趣得很,临走前看一出戏,也算是为我添点乐子。”
                            她几句话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韩菱纱一个字都不信。
                            她道:“你还想走?”
                            丝萝笑道:“自然,你们留不住我。”
                            她话音未落,韩菱纱只觉眼前一花,丝萝便忽然到了她身后。慕容紫英早有提防,却仍是快不过这小儿身形飘忽仿若无骨。
                            丝萝的残影还在眼前,韩菱纱已被她击中三处穴位,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慕容紫英急忙伸手扶她,而丝萝已然跃上骑墙。
                            韩菱纱对慕容紫英道:“没事,被点麻穴罢了。”
                            丝萝笑吟吟地摸了摸脸颊,那里有韩菱纱方才用腕间薄刃划出的一道血痕。
                            “还是小瞧你了,”菱纱姐姐,“不过我们会再见的。”
                            说完一个腾身就消失得踪影俱无。
                            主犯跑了,案子只能暂时搁置。柳世封得知真相后,忧心忡忡道:“放这么个歹人走了,不知她还要祸害多少百姓。”
                            其他人皆是万分震惊于那魔窟里的头领竟是个看起来尚不满十岁的小女孩。
                            柳世封为防再引起城内骚乱,严禁众人再议论此事。只有禄蓉偷偷在韩菱纱跟前嘀咕:“你瞧瞧,我就说她不是个好东西。”
                            那日下午寿阳落了一场雨。第二天韩菱纱连日来难得起了个大早。深秋雨凉,她盯着床顶发了一炷香功夫的呆,隐隐听见利剑破空之声。
                            左右睡不着,韩菱纱索性起身披着禄蓉为她准备的披风走到庭院里。她晃到隔壁院落,发现果然是慕容紫英在练剑。
                            韩菱纱擦掉回廊长凳上的雨水坐着看了半个时辰。发现直到天光大亮,慕容紫英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于是她弯腰折了一朵墨菊,轻巧一掷,恰好掷在慑天剑锋上。慑天极利,墨菊滑过,重瓣纷纷零落如微雨。
                            慕容紫英微微一愣。
                            韩菱纱拍掌笑道:“浣花洗剑,慕容少侠好风姿。”
                            慕容紫英额上竟有了薄汗,他垂悬剑尖,立于萧索的庭院中,并不看她。
                            韩菱纱看着他道:“紫英,你已经很好了。”
                            寒露在霜刃上凝成水珠,沾着破碎的花瓣,随着晨风拂过轻轻颤动。
                            慕容紫英凝神盯着,像在审视自己:“十数年来我追寻正道,不问其他,然而琼华在我眼前倾覆。”
                            韩菱纱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紫英。玄霄心障成魔,一念毁了琼华。这是前代人种下的因,不该你背这个果。”
                            慕容紫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何尝不知。只是琼华陨落后,我才发现过去的自己何其天真。我曾以为潜心修炼便能除尽妖魔得证天道,然而那一刻起才我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韩菱纱道:“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心中之道也变了吗?”
                            慕容紫英一怔:“我……”
                            韩菱纱摇头道:“你没有。紫英,人总是把眼前之事看得过重。倘若你坚定自己的理,十年后会如何?百年后又会如何?只要你追寻的道还在,那时再回望今日,眼下种种不过前尘浮云,转瞬即逝。”
                            慕容紫英倏然抬头,目光里似有汹涌的情感,却最终只向回廊上的红衣少女走了一步。
                            韩菱纱跳下来,如同琼华那个明亮的月夜一般站在慕容紫英身前:“你不用给任何人答案,多问问自己的心。”
                            慕容紫英收剑入鞘,轻声道:“……好。”
                            韩菱纱笑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慕容紫英点点头,从袖袋里取出一方锦盒。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灵气四溢的红色丹药。
                            韩菱纱不由得睁大眼睛:“这是……蜀山至宝——赤雪流珠丹?”
                            慕容紫英道:“不错。是从那花妖身上掉落的。”
                            韩菱纱喃喃道:“花妖,赤雪流珠丹……”
                            这两个词太过熟悉,隐隐牵动了她记忆里某条线,片刻后她惊道:“那花妖就是当年道闰的妻子殷芙萝?”
                            慕容紫英道:“恐怕正是。”
                            韩菱纱皱起眉:“那道闰道长……”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良久慕容紫英方道:“无论如何,这枚赤雪流珠丹乃是蜀山镇门之宝,我须将它物归原主。”
                            韩菱纱立刻道:“那我们明天就同柳伯伯辞行。叨扰他这么久,也该走了。不过此去蜀山路途迢迢,怕是要许久吃不上寿阳鱼羹了。走走走,今日我就要买上两碗。”
                            韩菱纱边说边几步跨出了门,慕容紫英跟上去的时候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谁都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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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恨平生(一)
                              安宁村是个普通小村子。
                              站在村口的牌匾下就能把村里有几户人家数明白。村民本本分分,春耕薄田,秋收桑麻,生老病死都在这方寸天地里。
                              然而这安宁村又不太普通,因为坐落于蜀山山脚,来往的都是蜀山弟子,最不稀罕的就是韭菜和剑仙。是以韩菱纱和慕容紫英抵达后,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安宁村比太平村还要小,按理说不应有客栈。但每年慕名而来想上蜀山拜师的人不计其数,因此不仅有,规模还挺大,不仅规模大,生意还颇为红火。
                              客栈门口插了块饱经沧桑的路牌,歪歪扭扭地指着西南方。乍一看,上面还刻了一道高深莫测的符咒。
                              “蜀、山、故、道,”韩菱纱凑近去看,“这字是山猪写的吗?”
                              蜀中一向温暖,入了暮商方才西风瑟瑟。韩菱纱看着门口正在挂毡毯的小二和络绎不绝的来客,感叹道,这里的人竟比播仙镇还要多得多。
                              慕容紫英道:“蜀山依附盘古之心而生,又有蜀山剑派除妖降魔济世悬壶,到如今已被尊为仙门之首。声名在外,自然有众多修仙者想要拜入其门下。”
                              韩菱纱道:“原来如此。但蜀山派这样厉害,要拜师应是极难吧。”
                              慕容紫英点点头道:“不错。我曾听师公说过,蜀山剑派的考核极其严格,能成为入室弟子的,几乎没有资质平庸之辈。”
                              韩菱纱笑道:“说得我越发好奇了。可惜外人不能御剑入山,只好在这客栈里守株待兔了。”
                              慕容紫英嗯了一声,掀开毡毯一角让韩菱纱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客栈里闹哄哄的,两人拣了空位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高声道:“小兄弟,上山采草药你来安宁村干嘛!你这样儿的,进了蜀山故道就是打狗的肉包子。我吴发给你指条明路,穿过璧山从唐家堡上去。”
                              他左边是个肤色微黑的年轻男人,一听这话脸立刻白了几分,连连摇头:“唐家堡,不不不不。”
                              坐在吴发对面的妇人紧张地搓了搓衣角,探着身子问:“大哥,山里有啥?很难爬吗?”
                              吴发道:“那当然!你以为蜀山上开的是客栈吗!这蜀山故道里全是机关精怪,稍不留神小命就没了!但是我跟你说啊,这还只是入门的第一关,后面更是难于登天!”
                              这桌第四人是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那妇人满脸忧愁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呐……”
                              旁桌有个挎刀的青年人,一直竖着耳朵听吴发说话,听到这里连忙虚心请教:“敢问兄台,后面几关是什么呢?”
                              那吴发立刻哑了火,我我我了半天,忽然起身提了提裤腰带道:“我去趟茅房。”
                              说完便匆匆离座。
                              店里的伙计来为韩菱纱和慕容紫英添茶水,撇着嘴对周围几桌道:“你们别听吴发瞎扯淡,吹得跟蜀山是他家菜园子一样。赖在这儿整三年,村口刘家那头大母猪的曾曾曾曾孙都两百斤了,这孙子还没能在蜀山故道里呆过一个时辰。”
                              挎刀的青年人好脾气地笑了笑:“不能这样说。多听听前辈的经验总是有好处的。”
                              那妇人听了神色更加忧虑,重重地叹了口气。伙计倒完茶,又对妇人道:“大姐,你也别丧气。有的人闯过了蜀山故道也未必能做入室弟子,有的人一眼就被来我们店里的剑仙相中了。你儿子若是个有仙缘的,明年开春说不准就能在天上御剑了!”
                              韩菱纱捧着茶杯边暖手边笑道:“店二哥当真广闻。只是这剑仙多久才能来一次呢?”
                              那伙计道:“不好说。但蜀山上最近似乎派了大批弟子下山收妖,运气好的话待会儿就能撞见几个。”
                              听了这话,那妇人眉头略松,俯下身在小男孩耳边叮嘱些什么。
                              显然今天有人出门烧了高香运气不错。
                              伙计刚提着茶壶走开,客栈门口便是一阵骚动。接着几名着深紫道袍的蜀山弟子掀开毡毯走了进来。
                              离门近的人正要凑上去,忽然又倒退了数步,更有一个留细须的男人惊叫一声,直直蹿上了桌子。
                              为首的蜀山弟子肩上挂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后面跟着两人,稍矮的那个手里挽着一串铁链,铁链一端拴着一只蜘蛛精。那蜘蛛精形容狼狈,三道符箓加身,明明是人脸人身,却拖着数条带钩刺的腿。
                              这一行四人哪个看起来都没有为门派悟色新人的空闲,跟着亲自来迎人的掌柜匆忙进了后院。
                              韩菱纱收回目光,老神在在道:“看来今晚就有机会了。”
                              慕容紫英:“……”
                              在来安宁村的路上,慕容紫英告知了韩菱纱当年道臻盗取赤雪流珠丹的真相。因为不清楚此事最终蜀山派是如何处理的,贸然拿着这镇门之宝上门不大妥当。是以两人决定先找个借口混上蜀山再作计较。
                              那群蜀山弟子消失在大堂后,沸腾的人声丝毫没有平息,都在议论那蜘蛛精与受伤的弟子。邻桌的妇人牵着儿子万分焦虑地想朝前挤,却无奈客栈里堵得水泄不通。这时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缩头缩脑地走到妇人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两句话。那妇人先惊后喜,笑容满面地把小男孩往前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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