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陨】
波莱斯瓦夫的精神如同在云端一般恍惚,口中不断发出模糊的低吟,一个脖子白皙,肩膀宽阔的马佐夫舍侍女扶着国王苍老的身躯,将一条白狐裘毯子垫进他的王座,好让临终之人稍微舒适些。
“陛下,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格涅兹诺大主教希波利特(Hipolit)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波兰语说道。
波莱斯瓦夫缓缓平静下来,就像尊石像一般,这是老年人正在犹豫的迹象,于是侍卫长桑博尔上前提醒他,“一切都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完成了”。
初夏的清晨只尚余半分寒意,国王却不由自主地缩进毛毯内,叹息着点了点头,随后希波利特大主教转身面向宫室众人,展开火漆封印的羊皮纸卷,朗声读到:
“我,波莱斯瓦夫.梅什科维奇,蒙主恩赐的波兰人之王,摩拉维亚,尼特拉与卢日茨公爵,于格涅兹诺大主教谏言与众僧俗臣民见证下,在此为我的灵魂健康及天主与先祖所赐遗产做出安排。
我于主后九百六十六年出生于瓦尔塔河畔的波兹南,我的父亲是波兰人的公爵,谢莫米希尔(Siemomysl)之子梅什科,我的母亲是捷克公主,波莱斯瓦夫之女多布拉娃,我是他们的长子与合法继承人。
我以童稚之身,受剪发礼宣告成人,赴条顿人之王处为质子,藉诸圣之圣使徒彼得庇护,五年后平安归国,领父命牧守克拉科夫,据此名城扫荡群雄,驱逐仇寇,所到之地皆战胜,所遇之敌皆摧毁,于波兰全境恢复和平与公义。布雷纳堡(Brennabor)之阵,我为援救萨克森盟友率三千德鲁日纳(Druzyna)倾力一战,护持本族武名不坠。因此等武功,我方能与罗马皇帝奥托结为挚友,他授予我神圣的的王冠与王权。
然而上天之意,幽微难测,贤君陨落,奸邪窃国。主后一千零二年以降,捷克王子雅罗米尔和奥德里克,罗斯王子雅罗斯瓦夫皆篡位自立,谋害忠良。为伸张大义,惩戒不道,我应两国正统君主之情,率波兰师众长驱远征,军威震动四方。条顿新王亨利为此背誓叛盟,三度犯吾边境,我已在战场上羞辱了他。
在位期间,我为王国修建教堂和城堡二十七座,支持圣沃伊切赫(Wojciech)与拉迪姆的传道事业,维护了基督教会的律法和本民族的优良风俗,宽容一切旧敌,相信他们的盟誓;对摩拉维亚,尼特拉,卢日茨和红鲁塞尼亚(Rus Czerwona)诸城,我接受它们的效忠,并向其人民提供庇护。在场诸公或偶犯罪行,除大逆外,我在此尽皆赦免,愿天主为此赐予我的灵魂安宁。
身后之事,我恳求文武臣工继续辅佐我的合法继承人小梅什科,希望他能公正地统治波兰与摩拉维亚人民。至于我的其他后嗣,贝兹普里姆将成为尼特拉公爵,奥德河以西与条顿人接壤的国土属于奥托,因为他的母亲来自卢日茨部落。我将自己的个人财富赠送给王国内的教堂,隐士,穷人和孤儿,一共两千格里夫纳。
被我和我的武士侵占的村社财产,包括被征服者的土地,我已下令全部归还。
······
以上赐予,包括教会及我的德鲁日纳获赠,全部由在场僧俗臣民见证。
我曾因疯狂的怨愤,如毒蛇恶兽一般屠戮诸国,造成了许多无辜者的死伤,我祈求上帝宽恕我的灵魂。
我希望葬在国都格涅兹诺(Gniezino,意同“鸟巢”),我为圣沃伊切赫修建的大教堂内,让我安眠在圣徒和皇帝的驻足之所。因为他们的正义与虔诚,我才能感受到天国的荣耀。”
希波利特大主教终于在众人面前读完了波兰国王的遗嘱,在全副武装的王家侍卫威严的注视下,所有在场者都承诺尊重老王的意志,然后当场向王储梅什科宣誓效忠。但在弥留之刻,即使是波莱斯瓦夫这样一生威名赫赫的君主也唯有卸去权势的伪装,露出凡人在命运面前虚弱的本来面目:眼前之人依然名为国王,或即将成为国王,但“臣民”们心中已再无半分畏惧。王座下的窃窃私语中,阴谋正在酝酿,人人都清楚这一点,虽然未来的敌友还难以洞明,但斗争是必然的:当波莱斯瓦夫这只年迈的鹰王陨落,他的雏鸟们注定要么效仿父亲的道路,用火与剑证明自己依然是当之无愧的武士之主,要么就只有在时代的狂风中和父亲曾立为傀儡的那些失败者一样飘零。
波莱斯瓦夫突然睁开了混浊的双目,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如同刚从地狱的梦魇里醒转。“站起来!梅什科!”国王虚弱地呼喊着,他像一只不愿戴着枷锁死去的猛禽般,狂热地试图站起来向正跪在地上握住小十字架祈祷的继承人伸出双手,随后却陷入更深的昏迷中,耳边似乎还隐隐听到侍女的惊叫。
他突然想起萨克森女郎那微微撅起的双唇,想起回到祖国的头一夜和德鲁日纳们高歌痛饮的快意,想起奥托皇帝如七重天堂般神圣深邃的凝视,想起梅什科、贝兹普里姆和小奥托姗姗学步时的憨态。但最后他只看到吐着信子袭向鹰巢的毒蛇:就像上一只鹰王陨落时那样,束缚着战争猎犬的套索已经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