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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发】相夷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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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的同人文,被吞重发。
时间线在原著开篇之前,大家都中二的中二时期。


IP属地:浙江1楼2019-10-24 19:21回复
    第一篇. 人生若初见,青玉金樽,可堪携手江湖间
    一.萍水相逢
    这一年的腊月分外的冷。如扬州这般河道纵横之所,本该是越近年关,船家的生意越是红火,因为城中富贵人家的大小年货都是从水路托运,直通宅邸。而今却在断断续续又缠绵不绝的几场大雪的统治下,河道冰封,船不得行。于是希望在岁末狠赚一笔的船把式们对这漫天雪花生出无端的恨意来。恨归恨,雪还是要下,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夺去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银两,转而轻飘飘地塞进骡子青牛拖曳的车队中,使他们见了陆路同行们都免不得要狠狠瞪上两眼,却又无可奈何。
    同船把式们一样不喜欢雪的似乎还有一人。
    他并非天生不喜欢雪,相反的,在他生命里的一段时间他特别希望下雪。银色的大地能引起她孩童般的惊呼,绽开笑颜,然后在雪地上一溜小跑开来,直到门前屋后全都印上了她的足迹。每每这个时候,年过六旬的老母亲便会在屋里唤她回去,如同对待亲生闺女一样让她脱下湿透的靴子放在火上熨烤,她也在接过手炉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火光的映衬下,脸颊绯红,安静地靠在婆婆身边——这是他所记得的最温馨的画面。
    雁雪,从来都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从救起她的那一天起,到他们成亲,到她死,除了这白雪,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让她失掉那份安静;也只有这白雪,才能让他感觉到她是真正快乐的。
    可那天的雪,为何要将雁雪的身体染成一片通红?她是朴素的,不需要这份瑰丽,更何况这份瑰丽还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使他几欲昏厥。红色诡异的雪在它的庇护下,漫过门前的青石阶,爬伸到屋内。那张惯坐的矮脚椅上,他的母亲也为这夺目的红色所浸泡,只留下他,在冰天雪地独守屋里屋外的两具躯壳,任凭刺骨的寒风钻进衣衫,如钢索一般鞭笞在身上,抽走过往一切温暖。
    至此以后他不喜欢雪。那样红得艳丽白得耀眼的颜色交相辉映,刺得他的眼睛一片模糊。纵使之后行走江湖,凭借父亲所传的一身武功行侠仗义,成为小有名气的少侠,从不畏惧刀光血影的他依然会在寒冷黝黑的雪夜里,不由自主回想起那一天那一片雪下的小屋,被惨白的回忆冻得瑟瑟发抖。
    江南的雪夜不常有,而他偏巧碰上了。
    好在再长的夜晚,尽头终是黎明,再冷的黑暗,也会有阳光驱散。当天空渐白,隐隐可见不远处银装素裹的扬州城门。尽管被裹去了往日的喧嚣,护城河外却聚了很多的商队,沿着官道绵延远方。而形形色色的衣着,各种腔调的口音,或高或低却都是装得结结实实的板车在城门口一字排开,打的主意只有一个——就是等到寅时二刻,吊桥放下城门开启之后趁早进城。
    与城门前小小的热闹相比,离开官道不远的一处茶铺显得相对冷清。说是茶铺,其实就是主人搭起的茅草窝棚,十步见方,棚下两张旧式松木桌子,八条长凳,一盆炭火。陈设简陋,茶却是热腾腾的好茶。茶铺紧挨一棵香樟,高六七丈,两人合抱而不足,少说也有四五百年的树龄了。据说此树在盛夏时枝叶繁茂,蔽得其下的茶铺阴凉,故而主人在此营生。不论进城出城,但凡稍有疲态的旅人见这茶铺,均会在此驻足一二,茶韵清幽,茶香袅袅。
    此刻他站在茶铺之前,握刀的右手似乎还在微微发抖,凌冽的西风刮在脸上,吹不起一丝红润的颜色。片片雪花飘落发稍,鬓发随风乱舞,越发显出这一夜的疲颓。茶铺主人见他盯着自己依样画葫芦写成的“茶”字招牌发愣,心中不安,以为是在鄙夷自己扭曲至极的字体,赶忙将他请进了铺子,恭恭敬敬地沏上一壶好茶。
    升腾的热气夹着淡淡茶香,渐渐化开了他额前眉梢的雪。感到一丝暖意的他恍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坐在了松木桌前,一扫周围,右手边的一桌三人都是武林人士的打扮,随身带有刀剑,店小二模样的茶铺主人眉头不展,对着那张招牌发愁。除此之外,只有静立一旁光秃秃的一棵香樟,枯叶早已被风雪吹落殆尽,张牙舞爪的枝干让人只觉风雪愈加的冷。凝视着这片萧索,苦涩的笑容不自觉地爬上他的嘴角。多久了?他只知道春去秋来,雁雪坟前的青草葱荣了三次,枯萎了三次,墓碑上的字在一点一点地消磨去,刻骨铭心的痛却一点一点地清晰。那个熟悉的身影未尝有一日离开他的脑海,每每惘然,喃喃着叫出她的名字,举目四顾,终是残烛孤灯,一人一刀相视无语罢。
    面前有人影一晃,接着是“笃”地一声,木桌上出现了一柄长剑。来人本不想打乱他的思绪,但显然置剑的动作还是重了。见他神色黯然地望着自己,来人并没有太大动静,轻撩衣袍在他对面稳稳而坐,抬手作揖:“在下扬威镖局纪汉佛,幸会阁下。”言谈举止间没有半分不自在。
    他收起黯淡的眼神,压下嘴角的苦涩,回礼道:“在下单孤刀,见过纪镖头。”未等纪汉佛作何反应,两人已然感觉到身侧射来的三道惊奇的目光。另一桌子上的那三人听说单孤刀的名字,禁不住都有些变了脸色。“孤雁一刀”单孤刀为人仗义,待友坦诚,不存派系之见,为武林前代大侠单冲之子,三年前出道江湖。单家独门刀法经单孤刀之手,在原先厚重稳健的底气上,多了些变化套路,使得一套刀法更显成熟。单孤刀凭此刀法,加之其人善恶分明,在江湖中已颇有名气,无怪旁人听闻他的名字,都忍不住要向这位单氏刀法的传人多看几眼。几眼之后,不知是何缘由,那三人扔下茶钱匆匆离去,于是茶铺里只留下了他们两人。
    纪汉佛略微一诧,多年的走镖生涯养成了他沉稳的性格,只淡淡看了单孤刀一眼,脸色未变,手中已端起一碗热茶:“久闻大名。”说罢往前一举,同单孤刀手中的茶碗碰了声,大口饮下。
    单孤刀见纪汉佛以茶代酒,此人话不多,性子却是豪爽,心中不禁一动,也就着他的动作喝下一碗茶。肚里有了些热,但见眼前之人身形伟岸,神貌端方,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俨然也是同道中人,便主动问了几句。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话就多了起来。
    “这么说来,纪镖头此次来扬州,也是走镖?”单孤刀扯完了客套话,像是对待老朋友一般,关心起来。
    纪汉佛并不掩饰。镖局出镖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路上都要靠着江湖朋友的打点,况且他的这趟镖在江湖上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于是颔首道:“正是。在下保的是金满堂全身的家当,从金宅送至元宝山庄,途径扬州。”
    单孤刀笑道:“哦?此事我早有耳闻,不想是贵镖局接的镖。金满堂的全身家当……着实不易保。想那金宅占地百亩,其间有房九十九间,仓廪数十余座,园内多珍禽异兽,除了深宫大内,一般的州衙府邸十倍比之不及。如今开山为园,新修元宝山庄,这全部的财产怕是要分几趟运抵。金满堂为武林首富,他的家产有多少人觊觎。纪镖头此镖实在艰险。”
    纪汉佛似乎很不经意地瞥了身后一眼,轻咳一声:“金满堂生性多疑,又极吝啬。金宅内略有雕饰青砖也要带上,怎肯离开这些家产半步。”
    单孤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各式各样的商队,从城门口一直排到天的那一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都是?”
    纪汉佛脸上稍有愁容,低声说道:“昨日已运进一批,至未时三刻城门关闭,尚有四成商队留在城外。”
    金满堂的富甲一方人尽皆知,当亲眼看见这些不计其数的财宝随着他的乔迁而出现在大道上,见多识广的单孤刀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何况还仅仅只是这些财物的四成!他一双眼睛直瞪着不远处的长龙,说话也不流畅了:“这些商队……看着装,来自天南地北……武林中能有这个能耐的,大概只有金满堂了。”
    纪汉佛坐在茶铺同单孤刀说话,一颗心却全在身后的商队上。他这样提高警惕已有多日,精神稍有些疲倦,说出话来依然镇定自若:“此次镖队太长,故而未打镖旗,未喊镖号,一路上由总镖头先行打点,由金满堂雇来的商队负责运送,镖师们化妆成商人混在商队中间。至今颇为顺利,偶尔几个亡命小贼不足为患,只是……”
    “纪镖头发现有人跟踪?”单孤刀脸色一沉,全然忘记了他和纪汉佛不过萍水相逢,见面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纪汉佛眸色深深地看了单孤刀一会,竟然发现他发冠乱而不失神采,一双眼灼然有光,神情严肃,不似刚才的悲伤颓废之感,待自己更是俨然一副多年老友的样子。他沉默再三,嘴唇终于微微一动:“是的。”
    单孤刀没有注意到纪汉佛的表情变化,低头沉思:“如此说来,扬州并非安全之地。只怕进城之后鱼龙混杂,对方更加容易下手。”他突然抬头道,“为何不绕过扬州?”
    纪汉佛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单孤刀,看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决定完全信任他:“去到元宝山庄尚需时日,年关在即,附近又没有大的城镇,金满堂却要在三十那晚设‘祈财宴’。换言之,我们是特意绕到扬州来的。”
    单孤刀强压心中的怒火,手指在刀鞘上来回地挫动:“这很危险,你们没和他说吗?”
    纪汉佛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听语气有些淡淡的无奈:“说了又能如何。他是雇主,反怪我们扬威镖局无人,连几个小贼也镇不住。总镖头一咬牙,拼上镖局的招牌,就算棋行险招也要力保此镖不失,所以这队人……就往这里来了。”
    “岂有此理,他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吗!”单孤刀挫刀鞘的手指越发有力,转念一想,说道:“既然早知有人跟踪,不如先下手为强,揪出劫镖之人。”
    “我们并非没有这样想过。但对方的武功似乎高深莫测,一路上并未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也只是隐隐有被人窥视的感觉,故而加快了脚程,想在年前走过扬州,不过,”纪汉佛瞟了商队一眼,“他们不是习武之人,被我们牵着也走不了多快,终于还是没能过去。”他扭头看着巍峨的城门,深吸了口气,自语道:“也许全都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单孤刀提刀而起,抱拳道:“在下此行去往扬州办事。能与纪镖头相识一场算是缘分,今后若有用得上单某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单某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汉佛闻言亦起身:“单兄之义果如江湖传言,佩服!”
    此时听闻不远处辘轳声起,吊桥缓缓放下。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们在那一滩踩得泥泞的雪上忽而伸长了脖子,推着各自的车往前挤去。纪汉佛与单孤刀相视一眼,单孤刀拿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两人一道走出茶铺。


    IP属地:浙江2楼2019-10-24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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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厚重的城门渐渐打开,那伸长了脖子的人群忽而躁动起来。原因是排在稍靠后的一个商队急着进城,出其不意抢了前面一个商队的位子。被抢的自然不甘心,不择手段千方百计想要抢回来;得手的还不满足,一边提防着后面,一边全力向前冲,于是又牵扯上了更前面的商队。片刻之间,这一躁动如同瘟疫般在城门口迅速蔓延,很快波及到了并列排在第一位的两个商队。两个领队的一开始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居然还面面相觑了一会。随着两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两队几乎同时挤上吊桥,然后水火不容地堵在桥上,谁也不肯让谁先走。
      “***,明明是我们顺风商队先上的桥,你们也不懂个先来后到的规矩!”
      “我呸!开门之前我万全商队的牛车比你们那瘸腿马靠前半个身位,是谁不懂规矩抢先上的?真是败类!”
      头一个立刻火冒三丈,怒目道:“我这马可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千里马,你那牛又蠢又老还笨,怨得了谁!”
      那一个呲牙咧嘴地骂回去,身后更加喧闹的吵骂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后面的虽然肯定不及这吊桥上的两队先进得城去,但场面之热闹丝毫不逊于他们,嗓门响彻云霄,震天动地。一个个好像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或者是前世结了几辈子的怨而今生好不容易让他们碰见了似的,吵得脸红脖子粗,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热气,瞪着别人的目光倒是很一致,恨不得能从眼睛里射出一把刀,一刀戳死对方了事。
      开城门的是个年轻的守城兵,被这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吓得面如土色,脑袋一缩又躲了回去。
      纪汉佛神色凝重。他十八岁出师,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镖师做起,十年有余。到现在成为能令镖局上下信任有加的纪镖头,自己手下还从未出现过这般混乱的场面,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着手。单孤刀本要上前,却发现人群中多处已有拳脚相加,单凭自己和纪汉佛两人,要控住局面并不容易。
      “哎哟!谁踩我的头?”人群末尾突然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这一叫可不得了,话音未落,前面一处又有一个高嗓门的喊了起来:“哎呀,我的头!”
      “我的脑袋!”
      “哎哟!”
      “妈的,哪个不长眼的!”
      “哎哟,我的毡帽!”
      …………
      一时间“哎哟”之声不绝于耳,竟比适才的躁动传得还要快,而且是哪里有吵闹哪里就有人头被踩,沿着人群一直从末尾传到前边吊桥上的那两队,在领队的两位头上各踩一脚之后,骤然消失在风雪中。
      “哎哟,谁?”两人几乎是同时喊了起来,然后同时禁声不语,茫然地抬头看向空中。
      不止是他们,刚才出过“哎哟”一声的人都在这一声之后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分明感到有人踏着自己的脑袋而过。空中除了茫茫一片的雪,却看不到任何人,甚至连有人曾经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但自己脑袋上的那一下感觉是不会有错的,莫不是……莫不是吵闹之声惊动了天庭,降下天兵神将来告诫他们?
      众人诚惶诚恐,倒是个难得安静的时刻,如纪汉佛这般老道的人怎会放过如此机会?他一跃上前,落在那匹“千里马”马鞍之上,运气沉声喝道:“何人滋事在先?站出来!”
      他这一喝动了传音之功,方圆几里内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是一脸无辜。纪汉佛站在高处,如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所有人的脸。若是那人了解纪汉佛,那么他便该依他的话,乖乖站出来;可这些商队只是临时受扬威镖局的保护,惹事的那个领队又是个胆小之人,本能地低头之后,他迅速抬起头来,学着周围人的模样,茫然地左顾右看,然后就看到纪汉佛不知何时已板着脸站在自己跟前。
      纪汉佛神情严峻,目光直直盯着那黄衣领队的眼,一股怒气了然脸上。黄衣领队被他凌厉的目光逼得扭过头去,即便如此,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中饱含的力量。这般看了半晌,纪汉佛突然向前两步,伸手去拿马背上那面镶有“靖州”二字的锦旗。
      黄衣领队大惊失色,知道自己拦不住纪汉佛,便当着众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拽着纪汉佛的衣襟嚎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坏了规矩,引得兄弟们伤和气。只请纪镖头手下留情,靖州商队的旗号不可拿走啊!小人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一家人全靠小人养活……若失了旗号,小人也就失了这份差事啊……望镖头可怜我家老小……”
      纪汉佛不听他鬼哭狼嚎,低低说道:“后退。”
      “是是是!”黄衣领队一面答应着,一面向着手下连连示意,“后退,退到最后去!”
      一队人调转马头向队伍后方挪动。纪汉佛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退出好一段距离了,方才对脚下的黄领队说道:“起来。”
      待他摇摇晃晃地从雪地里站起来,纪汉佛把旗子往他手里一塞,淡淡道:“镖局有镖局的规矩,退回原位就好。”
      黄衣领队接过旗子,如蒙大赦,连连应声。纪汉佛不再理睬他,背身离去。
      场面稍稍冷了一会,然后所有的商队开始动了起来,各自退回到各自昨夜的位置。吊桥上争执不下的两个商队也开始互相礼让起来,都不肯先走,反而又杵在那里。最后两个领队急中生智,决定把商队合二为一,交错着排成一队,一起进城。
      纪汉佛与单孤刀站在吊桥边上,看着商队秩序井然,一队接一队地进城,两人的脸色却不显得丝毫轻松。他们二人目光如炬,武功也是不弱,方才众人眼中的“神兵天降”一事,在他们眼里看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我只见到白衣一角从他们头顶掠过。此人武功极高,步子很快,绝非寻常的江湖小贼。”单孤刀轻声说道,“是他么?”
      纪汉佛眉头紧锁,颔首道:“听他吐吸,的确是一直跟踪我们的人。我未曾想过他有这般高超的武艺,刚才也只是看到模糊的白影瞬息飘过,应当是进城去了。他的武艺身法,确实很惊人。”
      单孤刀“嗯”了一声,见纪汉佛面露疑云,追问道:“纪镖头在想什么?”
      “如他的武功,无论在途中任何一处下手,此镖必失。为何至今仍迟迟不动手?难道有什么理由非要在扬州……”
      单孤刀略一拧眉:“说的也是。合你我之力,未必能擒得下他。来者不善,进城之后只好多作准备,特别是那‘祈财宴’,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纪汉佛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看到面前有一商人走过。这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他戴了一顶毡帽。那毡帽积雪盈寸,上有浅浅一个足尖的印记。


      IP属地:浙江3楼2019-10-24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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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的扬州热闹非凡。虽然停了几天的雪在夜里又下了起来,到拂晓时城中已是茫茫一片,不过大雪丝毫不能掩住节日的喜庆,就连往日最是寂寥的街巷也有了新年的气息,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路上行人不多,大都是来不及回家的商贩。城中客栈一改往年年关时候的冷清——有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商队进驻了这些客栈,带着大大小小的货物,将各间客栈塞了个严实。有生意上门,掌柜的自然乐开了花,给所有的伙计发了红包,于是店小二招呼起来也就分外卖力了。
        单孤刀和肖紫衿一早上起来便很清闲。吃过早饭,肖紫衿站在单孤刀房间的窗口,看了雪中行人几眼,突然回身一掌袭向单孤刀。单孤刀本坐着喝茶,见状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闪身避开。一来二去,两人便动手比划起来,借以打发时间,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动身前往戴月楼赴宴。
        戴月楼是扬州最大的酒楼,临运河而建。楼高二层,在顶楼又辟出一大块地方,搭了丈许高的平台。平台三面有绕其而建的楼台,以琉璃飞檐为顶,朱漆杉木为柱,为饮宴之所;一面临空,往下便是二楼的檐瓦。大凡城中富贵人家的酒席都在这戴月楼顶楼举办。一来此处楼台宽敞,气派恢宏,主楼台正对景致优雅的运河,两旁的侧楼台遥遥相对,可以容纳不少宾客;二来中间的平台可以雇佣戏班唱戏或者招揽舞女跳舞,由于视线落差,主楼台上的主人恰好可以看见戏子们站在运河之上唱戏亦或舞女们于碧波之上跳舞,其间滋味也只有到过那戴月楼设宴的富人们才能品味一二。
        今晚,武林首富金满堂在此设宴。
        戌时初刻,宾客入座完毕。随着金元宝太监似的吆喝,金满堂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闲步登上主楼台,于正席就坐。侧席的单孤刀向这边看,只觉得此人眩目耀眼。珍珠软玉衣,白玉金帛带,珊瑚翡翠冠,金丝穿云履……映着那廊上的花灯,样样都会发亮,真是不愧首富之名。
        金满堂脸颊上的肥肉抖了一抖,挤向一边,露出满嘴金牙:“蒙各位看得起金某,今晚在此广邀天下奇才,共饮这桌‘奇才宴’!实乃幸事,幸事!”此言一出,两侧席上有人窃窃私语。金满堂自个在岁末求金祈财,还要冠上堂皇的“奇才”之名,原来他们被请来的目的,就是为这“祈财宴”正名——江湖俊彦是武学奇才,商贾富人是赚钱奇才。
        要说金满堂本人,大约也可以算个奇才。他有一般富人都有的特点那就是吝啬惜金,爱财如命;他还有一般富人都没有的特点那就是无妻无妾不好色。如此想来,无怪他能成为武林首富,少了胭脂水粉上的一笔开销,想不有钱都难。
        “咳,咳。”金满堂清咳两声,四下便安静下来。只见他的肥肉把一张脸撑得滚圆,富态地笑着:“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也许互相还不认识。金某趁此机会先为大家引荐引荐,日后见面,也好不显生分。”说罢拖长了嗓音,“元宝——”
        金元宝半身躬曲,对着金满堂缓缓施了大礼。而后直起身板,用他太监似的嗓音说道:“奴才奉我家老爷之命,介绍各位在场的老爷大侠们。这位是扬威镖局总镖头马槐马大侠。”随着他的声音,左侧最后一席上的高大男子抱拳而起。金满堂也算给他面子,雇佣镖局的同时,不忘在宴会上给总镖头留个位子。单孤刀向马槐身后看了眼,站在那里的纪汉佛恰好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显然早已发现了他。
        “这两位是江南双侠,胡佐和胡佑兄弟。”胡氏兄弟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叫得很响。成名十余年,胡佐为左手持刀,胡佑为右手持剑,二人合练的“左右逢源”刀剑混合式颇具威力,败在这左刀右剑下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许多高手。
        “这位是‘千手翁’钟健,钟老前辈。”
        “这位是‘七弦仙子’宋楚碧,宋女侠。”
        …………
        “这位是宣天堡少主肖紫衿,肖公子;旁边这位是他的朋友,‘孤雁一刀’单孤刀,单少侠。”肖紫衿和单孤刀起身答礼,众人自然还是一番“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金元宝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转眼就到了左边侧席上最靠前的一席。“这位是江湖笛家,笛……”一向说话流利的金元宝突然停住,眼巴巴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容貌清雅的少年,“笛……”
        那少年一身青衣,此刻正端着茶托,轻叩盖碗,缓缓饮了一口,也不管金元宝和四面八方投来的奇怪目光,饮过之后便放下茶碗,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变化。他不去接金元宝的话,虽然他很清楚金元宝为什么要停在那个“笛”字上。
        这个人,安静地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或者反过来说,是旁边的人全都不存在,此时此地只有他一个人独坐雪中楼台,品茶赏雪。肖紫衿心中莫名地一震,用眼角余光去瞥身边的青衣少年。不知为何,那明明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清高,在他眼里,却隐隐带着蒸腾的杀气,看得他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金满堂没有肖紫衿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异样的反倒是半天说不完一句话的金元宝。他眯着细细的眼睛,也在看青衣少年:“元宝,怎么不说下去了,这少年姓甚名谁?”
        金元宝暗暗叫苦。这少年的名帖上只写了一个“笛”字,他怎么知道他叫什么。而这一个简单的“笛”字,又恰恰说明了他是谁——笛家自百年之前突然出现江湖,一直以神秘著称,行事亦正亦邪,独门心法“悲风白杨”为武林第一等刚猛内力,却是万万不好惹的。这少年既然是笛家的人,那么除非他自愿报上姓名,否则金元宝也只能哑口等着他。
        场面有些冷。过了些时候,青衣少年身边的人阴森森地说道:“就称笛公子。”
        说话的这人身穿儒衫长袍,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可江湖上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手段。“阎罗寻命”荀静外表如同他的名字,内心如同他的称号,是极其凶恶的几大杀人狂魔之一,最擅用毒。他的性情喜怒无常,怒极杀人,喜极杀人,吃饭要杀人,睡觉也会杀人,平生未尝受人摆布。就是这样一个魔头,近几年鲜有作为,今日现身,不想竟是如家仆一般,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青衣少年的身侧。
        “是是,这位是江湖笛家,笛公子。”金元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青衣少年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目光空洞地端坐着,并没有起身答礼的意思。
        金元宝好歹介绍完“武学奇才”,转身又去介绍坐在右侧楼台的“赚钱奇才”。坐在右侧的人和左侧明显不一样,一个个穿得富丽华贵。大都是扬州本地的名门望族和富豪乡绅。
        “这位是扬州府尹刘大人。”
        “这位是淮水云家云从瑞,云大公子。”
        …………
        如此这般折腾了半个时辰,金元宝终于将到场的宾客悉数介绍了一番。金满堂突然高声喊道:“祈——财——”这二字拖得蜿蜒流长,把在场的好些人吓了一跳,原来不仅金元宝声似太监,这家主人吼起来也颇有几分太监的模样。随即一束礼花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万丈光芒——晚宴正式开始。
        祈财宴的流程很普通,和一般宴会没啥两样。山珍海味玉露琼浆自不必说,只不过主人不好女色、不懂戏曲、不通音律、只爱钱财,故而中间那块平台上没有演出,倒是个大大的遗憾。金满堂显然对此早有准备,命人将自己引以为傲的宝物在主楼台上一一展出,于是宾客们的兴致渐渐又被调动起来。
        要说金满堂的财宝,用“无奇不有”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什么纯金打造的洗澡盆,什么拳头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居然还有前朝末代帝后的霞披凤冠,把在场的富人们看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据为己有。金满堂颇为得意。
        酒至半酣,有些宾客耐不住寂寞,三三两两开始划拳唱曲;有些对着金满堂的一件件宝物啧啧称奇;还有些则绷紧了精神以防意外;剩下是那青衣少年,依然旁若无人地端坐喝酒。夜已渐深,戴月楼上还是很热闹。不管是划拳喝酒还是看宝物的,众人心中都怀揣着一样的心思,就是一睹那件宝物的风采。
        那是金满堂最为看重的宝物。
        绷紧了精神的是杨威镖局的人,此外还有知晓此事的单孤刀。他们不知道觊觎财宝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又会怎样下手。
        时间随着主楼台上展出的奇珍异宝飞速流逝。只听得北郊栖灵寺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城里各处便有各式各样的几丛烟花在漫天飞雪的夜空中绽放。金满堂依稀已有醉意,他的宝贝展出了几个时辰,大部分也都看过了,宾客们不免有些失望。想是金满堂十分珍惜那宝物,唯恐有失,不愿拿出来与大家共赏。
        只见金满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进怀里摸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圆球形的东西。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金满堂的手。那个东西用金丝织就的软缎包裹,又是金满堂贴身携带,谁都知道那是什么。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那飞扬的雪花,还在继续它们的舞蹈。
        金满堂扫了眼周围,缓缓打开软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件浅蓝色的器物,雕成骷髅头状,用黄金堵了眼窝鼻梁。看似不过精美的宝石,下面人的眼睛却都直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泊蓝人头”。它能让金满堂爱之如命,能让在座的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凝神注目的原因并非是它奇特的外表,而是它的神奇功效——乡绅富人想要它,是因为它能延年益寿;江湖高手想要它,是因为它能解百毒。
        金满堂看着众人直得发绿、绿得发亮的眼神,冷冷一笑,还将泊蓝人头收入怀中。他俯身端起桌上的酒杯,张开双臂,举杯而祝:“新的一年,愿我金某财源广进,福禄双收!”说罢收杯饮酒。
        霎那间,只听得金满堂“啊”地一声惊叫,酒未及口,便被他连杯摔了出去。
        众人定睛而视,但见金满堂满脸挂着酒水,衣袖皆湿。地上倾倒的酒杯中,缓缓滚出一个雪球。
        “老爷……”一旁的金元宝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递上一方锦帕。适才一幕他看得清楚,金满堂正要喝酒之时,不知从哪飞来一个雪球,大小正合适,不偏不倚地砸进酒杯,溅了金满堂一脸美酒。
        金满堂一把推开金元宝,也不管体面不体面,横着一张湿答答的脸怒骂道:“哪个不知好歹的,坏了老爷我的雅兴!”众人茫然无措,不知所云。侧席上的宋楚碧无意间向对面高处看了一眼,不由脱口惊呼:“什么人!”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右侧楼台顶上有人——一个白衣少年。


        IP属地:浙江5楼2019-10-24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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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啪”,终于有三声响起,打破了那一长吟过后的沉寂。李相夷睁目抬眼,单孤刀对着他笑了笑,赞道:“相夷小兄弟的剑法,在下实在佩服,不自觉就鼓起掌来。”
          李相夷抿了抿嘴,没有答话,扭头对着钟健一字一字地说:“如我这般,可配得上少师?”他这话本是在询问,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
          钟健莞尔一笑:“李少侠剑法了得,脚下功夫也不赖。适才的剑帖足以说明你是少师最合适的主人,老朽本以为后世能持少师者,必是垂垂老矣。不想少侠竟能凭‘扬州慢’做到这一点,老朽颇感欣慰。”
          少师剑需以深厚内力为基础,方能使其无坚不摧,无往不利。能有这等内力的人,必是经过了一生的磨练,江湖上寥寥无几。况且到了老年,愿意放下一辈子拼来的名声地位新试少师的人,更是没有几个。而今李相夷以“扬州慢”心法配合少师,此心法为武林至纯内功之首,多用于解毒疗伤。由于能催动气血加速流转而不伤脏腑,在打斗时能使内力瞬间猛增数倍,因此多少年来修习“扬州慢”心法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此心法极难修炼有成,创始人白石仙逝后,未尝有一人能将其运用自如。
          李相夷有些淡淡的惊讶:“老头,你很不简单。”
          “少侠谬赞。老朽先前说了,不过是多活了几年,知道的多。自白石老人之后,此生重见‘扬州慢’,少侠带来的惊喜非同小可。”钟健依然在微笑,“不知少侠师从何处?”
          “‘扬州慢’又不是什么绝密内功,不过就是难练了些。”李相夷哼了声,“你问题太多了。”说完不再理他。
          事实上钟健只问了这一个问题,前面的那些,反都是李相夷追着他要答案。他活到七十多岁了,自然不会去和年少气盛的后生晚辈计较这些。花白的胡子点了点,钟健道:“最后一个问题,少侠所使的剑法老朽平生未见,不知是何剑法?”
          李相夷一怔:“那是我自创的。”
          此言一出,在座的江湖大侠们再也按捺不住,“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钟健倒是显得不太意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待到议论之声稍稍小去,方才缓缓说道:“少侠的剑法神鬼莫测,变幻无常,依老朽所见,当以‘太剑’名之。”
          “太剑?”李相夷从未想过要给自己的剑法起名,“太剑……太剑……”他喃喃着,凝眉沉思。要说这名字不好,倒不尽然;要说它好,但不知怎的总是有点怪怪的感觉。单孤刀丝毫不介意方才的尴尬,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脱口而出:“就叫‘相夷太剑’如何?”
          李相夷今晚第三次把目光投向单孤刀,映在他乌黑的眸子里的,分明是一张真挚和善的脸。没有半分勉强,没有半分吹捧,单纯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那种关切的眼神,却使他心头莫名地一震,缓缓半垂下眼睑。
          自己刚才,有点太过分了吧?
          不过道歉之类的话,他向来是不会说的。
          李相夷垂目不语,单孤刀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为他是默认,欣然举杯道:“单孤刀能结识相夷小兄弟,深感快慰,先干为敬!”肖紫衿亦举酒起身。李相夷眼里滑过一抹别样的神采,只在一瞬间,又复而深邃。剑法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了那个人的内心,也如自己一般清澈如水。没有多余的言语,他接过单孤刀扔过来的酒杯,举杯饮下。
          此时宴席上的气氛突然轻松起来,相互的祝酒声,恭维声,跌宕起伏,人人都知道今夜之后,江湖上将会出现一位少年高手,“相夷太剑”的名号必将随之响彻武林,前途如何,无可估量。众人交谈之际,纷纷低头侧目这位“前途无量”的少年,好奇、怀疑、羡慕、嫉妒、憎恨……五味俱全。
          “李少侠。”金满堂的声音带着笑,笑里带着财主见了黄金的味道。要说先前许多人对李相夷还是有着一点欣赏的,那么那点欣赏在此刻全然变成了无遮掩的嫉妒——因为他们看见金满堂手中拿着一杯人头酒。“泊蓝人头”在美酒的浸泡下泛出淡蓝色的光晕,黄金镶就的眼窝在雪月花灯的陪衬中光华耀眼。
          那是多少英雄豪杰梦寐以求的一杯酒,多少商贾富人千金难买的一杯酒!那是金满堂视之如命的一杯酒,他竟要请这初次蒙面的少年喝这一杯酒!
          李相夷站在原地没有动。金满堂又笑道:“此酒有延年益寿之功效,非常珍贵!”
          李相夷眨眨眼:“我会活得很久,不需要延年益寿。”
          金满堂的笑容僵了一会,他留着“泊蓝人头”就是为了延年益寿。“泊蓝人头”浸过一次酒药力就减少一分,若是换了他人,他是万万舍不得此酒的。如今他好意相邀,李相夷居然不买账!但酒既举出,岂有收回之理?他僵了一会,脸上的肉再次很有默契地挤向一边:“此酒还能解百毒,治百病,李少侠会用的着。”话音未落,身旁一阵暖暖的风过,与这腊月寒冬的冷极是不同。回过神来,金满堂只觉得手中一轻。杯中酒尽,暖意犹存,那少年的身影已然远去。


          IP属地:浙江7楼2019-10-24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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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一个月,这三人结伴同行,从扬州出发,一路上遍游山水,时而相互切磋,倒也其乐融融。肖紫衿念及肖青青的下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单孤刀知道他暗地里着急,奈何李相夷总说时候未到,只能一边安慰肖紫衿放宽心,一边和他一起陪着李相夷到处乱逛。十几天相处下来,单孤刀发现这位相夷小兄弟不仅武功超群,而且待自己和紫衿也是很好,虽然他总是一脸满不在乎,说话没大没小。表面看来,他对肖青青一事漠不关心,拉着他俩游山玩水,几次气得肖紫衿直跳脚他却哈哈大笑。事实上单孤刀略微注意到一点,那就是他们所游玩的路线,虽然七歪八拐却渐渐指向了一个地方。
            “紫云阁?”肖紫衿突然停下了脚步,“这里离紫云阁很近。”
            李相夷不语。单孤刀极配合地说道:“既然老天爷让我们走到这里,不如过去看一看。”
            三人再往前走几里地,眼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大院。空荡荡的宅子蛛网满布,倾倒的泥墙诉说着那个可怕的夜晚。一脚踏入屋内,随处可见斑驳的血迹。血迹早已发黑,地上,墙上,屋顶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浑浊的空气夹杂了浓浓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肖紫衿自事发后,还是第一次来到紫云阁。眼见此情此景,他牙关紧咬,脑门一条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犹记得当年红妆乌发,笑语晏晏;转眼灰飞烟灭,青冢孤坟,其间多少生死离愁,只留荒郊院落,供人唏嘘。
            单孤刀四下看过一遍,拳头紧握,神情一点不比肖紫衿轻松。“咚”地一声,他一拳打在木门上:“这简直是虐杀……屋里一点反抗的痕迹也没有,桌子椅子完好无损,好像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被杀的……凶手的武功,也太高得出奇了吧。”
            肖紫衿咬着牙道:“齐旭姐夫的功夫不在我之下,齐伯父当年更是和我父亲一起闯荡江湖的人,我真的不敢相信会有什么人能在一夜之间杀他全家满门!除非是鬼!”
            “世上没有鬼。”李相夷穿堂入室转了一圈回到正厅,闻言冷冷道,“杀人的自然是人。”
            “相夷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发现?”单孤刀好歹收了收精神。
            李相夷摇头。单孤刀勉强笑了一下:“果然,宣天堡追查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到凶手,凭我们几个也难有所获。这凶手的手段,干净利落,应该是以杀人为业……”
            说到“以杀人为业”,单孤刀和肖紫衿突然一愣,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个文质彬彬的身影。难道说……难道说……竟然是他?
            若是他的话,的确!可以!
            “他为什么要杀人……”肖紫衿自言自语,话一出口马上闭嘴不说了。他要杀人,哪里用的着什么理由?只要他高兴,或是不高兴……只是齐旭姐夫一家,白白冤死了。
            “那个‘阎罗寻命’,以前杀过人家满门?”李相夷看着他俩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IP属地:浙江9楼2019-10-24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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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孤刀颔首,开始讲述“阎罗寻命”是怎样以一己之力血洗赫赫有名的余家,怎样从武当白木道长手下逃脱还杀死两个小道童云云。李相夷低眉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三人在屋里呆了一段时间,觉得里面实在压抑,又无线索可查,不约而同走了出来。冬雪消融,初春的景色冒出土壤枝头,隐隐可见一点嫩绿,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几人深吸了口气,单孤刀四下一瞥,“咦”了一声:“墓地!”
              那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院子左边墙外的一块高地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铺了一大片的黄土包,前头或是立着石碑,或是立着木板,错落不一。肖紫衿浑身一抖,随即大步走上前。
              这果然是齐家的墓地。排在前面的是齐鹭渊和齐夫人,后面的是齐旭。这三座坟墓的墓碑都是用石碑刻成,字体端正,是宣天堡善后之人所立。肖紫衿望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想起往日齐家二老的和蔼可亲,姐夫齐旭的紫袍倜傥,悲伤再次涌上心头。他努力地忍了忍,抬眼不去看那三座荒坟,却发现李相夷盯着后头的黄土包若有所思。
              再往后,是一片以木板为碑的坟墓。那木板参差不齐,每块木板上写了五个到十几个不同的名字,以墨汁书写。被雨雪淋过后,字迹在模糊中透出一股隽雅,细查之下,彼此间略有不同,该是出自两位女子的手笔。肖紫衿看了半晌,喃喃道:“其中有姐姐的字……另一个莫非是白芷?”
              “白芷?”
              肖紫衿道:“姐姐的贴身丫鬟,当初一起陪嫁到齐家。那天她并没有随姐姐回来,说是摔伤了脚。说不定,”他极快地扫视了一遍所有的木板,喜道:“说不定白芷逃脱了,这墓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看来,这后面的墓碑是肖姑娘所立,是仆人们的合葬墓吧。”单孤刀轻声道。
              李相夷定定地看了一块木板许久,突然道:“这么多名字,肖青青也能记得?”
              单孤刀一呆,肖紫衿接话道:“这是当然。姐姐冰雪聪明,自小记忆极佳,三岁能背《诗经》,五岁熟读‘四书’,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她是个男子,怕早已高中状元。”说起姐姐,肖紫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她善解人意,对下人们没有半点架子,堡里人都很喜欢她。未出嫁前,她能叫出堡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到了这边,能记得这些人本不奇怪。”
              李相夷随口应了声,又看了会那块木板,忽然转身道:“走了。”
              肖紫衿正打算祭拜他姐夫一家,闻言皱眉道:“去哪?”
              李相夷“哼”了一声,随手亮出青鸾匕抡了个圈圈。肖紫衿霎时明白过来。


              IP属地:浙江10楼2019-10-24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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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又走了数日,先翻山后越岭,渡了三条大河。来到第四条大河前,本以为也要渡过去,谁料李相夷竟然停下脚步,命令他俩扎一个木筏。肖紫衿和单孤刀四眼相望,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见李相夷是铁了心要他们扎木筏,无奈之下只得动手。
                说到扎木筏,养尊处优的宣天堡少主自然是不会,至于扒树皮捡茅草搓绳子,他更不会。而李相夷似乎根本没打算插手这件事,于是扎木筏的重任几乎落在了单孤刀一个人的肩上。他笑了笑,一边给了肖紫衿砍木头的差事,一边四处寻找可以做绳子的茅草。
                肖紫衿用楚羽剑砍树,剑气华然一出,大树应声而倒。他左来右去劈了一阵,很快砍倒了一片的树。单孤刀刚刚拔了几丛芦蒿,见他手脚很快,便让他把砍下的树去皮去枝。
                “怎么去?”肖紫衿皱眉问道。
                单孤刀想了想,觉得这事不好解释,便亲自给他做了示范。“先要削去主干上的树枝,出刀要平要快。”说罢手中赤鳞刀向前平平一砍,刀光掠过,树枝“突突”落下。“接着消去树皮,树皮可以拿来搓绳子,注意不要削得太厚。这个时候出刀要稳,就像这样……”
                肖紫衿绷着脸,看着他麻利地手起刀落。等单孤刀削完一根木头,肖紫衿还愣在那里。单孤刀指了指剩下的木头:“试试?”
                肖紫衿愣愣地道:“你是刀,我是剑……”
                单孤刀微笑道:“刀剑本同源,不过是形态略差一二。肖兄照我说的去做,不论是刀是剑,还奈何不了这小小的木头?”
                肖紫衿眉头不展,提剑上前仍是犹豫不决。在单孤刀一再催促下,肖紫衿终于仿照他的样子一剑平平砍出。只见扬尘飞卷枝横叶乱,那一挥的剑气本低平,碰着树枝后不知是何缘故,竟沿着枝干分出高低不同的岔道来了。剑气不能从一而聚,那力道紊乱,彼此间互相侵蚀消长,一阵木屑横飞过后,地上的树木已被刮地稀烂。
                “这……”单孤刀大感意外,适才肖紫衿一剑确是按照自己的套路出剑。照肖紫衿的剑术修为,该不会砍成这般惨状,但事实摆在眼前,又不他容否认。
                一旁有人冷冷一笑:“刀法用在剑上,如若对敌,你俩小命不保。”
                肖紫衿的眉头皱得更紧。单孤刀看着那人略有不屑的神情,知道自己错了:“依相夷小兄弟所见,该是如何?”
                李相夷走近几步,正色道:“剑有双刃,刀一侧为脊,故剑贵多变,刀贵持稳。剑能撩能刺能劈能挂能挡,唯不能砍,原因有二。其一剑身不如刀身厚重,剑脊在中,砍则易断;其二出剑若以砍,后劲无着,力无所依,遇有所阻则散。此刀剑所不同。”
                肖紫衿自幼时练剑,剑不能砍这件事肖荻告诫过他,但为什么不能砍,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听李相夷一番解释,肖紫衿心中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单孤刀则根本没练过剑,适才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这样砍,应当这样砍,并不清楚其中的差异所在。“既然你早就知道行不通,刚才怎么不阻止我们,莫不是等着看笑话?”话一出口,单孤刀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赶忙道,“我不是……”
                “我知道。”李相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想要道歉的话。单孤刀心直口快,藏不住半点心机,那样的想法也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李相夷十分清楚这点,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不过有些事,还是亲身体会过的好。”
                单孤刀见他没有生气,稍稍安心,道:“你与肖兄都是用剑,不如你来做个示范如何?”
                李相夷摇头:“剑与剑尚有区别,况用剑之人不同,出剑角度、方法,剑上的力道都不一样,我的剑招并不适合他。”
                单孤刀有些无奈,却突然看见李相夷的脸上爬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让他觉得眼前之人更加俊美无双,那说话的语气也与先前有所不同,是带着点笑的。“这柄楚羽剑刚柔适中,紫衿所使‘宣天剑法’亦是柔中带刚的剑法,其间有一式‘君子柔肠’,剑气敛而不扬,可呈回旋之状。”
                单孤刀“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奈何等了许久就是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于是问道:“然后?”李相夷不答,复而冷漠了脸色,淡淡看了肖紫衿一眼。
                肖紫衿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表情变化,适才李相夷那句略带轻松的话后,他便一直低头思索。“君子柔肠”剑法中,剑气舒而不扬,敛于剑身,以对近身之敌,又因为能在最后一刻决定敌人的生死,出手留有余地,故以“柔肠”名之。可是怎样能呈回旋之状?就算能呈回旋之状,又与这削树去皮有何关系?
                左思右想,终是想不出个门道来。肖紫衿长长吐了口气,无意中瞥见李相夷手中拿了根狗尾草,那草的长茎在他修长的手指中来回搓动着,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疾步上前,一脚踢起一棵树,“喝”地一声啸,楚羽剑回旋而出,直冲横起的大树而去。剑与树相接之时,忽而在那树身绕上回旋的剑气,瞬时已至尽头。视之,一段光洁的圆木,一条连续的树皮,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枝,片刻而成。剑不同刀,剑有双刃;剑若回旋,剑气自然回旋,这便是其中玄机所在。
                如此反复几个时辰,一条可容三人的木筏便扎好了。单孤刀把木筏放入河中,李相夷第一个跳了上去,肖紫衿却发现他还在玩那根狗尾草,不由问道:“你把它也带上?”
                李相夷眨眨眼:“不可以吗?”
                肖紫衿笑了笑说:“随口问问。”心下却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原来他不是在故意拿草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吗?果真如此,这个少年,是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了。


                IP属地:浙江11楼2019-10-24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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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夷,你似乎对乔姑娘的师父很有言辞。”回去的途中,单孤刀说。
                  李相夷并未接过这个令他不快的话题,转而淡淡地问肖紫衿:“你有什么打算,还要找肖青青?”
                  肖紫衿重重地点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李相夷沉默了。单孤刀仔细地斟酌一番,缓缓道:“依我看来,此事当从长计议。荀静现在投靠笛家,那个笛飞声武功非同一般,相夷与他交过手,该很清楚。”单孤刀不愧是跑了几年江湖的,顾虑的事情比肖紫衿要全面得多。见李相夷点头,他又继续说,“我想,紫衿你应该回一趟宣天堡。一来先把此事告知肖堡主,毕竟他也找了肖姑娘很久;二来可以多些人手,不管是为紫云阁报仇还是寻找肖姑娘,都会更有把握。”
                  李相夷的想法恰与单孤刀不谋而合,因此未再多言。肖紫衿想了许久,觉得单孤刀所言不假,便邀了两人,一道往宣天堡而去。
                  寻阳县西郊有一处古堡,矗立百年,素来在江湖上鼎负盛名。这天一早,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古堡的宁静。瞭望塔上的守卫只向三个骑马的年轻人看了一眼,一愣之后,突然高声冲着里头的人喊道:“快去禀告堡主,少主回来了!”
                  很快,三人被带进了正堂。堂中一人长袍披身,须发斑白,那相貌和肖紫衿颇有几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宣天堡堡主肖荻。他刚用过早饭,但显然没想到肖紫衿会在这时回来,更没想到他会带了两个年轻人回来,因此还穿着便服。既然人已进门,他也不再多做什么,索性直接训起肖紫衿来:“出去这么些日子,你还知道回来?”
                  肖紫衿一改往日听之从之的态度,半句废话没说:“紫衿查到了姐姐的下落,故而快马加鞭回堡向父亲禀报。”
                  肖荻显是一震,随之大步上前:“青青现在何处?”肖荻早年丧妻,并未续弦,膝下只有这一双儿女,他视之为掌上明珠,关怀备至。自从肖青青离家出走,肖荻整日茶饭不思,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几个月下来,已较之先前苍老了许多。此时听闻肖青青的消息,他心中惊喜,几乎失态。
                  肖紫衿把在紫云阁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肖荻边听边点头,之后长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此事乃‘阎罗寻命’荀静所为?”
                  肖紫衿斩钉截铁道:“紫衿敢肯定,除了这个恶徒,江湖上还有谁会和紫云阁过不去!姐姐必是寻他去了,父亲……”
                  肖荻抬手打断他的话:“此事兹事体大,不可妄加断言。且容为父细细推敲一番。”他适才把目光投向肖紫衿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
                  “回父亲,他们是紫衿在‘祈财宴’上结识的朋友,一路上对紫衿颇有照顾。”肖紫衿说着向肖荻介绍起两人来,“这是‘孤雁一刀’单孤刀大哥,这是李相夷小兄弟。”
                  肖荻长髯轻抚,点头看着单孤刀:“老夫当年与单冲大侠有过几面之缘,单大侠为人豪爽,侠名远播,若不是早早地退隐江湖,成就绝非老夫可比。”
                  单孤刀回礼道:“肖堡主过赞了。先父无心江湖纷争,带着先母共享山林之乐,只可惜孤刀未承父志,复又踏足江湖,心下羞愧得很。”
                  肖荻愈加赞赏:“单少侠颇有尔父风采,犬子能结识少侠,也是他的福分。”说罢又看向李相夷,道:“我闻那‘祈财宴’上出了一位少年高手,一手‘相夷太剑’鬼神莫测。老夫很是期待和李少侠过上几招。”
                  李相夷不冷不热:“随时奉陪。”
                  单孤刀急忙解释道:“相夷少不更事,哪是肖堡主的对手。言行举止多有冒犯,还望肖堡主海涵。”
                  肖荻哈哈大笑:“无妨。自古英雄出少年,李少侠率性而为,老夫也是欣赏。”肖紫衿松了一口气,又听肖荻说道:“你出去的时日也多,娘亲天天念着你。既然回来了,还是先换身衣裳,去问个安吧。”肖紫衿颔首。肖荻召来几个仆人,给单孤刀和李相夷安排了西厢的两间屋子。三人无事,一同退出了正堂。


                  IP属地:浙江13楼2019-10-24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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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宣天堡
                    把单孤刀和李相夷安顿下来后,肖紫衿去了后院的肖老夫人处问安,竟大半天没有回来。想是那肖老夫人爱孙心切,又隔多日不见,故而留着肖紫衿不让他走。
                    时至正午,肖荻设家宴为三人接风洗尘。这位宣天堡堡主换了一身棕黄的外衣,配犀牛皮银丝发冠,比初见之时更显威严。说是家宴,一张桌子上却只有他们四人。单孤刀曾好奇肖老夫人为何没有出现,肖荻解释说自半年前那场重病后,老夫人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一日三餐都是丫鬟们送进房里去的。单孤刀便没有多说,只是让肖紫衿代为问候。
                    午后,肖紫衿终于空出身来,带着单孤刀和李相夷在堡中各处乱转。李相夷突然提出要去看看肖青青的住所,肖紫衿愣了片刻,似在刻意逃避什么,不过终于还是带着他们来到了古堡东面的一处废墟旁。
                    这是一片大火过后留下的废墟,残垣焦土上依稀可以看到青石铺就的墙壁台阶。肖紫衿陷入了过往深深的痛苦中。这里有着儿时最美好最轻松的回忆,却也见证了紫云阁的噩耗,最后同她的姣美容颜一同葬送在火海里,于他来说,刻骨铭心。
                    单孤刀见此情景,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向李相夷,却发现他竟然一脸满足的样子,心下不禁生出些看法来。眼见他人痛苦,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相夷!
                    不……不对!单孤刀狠狠地掐灭了那个想法。他与李相夷相处的这些日子,早已认定他并非一个冷血无情之人,那么,他那满足的神情,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便是单纯有如单孤刀,此刻也觉察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简单。相夷必定发现了一些东西!单孤刀开始细细回想这一路上,李相夷的一举一动。春风拂过,带着一股残冬的寒。
                    “少主……”一个丫鬟怯怯地来报,“堡主找您。”见肖紫衿面色苍白如纸,一点也没听到自己的话,丫鬟不由地慌了神,“少主,是奴婢们的疏忽……若是白芷姐姐在,小姐绝对不会出事……还请少主多保重身体……”
                    肖紫衿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事?”
                    “堡主找您。”
                    肖紫衿笑了笑,摆手示意她退下。“单大哥,相夷,”他转身对着两人说道,“肖某有事不能作陪,这就先告辞了。两位可在堡主随处走动,不必拘礼。”单孤刀忙道:“紫衿客气了。”
                    肖紫衿走后,单孤刀立刻回身去找李相夷。肖紫衿告别之时,李相夷就站在身后,此刻却全然不见了踪影,就像突然消失在空气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他的心中纷乱如麻。一路上都是李相夷带着他们往这里走到那里去,找什么人做什么事,唯独“来宣天堡”这件事,是自己出的主意,李相夷也没有反对。难道他本就打算要来宣天堡,有什么东西非得要看一看?如果是这样,那又会是什么东西?
                    单孤刀正在飞速思考,突然觉得头顶轻轻的一下,伸手去摸,竟是一条青毛虫,该是从身旁的大树上掉下来的。单孤刀随手丢掉青毛虫,霎时一连几下,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更多的青毛虫砸在了他的头顶,不偏不倚,就像下了一阵毛毛虫的雨。
                    “相夷,你跑人家树上去做什么!”单孤刀七手八脚扒掉头上的虫,一抬头便看见李相夷坐在五丈多高的树杈上,正往自己头顶丢毛虫。
                    “树上很多虫。”李相夷边捉边往下丢。
                    单孤刀伸手挡开纷至沓来的毛虫:“你知道了什么?”
                    “你想知道?”
                    “嗯!”
                    “那你上来!”
                    单孤刀哑然失笑。这是在宣天堡做客,如此肆无忌惮地跑到树顶上去,倒真是李相夷的一贯作风,只是不料,这小子居然想把自己也弄上去!两个客人在主人家树上聊天捉虫,成何体统……但他又实在是有很多问题想不通。权衡片刻,单孤刀一跃而起,在李相夷对面轻轻落下。“可以说了吧。”
                    李相夷停下捉虫的活儿,将身体靠在树干上,很是赞许地看着单孤刀:“想让我说什么。”
                    “这件事的始末,个中原由。”单孤刀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明朗的神情,那分明是把一切都看穿以后的满足。“你所知道的,都说。”
                    李相夷愣了一下,随即竟对他笑了一笑:“我不是神仙。”
                    单孤刀极少看见李相夷笑,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笑却带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低声问道:“难道凶手不是荀静?”
                    “当然不是。”李相夷突然收起了笑容,语气冷冷,“若是荀静下的手,你们两个都能想到的事,宣天堡查了许久,怎么会一点也没想到。”
                    单孤刀点点头,呆了会,又摇了摇头:“可是除了荀静,谁还有这般能耐?”
                    “小刀,你有没有听过监守自盗的事。”李相夷看着他,“紫云阁里一点痕迹也没有,除却杀人手段高明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凶手及时清理掉了那些可疑的痕迹,说不定还是光明正大地清理。”
                    单孤刀心头一凉,猛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晃了晃,差点没从树上掉下去。李相夷并没有来扶他,等他自己坐好,方才继续说道,“若是凶手以追查凶案为名,表面上是去申冤报仇,实际上却在打扫痕迹。这比假设一个神出鬼没的杀人高手,是不是就要可信多了。”
                    单孤刀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他们是姻亲……”
                    李相夷冷笑道:“那又如何。姻亲的身份不是能给暗地里的黑手更好的掩饰吗?正因为他们是姻亲,江湖上才一致认为紫云阁的仇由宣天堡来报,理所当然。谁能想到有人会以此为招牌,干了些什么勾当。”
                    “那肖姑娘她……”
                    “我猜肖青青必定知道全部的阴谋,也许她嫁过去,本就是作为肖荻的一粒棋子。后来出于某种原因,她倒向了紫云阁,这使肖荻大为恼火。于是就趁老母病重之时,以探病为由召回肖青青,然后对紫云阁下手。”李相夷微微一顿,“不过肖青青并没有回来。”
                    单孤刀吃了一惊:“怎么可能!紫衿说她回来了,还烧伤了脸!”
                    “可乔婉娩说她没事。”
                    单孤刀又是一惊:“乔姑娘?”
                    李相夷点头:“我问她,那天晚上肖青青书写墓碑时,手上的皮肤是否被烧伤,乔婉娩回答‘没有’。试想一个人身处火海,不管是何缘由,她不可能只烧伤了脸而双手却安然无恙。起码,她会拿手护着脸……”
                    单孤刀睁大了双眼:“那紫衿说的……”
                    李相夷道:“那是别人假冒的,很有可能是她的贴身丫鬟白芷。这个白芷或者戴了人皮面具,或者画了浓妆,穿上肖青青的衣服首饰回了宣天堡。肖荻当时一门心思都在紫云阁上,没空去管肖青青,就很容易被她们蒙混过去。但是往后的日子长着,肖荻早晚会发现,于是白芷放了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脸。”他指了指下面的那片废墟,“这房子本来很大,视野也好,烛台之火一起,马上会被发现。所以那天应该是她喝退了所有的仆人,在房子各处放火,才能顷刻间烧地如此猛烈。又因为事发时房里只有她一人,就算被救活,只要以烛台之火为由就可掩饰过去。”
                    就算被救活……单孤刀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残垣焦土,心中波涛翻滚,久不能平。那是个怎样坚强的女子,许是为了寥寥数语的承诺,不要容颜,不惧烈火,甚至……不惜性命。
                    李相夷看出了他的心思,嘴角不禁漾起一丝淡淡的笑,语气平淡却苍白:“毁容也好,死去也罢,只要肖荻认不出来,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后呢。”单孤刀闭上双眼。
                    “白芷熟知肖青青的行为癖好,没了容貌,要扮作肖青青并不困难,如此安然过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肖荻还是怀疑上了她。有些事,白芷是模仿不来的,比如武功和过目不忘的本事,肖荻一试便知。”
                    单孤刀惨然道:“所以肖……肖荻杀了白芷,却谎称肖青青离家出走?”
                    李相夷点头:“不错。紫衿曾说自他姐姐烧伤脸后,一直不愿意见人。换个角度看,可以推测是有人不愿意让她见人,说是好生照养,事实上是幽禁,因为肖荻怕肖青青泄露他的秘密。试想这般严密的看守,一个全身烧伤的女子如何逃得出去?况且她不是肖青青,肖荻最安全的做法当然就是杀人灭口,然后派出人手寻找真正的肖青青。”
                    单孤刀静了片刻,照着他的思路想了一遍:“这种说法确实可以解释所有的疑团,但都只是你的猜测。相夷,你没有证据,不可乱说。”
                    李相夷的目光落在面前一条蠕动着的青毛虫上:“证据当然有,而且多得是。你可还记得紫云阁里那些不自然的血迹?”
                    单孤刀应了一声,李相夷又说:“那是虐杀。简单来说,就是趁人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发动的袭击,紫云阁里所有的地方都是这种陈设井然却血迹横飞的场面,说明凶手是一群人,在瞬间发动的杀手,快得连紫云阁的人都来不及清醒过来。当然就不是荀静下的手。”
                    单孤刀苦笑道:“是……但你怎么知道是宣天堡的人干的。”
                    “能使紫云阁上下都陷入这种状态,一种手段是下迷药。但迷药若能得手,凶手为何不直接下毒?先用迷药再杀人岂不显得多此一举?所以解释只能是因为众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全神戒备几日后不可避免的疲惫。”李相夷摘了片树叶去挠那条青毛虫,“你我都知道,江湖门派采用轮岗制保证自身安全,只有面对强敌才会全体戒备。这就清楚了。”
                    李相夷说“这就清楚了”,单孤刀可是一点也没清楚,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如此又说明了什么?”
                    李相夷翻眼看了他一会,仍旧低头去逗青毛虫:“说明齐家早就知道肖荻会对他们下手,所以才全体戒备以对来犯之敌。这当然是肖青青泄露的消息,只不过她没有想到一点,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消息有假。肖荻布置在紫云阁的人,除了她之外尚另有一人,且这个人没有背叛肖荻,还把肖青青向齐家泄密的事告诉了肖荻。若你是肖荻,此时除了生气,还会怎样?”
                    “除了生气,还会……既然消息走漏,我当然会收手。”单孤刀想了半晌后,适才回答。
                    李相夷“哼”了一声:“他想到的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很简单,一方面装作不知道,把错误的奇袭时间告诉肖青青,并要求她归宁探望;一方面用另一人监视齐家的一举一动,待到他们精疲力竭疏于防范之时,一击得手。”李相夷越逗越起劲,一张树叶折磨得那毛虫死去活来,四处碰“壁”。毛虫盛怒之下,突然直挺挺地往树上一躺,不动了。
                    “装死?”李相夷略微扬眉,伸手将毛虫捉到了树叶上,毛虫还是我自巍然不动,仿佛真的死去一般。他又两指提着树叶柄,将树叶和毛虫悬空在外左摇右晃,毛虫咬牙坚持,就是不动。李相夷露出一抹狡黠的笑,突然松开手指,树叶连同毛虫飘忽荡忽,优哉游哉往下坠落而去,毛虫急中生智,不知何时吐出了一缕银丝,待树叶落地,它已安全地挂在了半空中。
                    李相夷满意了,再抬头时,便看见单孤刀眼里多了一种非哭非笑万般无奈的神情。
                    单孤刀好不容易看他做完了这一系列的事,开口把话扯回正题:“紫云阁主齐鹭渊是肖荻的亲家,还是他早年闯荡江湖的结拜大哥,他为何要杀他满门?”
                    “我不知道。”李相夷靠在树上,语气转为冰冷,“此外还有一些事,须得求证一番。”
                    “这件事……紫衿他一点也不知道?”
                    李相夷没有回答。单孤刀却已从他的神情中知道答案,眼神瞬间转为明铮铮的亮:“不管结果如何,此事对紫衿是一个天大的打击。相夷,无论你准备怎么做,首先要考虑紫衿的感受!万不得已时……”他突然停住,想了很久方才一字一字说道,“总之不能伤害紫衿!”
                    李相夷直直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半垂下眼睑:“知道了。”
                    “难为你了。”单孤刀知道他做事一向只随自己的性子,此番为了紫衿,不得不委屈他。“那……肖姑娘可还活着?”
                    李相夷看向远方的天,答非所问:“肖荻没有找到她。早上紫衿说他有肖青青的下落之时,肖荻那张脸说明了一切,他还真的以为紫衿先他一步找到肖青青了。当紫衿把紫云阁一案认定是荀静所为,他才松了一口气。”
                    单孤刀恍然大悟。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肖荻的表情变化,只是当时单纯地认为那是肖荻过于担心肖青青的安危,父女间很自然的感情罢……
                    两人之间就此无语,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各想各的心事。
                    “小刀,”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相夷缓缓收回远处的目光,“有两个问题,你替我去问紫衿。随你怎么问,我只要答案。”
                    单孤刀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若李相夷去问,必定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难免引起肖紫衿的怀疑;换了自己,却会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能更好地照顾肖紫衿的感情。他歉然地笑了笑:“我代紫衿谢过你了。”
                    李相夷不屑地侧过脑袋,阳光照在身上,那一袭的白衣分外清爽。


                    IP属地:浙江14楼2019-10-24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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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过后,单孤刀约了肖紫衿切磋武艺,两人摩拳擦掌地往堡中演武场去了,李相夷便在单孤刀的屋子里等他。等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完全暗了下来,房间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久等了。”单孤刀一进门就迎上了李相夷那张冷漠的脸,赔笑道,“紫衿的剑法精进不少,我一时大意,呃……”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错误,剑法怎能在几日之内精进不少?
                      “不必多言。让你办的事怎么样。”李相夷低声问道。
                      单孤刀自然不说他为了问那两个问题,故意输给肖紫衿的一剑然后追问起这一剑的来历,从这一剑的来历谈到肖紫衿小时候练剑的情景,再谈到他和肖青青一起习文学武捕鸟捉虫,然后扯到他们的祖母如此这般疼爱两个孙儿,最后陪着他一起长吁短叹还去厨房喝了几杯酒,绕了一大圈适才回来。他凑近李相夷,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相夷听罢起身,单孤刀伸手一把拉住他:“今晚便去?”他虽然不是十分聪明,但也不算笨,此刻已然猜到了李相夷的想法。“你要怎么做?”
                      “你很烦。”李相夷瞪了他一眼,转瞬间一只脚已踏在了窗台上。
                      “记得行事小心,莫要伤害了紫衿!”单孤刀根本不知他是怎样从自己手里脱身的,见他推开窗子离去,只得用传音之功冲着背影轻声喊道。喊罢他徒然一怔:莫非一开始相夷就是故意激自己上树?宣天堡到处都是肖荻的人,那看似恶作剧的行为,真正目的竟是要避人耳目?
                      夜深人静,宣天古堡里点上了一盏盏的灯笼,在黑如浓墨的夜里星星点点,明暗不一。李相夷几步掠过,犹如夜风轻抚,悄无声息,那些巡夜人的眼力更是瞧不出丝毫异常。他很轻松地越过围墙,进到后院去了。
                      后院多草木,灯火却很稀少,其间有一大屋微微透着烛光,便是肖荻之母肖老夫人的住所。
                      “老夫人,夜深了,您早些歇息。您这样日日修禅,菩萨一定会被您的诚意打动,保佑小姐平平安安。”桌旁身着青色衣衫的丫鬟说道。
                      屋子的一角供着一尊羊脂白玉观音像,案上供有果品,案前一个蒲团,蒲团上跪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闻言停止诵经,对青衣丫鬟说:“念完这篇《地藏本愿经》,老身自会安歇。”
                      青衣丫鬟颔首,俯身拨暗了桌子上的油灯,向肖老夫人行了礼后,欠身出门。随着两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屋内蓦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肖老夫人黯淡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观音像上,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诵经。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就在肖老夫人渐将入定之时,屋里的灯火竟亮了起来。适才空无一人的木桌旁,此刻坐有一人,随手拨动着灯芯草。
                      感觉到光亮的肖老夫人回过头来,但见一个极俊美的少年,蜡黄的灯光随着跳动的灯芯草在他脸上时明时暗地晃动着,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那抹别样神采。肖老夫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她这一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清澈如泉,清冷如冰。半晌之后,她徐徐问道:“你是谁家孩子,来此作甚?”
                      李相夷不再拨弄灯芯,他坐在那里,丝毫不显得局促,好像他本就应该坐在那里一般。“我找肖青青。”他淡淡道。
                      肖老夫人的身子显是一晃,黯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极为惊诧的神色。很快,她扶着案台站起身子,佝偻着背脊,双脚却似被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开来。她就那样站着,努力平稳呼吸,而后说话的声音终如适才那般平静安详:“你若能找回青青,老身感激不尽。”
                      李相夷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他沉默,肖老夫人更是不安,她看不懂也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内心,这异样的安静带给她深深的恐惧,她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罢了奶奶,事已至此无需再说,我出来便是。”片刻沉寂后,一个年轻女声自内室响起。李相夷循声望去,重重帘幔撩起之后,走出了一位女子。


                      IP属地:浙江15楼2019-10-24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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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宣天堡正堂。
                        “要走了?”肖荻面对两人的徒然辞别,颇感意外。
                        肖紫衿面有不快,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后的单孤刀急忙说道:“我与相夷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承蒙肖堡主和紫衿盛情款待,在下两人深感惭愧。”
                        “既是有事,老夫便不强留了。”肖荻也不再客套,“紫衿,你可要一道前往,助你两位朋友一臂之力?”
                        未及肖紫衿作何表态,一个声音硬生生抢在了他的前头:“你不想紫衿留在宣天堡,是怕他坏了你的事,还是怕他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人。”
                        肖荻暗暗一惊,脸色却被他掩饰得很好,并未露出半分的不自然:“李少侠此话何意?”肖紫衿亦转过身来,一双眼牢牢盯着李相夷。
                        “哼,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我一件件抖出来吗?”李相夷斜倚着柱子,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肖荻唇上的胡子微微抖了抖,脸色气得发白,强忍怒火低低说道:“老夫当你年少无知,不与你计较。竖子休要得意忘形,空口胡诌坏了老夫声誉!”
                        “哦?”李相夷扬眉一笑,丝毫不给他面子,“做了就别怕承认,你敢说紫云阁齐家不是你下的手?”
                        只听“啪”地一声巨响,肖荻实在忍耐不住,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他眉发倒竖,面色赤红,发出的声音犹如野兽的怒吼:“李相夷!”
                        “父亲息怒,相夷不是……”
                        “啪——”地又有一声,竟比刚才的还要响亮。肖紫衿一句话没说完,只觉身旁清风拂过,白衣一闪便至堂上。
                        拍这第二声的是李相夷。肖荻从未料到有人敢和自己比拍桌子,怒急之下手掌再扬,却在半空中徒然停住。他还真拿不准这一掌拍下去,李相夷会不会跟着再拍一掌。如此往复,桌子拍碎事小,自己的秘密泄露才是令他头疼的事。顿了顿,肖荻变掌为指,咬牙指着面前的少年:“你……”
                        李相夷冷笑,那清澈而幽深的目光竟使肖荻心头一颤。他不由地想要避开那目光,一扭头,却看见了一个令他更感惊秫的女子。
                        女子身着紫云纱箩裙,容颜素雅,头戴白花,不知何时站在了堂前。
                        “姐姐!”肖紫衿又惊又喜,抢步上前抓着肖青青的手,“你没有去找荀静吗?你几时回来的?害得紫衿一阵好找。”
                        肖青青温柔地对他笑笑。肖紫衿突然想起了什么,奇道:“姐姐的容貌不是毁了吗?怎么又……”
                        “紫衿,这件事的始末姐姐稍后会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姐姐有事要办。”肖青青微笑着松开肖紫衿拽紧的双手,正视堂上。她的微笑渐淡,神色由温柔转为凌厉,定了一会突然大声喝道:“肖荻!”
                        肖紫衿被她的表现吓了一跳:“姐姐,那是父……”
                        肖青青抬手示意他闭嘴,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她狠狠盯着须发斑白的肖荻,一字一句道:“我要为阿旭一家报仇!”
                        “青青,别做梦了。”事到如今,肖荻反而冷静了。“为父当初有意留你一命,你不领情,反让白芷那死丫头偷梁换柱。你一心一意要替齐家报仇,为父当真伤心得很。今日杀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父亲……”肖紫衿傻眼看着肖荻。听这话的意思,当真是父亲杀了姐夫他们?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铮——”
                        剑声长鸣,一柄长剑呼啸而出。剑锋一闪,直往肖青青颈项而去。
                        肖青青早有准备,紫衫轻扬,一手拔出身侧佩剑迅速护住脖颈,同时微微侧身,另一手变向去抓肖荻持剑的手腕。她的武功不如肖荻,速战速决才有获胜的希望。
                        肖荻手中长剑名曰“破城”,是肖家祖传之剑,刚柔相济,锋利无双;肖青青手中佩剑名曰“楚环”,同肖紫衿的“楚羽”一样,是宣天堡专门为他们量身打造。“楚环”短小轻捷,适于女子佩戴。
                        空旷的屋子里剑光交替,杀气咄咄。单孤刀死死抓着李相夷,这种事稍有不慎便是一生的怨恨,这种怨恨他感触良多,不到危机之时还是冷眼旁观的好。出乎意料的是,李相夷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那双眸里的深邃,未曾改变。
                        肖荻何等老练之人,肖青青想要速胜的想法几招之后便被看穿。再过几招,肖青青明显地处于劣势,肖荻招招致命,肖青青接得招招惊险。
                        单孤刀虽说冷眼旁观,此刻却已按捺不住。在肖荻一剑刺伤肖青青之后,他大喝一声,手中赤鳞刀应声而出,堪堪架住肖荻回身抽剑的一击。“肖荻,虎毒不食子,你当真要杀她不成!”
                        “老夫生了个好女儿,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亲爹,留她何用!”肖荻面色狰狞,杀心已起,“你们也是要死,不如三个一起上,老夫倒是要看看你们有何能耐!”
                        突然有高大的身影一晃,肖紫衿手持楚羽剑挡在了单孤刀身前。“单大哥,这是我门中事,你不要插手。”他缓缓拔剑,“宣天堡的败类,我来收拾;姐夫一家的仇,我和姐姐一起报!”
                        肖荻沉下脸色,咬着牙道:“紫衿,你是我宣天堡的少主,我不杀你。你让开!”
                        “嗖”地一声,楚羽剑雪白的剑刃映着肖紫衿的脸,剑刃上的他愤怒而果决:“不必多说!你我父子情谊,今日一刀两断!从今以后,肖紫衿只有姐姐,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没有父亲……”
                        肖紫衿最后的一声动了真气,回声在空荡的屋内久久回荡,不绝于耳。肖荻怒由心起,破城剑撕碎伪善的面孔,露出深掩其下的心灵,肮脏不堪。
                        撩剑起,剑锋寒,剑光环走,如千百条银蛇,张舞盘旋,向着肖家姐弟直扑过去。
                        这是“宣天剑法”中最具杀伤力的一招剑式。剑光杀气逼人,剑锋带力,虽是威力无穷,但若对手破招而入,则持剑者毫无还手之力。故此剑式名为“君子成仁”,意取“此剑出,不成功便成仁”。只是那本该澄净光芒的剑气用在肖荻手里,不知为何,化作群蛇乱舞,邪影纷繁。
                        肖青青与肖紫衿各执佩剑一剑递上,但觉身后清风骤起,如一汪碧波舒展,却又凝成一线,从“楚羽”“楚环”中间穿过,迎着破城剑张狂的剑光,冷冷而上。
                        一霎那,竟是四剑相接!
                        如此,不是一剑在,三剑损;便是三剑赢,一剑败。
                        当那两把剑摔落在地,发出砰然声响的时候,第三把剑还不知道下一刻的它会是和它们一样的结局。只不过在它落地的时候,毕竟还是完好无损的。
                        楚羽剑折,楚环剑断,破城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唯有一柄少师直抵肖荻的胸口,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那彻骨的剑光同它主人的目光一个模样,清清冷冷,映目生寒。肖荻愕然,他几曾想到自己会败;几曾想到辛苦几十年练就的剑法,竟是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手里;几曾想到只是一剑……
                        “你的剑法……果然很特别。”肖荻几乎是挣扎着说出这句话。他本是恨极了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当下的赞美居然挡不住地脱口而出。半晌,他道:“你赢了。”
                        李相夷“哼”了一声,满脸不屑:“是你输了。”
                        肖荻一怔。李相夷收剑回鞘,转身走开。如何处理肖荻,该是肖家姐弟的事,他不用管。
                        肖荻突然明白过来,睁目怒吼道:“老夫没错!是姓齐的背信弃义在先,老夫杀他,那是为江湖除一祸害!”
                        单孤刀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怎能断定齐老阁主私藏了剑谱?就算他对你有所欺瞒,还不是帮你把‘宣天剑法’练到了极致?你再如何恨他怨他,又与紫云阁那些无辜的人有何干系!”
                        肖荻并不听他说话,一个劲地吼道:“他定是独吞了邙山剑谱!”
                        “你……”单孤刀正欲再辩,迎面走来的李相夷一把按住了他:“小刀,别说了。”他复而略略侧过头,冷冷瞟了肖荻一眼,不温不火地说道:“若他真有吴败之的剑谱,怎会死在破城剑下。”
                        短短一句话,简单的十八个字,却在肖荻的心里狠狠地敲了一下。这一下沉重地窒息,压得他透不过气。恍若隔世,有什么东西开始四分五裂,然后浑浊的眼泪突然间涌出来了,这几十年的光阴,似乎……都白活了。


                        IP属地:浙江17楼2019-10-24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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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义结金兰
                          紫云阁,墓地。
                          齐旭冰冷的墓碑前,一个紫衣女子戴孝焚香,已跪了许久。她的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低头看着墓碑上的字,茫然出神。几丈开外,还站着一灰一白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神色悲怆,一个面色漠然,时不时会向这边看上两眼。
                          “紫衿,此次能为阿旭报仇,我要谢你。”肖青青扶膝起身,“你选择站在姐姐这边,没有和肖荻同流合污,真是难得。”
                          肖紫衿凛然道:“紫衿岂是善恶不分之人,明知父……肖荻对齐家下此狠手,就算姐姐不说,紫衿也断然不会助纣为虐。否则,姐夫在天之灵也会看不起紫衿。”
                          肖青青浅浅一笑:“你如此深明大义,姐姐很欣慰。以后你不再是宣天堡的少主,行走江湖切不可有世家公子的架子,凡事须得和你那两位朋友多加商讨。记得待人诚恳,不可枉加猜忌。”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姐夫阿旭,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和公公婆婆一样,虽然我是肖家的女儿,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没有一点怪罪我的意思。甚至公公婆婆死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不利于宣天堡的证据;阿旭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要好好活下去……”肖青青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抖了抖,竟是一件紫袍。她把紫袍披在肖紫衿的身上,“这是阿旭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紫云阁的人长年身着紫衣,这件袍子也是他平日里惯穿的,我把它送给你。紫衿,你要记住阿旭。”
                          肖紫衿重重地点头,咬字说道:“肖紫衿这一辈子,就穿紫袍!肖紫衿绝对不会忘了姐姐和姐夫!”
                          肖青青素手轻扬,替肖紫衿系好衣带,抚着他的脸颊,温言道:“时候不早,你的那两位朋友等你很久了,我们过去吧。”
                          姐弟俩一前一后走向等在一旁的单孤刀和李相夷。肖青青向二人屈身行礼,礼罢正言道:“我弟弟肖紫衿,这便交给两位了。紫衿年少任性,行事多有不周,望两位少侠多加包容,多加管束。青青这厢谢过了。”
                          单孤刀拱手回礼:“肖姑娘请放心,在下必定会待紫衿如同亲弟。”其实在肖青青说“多加包容,多加管束”的时候,单孤刀心里想到的是李相夷。这个少年虽说智慧超群,剑法了得,但其为人冷僻孤傲,性情乖张,做事我行我素,却又逃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无可奈何。要说包容和管束,第一个轮到的应该是他。单孤刀这样想,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被肖青青看得一清二楚。“单少侠在笑什么?”她问道。
                          单孤刀自知失态,忙正了正脸色,歉然道:“没什么。倒是肖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肖青青与肖紫衿对望一眼,微笑道:“奶奶前日已由丫鬟陪同,前往五里外绵山上的静禧庵清修。青青拜别亡夫之后,也将启程到庵中陪伴奶奶,余生不再踏出山门半步。”
                          单孤刀望着面前从容微笑的女子,心中隐隐一阵恻然,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想了一想,终究觉得只能是这古殿青灯,似乎才是这位才智卓然的女子唯一的归宿。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看她。那种滋味,他明白。适才她在祭奠她的夫婿,他也在想他的雁雪。雁雪坟前的青草,也该有那么绿、那么长了吧?
                          “紫衿。”肖青青再次看向肖紫衿,缓缓从身侧拿出一把剑,交到他的手里。“楚羽剑断,你行走江湖不能没有佩剑。我仔细地想过了,还是把它带了出来。你虽离了宣天堡,毕竟还是肖家的子孙。这把破城剑肖氏一脉代代相传,你应该是他的主人。”
                          肖紫衿张口想说些什么,被肖青青抬手拦下。只听她继续说道:“破城和楚羽相仿,其锐利和韧劲却要好上许多,你带着它再合适不过了。错在人,不在剑。”
                          错在人,不在剑……
                          肖紫衿思虑片刻,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语,郑重地接过破城剑,颔首道:“我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肖青青嘴角微扬,眼前突然一晃,银白色的光芒射入眼帘。她本能地伸手接过,握在手中的却是那把青鸾匕。她怔怔地望了青鸾匕一会,又抬眼怔怔地望向把它丢过来的人。
                          “看我干嘛?没人规定尼姑不能带匕首吧!”李相夷没好气地说。这把匕首肖紫衿没问他要,在宣天堡后院的时候肖青青也从未提起,故而一直在他身上。他早就带得不自在了,此时还她,正好正好。
                          “谢谢。”肖青青把青鸾匕收进怀中,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幸福。这两字不轻不重,却饱含了她满腔的感激和真挚的敬佩。
                          李相夷不屑地“哼”了一声,搭着单孤刀的肩膀走开了去。肖紫衿向肖青青道别,姐弟俩又言语了几句,肖紫衿回首转身,大步去追那两人的步伐。
                          肖青青静静地注目一行三人渐行渐远,有这两人作陪,她是很安慰了。望着那身紫袍变成远远紫色的一点,在空旷的野地里不断前行,她的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惆怅。紫衿,我并不是要你记住阿旭这个人,而是要你记住阿旭这颗心。这一点,你能明白吗?
                          数十日后,江湖传言鹊起。宣天堡堡主肖荻在某日清晨突发癫狂之症,把自己的儿子女儿还有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统统赶出宣天堡,宣布与其断绝一切关系;另用千两白银遣散仆人和护院,独自一人自闭堡中,尽做些疯傻之事。紫云阁齐家一案随着肖荻的疯癫最终不了了之,人们茶余饭后谈起之时,皆道那等高深莫测的杀人手法定是鬼怪所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宣天堡少主肖紫衿携破城一剑出走江湖,奇怪的是这位昔日的世家公子从此之后对“宣天堡”三字讳莫如深,更是不许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有关肖荻的任何往事。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三人走在山野小道上,肖紫衿一人在前,单孤刀与李相夷隔了几丈跟在后面。单孤刀这几日冥思苦想,对宣天堡一案仍有几处不甚明了,只得借机又向李相夷询问。
                          “相夷,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紫云阁中有肖荻的奸细,而且是一个,不是两个三个……这与肖姑娘所述完全相符,着实让我大感意外。”单孤刀小声道。
                          李相夷不以为然:“你还记得第一次到墓地,我看了其间的一块木板很久。”
                          单孤刀点头:“那木板有什么玄机?”
                          “没有,不过是在一群仆人的名字后,空出了一个位子。”李相夷道,“那里恰是一个名字的空缺。肖青青既然立碑,说明这个人葬在这里,但她空出位子不写,为何?”
                          单孤刀打了个激灵:“因为这个人背叛了她!”
                          李相夷漠然道:“不错,很简单。”
                          单孤刀尴尬地看着他:“那……还有,你要我去问紫衿肖老夫人待肖青青如何,以及她和紫衿见面的时候有没有问及肖青青的下落。其实在这个时候,你就已经猜到肖青青的所在了,是吗?”
                          “这也不难。从乔婉娩的口中得知肖青青决意报仇,她自然是潜回了宣天堡。不说别的,就算每日吃饭喝水也难免留下踪迹。但她能在宣天堡中隐藏得如此之好,连肖荻也没有发觉,明显有人在暗地里帮她。那肖老夫人又是自半年前大病后一日三餐都送进房里的,我便推测肖青青是被她藏起来了。后来紫衿说她很疼爱肖青青,可那大半日唤紫衿前去,竟未有一句问及肖青青的话。她不问,是因为她知道肖青青在哪。”李相夷为免他再问,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
                          单孤刀连连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
                          李相夷对他那连连点头的样子颇为不满,瞪了他一眼:“问够了吧!”
                          单孤刀只得笑笑,满脸尴尬。李相夷冷着一张脸转过头去,沉声道:“只是便宜了肖荻。”
                          单孤刀知道他心有不满,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他毕竟是紫衿和肖姑娘的父亲,他们不可能当真下得了手。这样的结局已是最佳,肖荻也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不公正。”李相夷眼中神色锋利,透着澄澄光芒,“这等小人不死不足以平我愤。”
                          “相夷!”单孤刀压低声音,“你小声点,紫衿在前面。”他看了看肖紫衿,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适才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此次为了紫衿,真是难为你了。”
                          李相夷漠然不语。单孤刀又叹道:“想那紫云阁齐家,真乃侠义之士。能把江湖情义看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贵重千倍,虽身死而犹不背弃盟信,从未作出半点不利于肖荻的事,令单孤刀钦佩之至!”
                          “笨蛋。”李相夷冷不丁抛出一句。
                          单孤刀哭笑不得,不禁脱口问道:“若相夷是那齐老阁主,明知兄弟步步相逼,你当如何?”
                          李相夷冷笑道:“若我是姓齐的老头,不等肖荻动手,我便先杀了他!”
                          单孤刀哑然。相夷不是自己,不能领会齐老阁主的苦心。他太年轻,太任性,太目空一切,他不过是……他不过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单孤刀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相夷啊相夷,如你这般心地,未必不好。只是一入江湖深似海,如此想法能否随你一生,终不改变?


                          IP属地:浙江18楼2019-10-24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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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头的肖紫衿突然停下脚步,愣了一会:“桃林?”单孤刀与李相夷上前几步,但见山野尽头是一大片桃林。时正值桃花盛开之际,站在山头举目远眺,山下芳华灼灼,纷繁似锦。三人一道走进桃林,游目而视,林子里的桃花争相怒放,景致绝佳,在这荒山野岭实属难见。
                            单孤刀顿觉胸中一股豪气跌宕回转,对此佳景只欲举酒舞刀,快意恩仇。他一声长啸,赤鳞刀正待出鞘,却有一人比他更快,有一剑比它更狂。
                            青色剑光一簇而前,悄然无息。剑出如一抹清辉,冷然傲意磅礴而出,飘逸恣舞,跃然灵动。画一笔碧波,碧波微抖,泛涟漪,晓光寒。少师再扬,催生一剑清风。剑风起处,剑光回卷,卷这遍地桃花,缤纷漫舞。剑气息止,白衣横劈席地,长剑悬空而指,稳若泰山,不动分毫。只是那未及落地的花瓣,随风飘散,轻轻扬扬地落于衣角发梢,落于青碧剑刃。整个人便似沐浴在桃花风桃花雨中,白衣乌发沾染了那一瓣瓣的淡雅,更觉此人俊美非凡,在那出尘的气息中徒增一抹空灵。
                            单孤刀心中一荡,昂首大啸:“相夷,我来也!”刹那间落了一地的花瓣再次被风吹上天空,刀光横掠,剑影斜飞。炫目的光芒中,刀锋剑气交相辉映,听得那粉红色的风雨里,有人提气长吟:“金樽举,英雄何意?回首笑问桃花雨。”另一人对道:“哈、哈、哈!”刀剑变换,砰然相击,那人复吟道:“弹剑鸣,桃林深处。还自流光万千缕。”另一人又对道:“哈、哈、哈!”
                            李相夷与单孤刀比剑吟诗,好不痛快。只是单孤刀接不上李相夷那即兴而为的诗句,每次对以“哈、哈、哈”三声长笑。李相夷也不恼,犹挥剑写诗,遍洒快意。
                            肖紫衿待到两人比划完毕,尽兴而收,方才说道:“这片桃林景致颇佳,乃一上乘之所。想当年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从此倾心相待,肝胆相照。后玄德成大业,待关张二人一如从前。三人至死都不曾背离初衷,传为后世一段佳话。”
                            单孤刀笑道:“听紫衿的意思,莫非想要效仿昭烈帝桃园结义?”
                            肖紫衿颔首:“不错。单大哥为人坦荡侠肝义胆,相夷剑法出众智慧超群,紫衿都是佩服。紫衿愿与两位义结金兰,今生今世,荣辱与共!”
                            单孤刀大笑道:“单某倒也有此想法。单某在扬州与紫衿还有相夷一见如故,这些日子我们三人东奔西走,早已亲如兄弟。只是此地既无乌牛白马,也无香案烛台,如何结义?”
                            身后有人悠悠然道:“举酒亦可。”
                            “这么说来,相夷也同意?”单孤刀转过身,冲李相夷微笑。
                            李相夷负手把少师收在身后,上前一步冷冷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叔伯离散,倒还未尝过兄弟之情。”
                            单孤刀凝笑瞪眼,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落寂。敢情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没有人关心他?他只是想……有个兄弟,只是想……单孤刀没再想下去,望着李相夷深邃的黑眸和冰霜般的脸,咬着牙,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肖紫衿拿出牛皮酒袋,在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桃树下,三人并肩而拜。牛皮酒带先洒一行浊酒于桃树前,以祭天地。三人复而先后饮了袋中酒,单孤刀置酒于地,正色道:“我单孤刀、肖紫衿、李相夷三人情同手足,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皇天在上,共鉴此心,若有背弃,人神共诛!”三人饮酒再拜,三叩而礼成。
                            三人相扶起身,依年岁长幼序齿。单孤刀为兄,肖紫衿次之,李相夷为弟。肖紫衿自此以后称单孤刀为大哥,李相夷却依然以小刀呼之,单孤刀也并不介意。时年单孤刀二十有四,肖紫衿二十有二,李相夷十六岁。
                            金兰之义,义薄云天。三人相伴闯荡江湖,游山玩水,惩奸除恶,渐渐小负盛名。“孤雁一刀”单孤刀、“紫袍宣天”肖紫衿、“相夷太剑”李相夷,但凡听此三人名号,宵小之辈畏畏缩缩,狂妄之徒俯首屈身,皆悉胆寒。江湖风云改,春秋几经寒,唯有其间一股正气,亘古不变。少年意气,骋剑四海,仗我一腔豪情,剑指苍天。恩怨情仇,明枪暗箭,多少桩阴谋诡计轮番上演,多少出虚情假意相互交叠,或是哭,或是笑,总是有人悲伤有人恼。白衣飘渺,那一颗孩童般澄澄清澈的心,却在血雨腥风的洗礼中,从未泯灭。
                            第一篇 完


                            IP属地:浙江19楼2019-10-24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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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剑吻谁人颈,红颜熏泪,最是一番惆怅味
                              一.陀罗庄
                              暮霭遮天,晚霞如醉,夕阳懒懒,余晖散漫。六月的天总是带着沉甸甸的热,即便到了傍晚,走在路上也可给人闷出一身的汗。饮泉山下山小道上人烟稀少,草木繁茂,那一行三人的身影在绿木丛中穿梭,时隐时现。
                              肖紫衿火红着脸,额头上的汗珠如雨水般涟涟而下,浸湿了胸口大片衣衫,却依然披着那件肖青青送予的紫袍。他们离开山泉,在小道上走了才不到半个时辰,他整个人已被汗水憋得灼热,紧闭着嘴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前头那两人步履轻盈,勾肩搭背交流着这一天的心得,好似燥热骄阳的余温并未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我真没想到你会从水里冒出来,那一剑真是妙绝!”单孤刀回想起适才的情景,不由大笑,“所谓一招制敌,也不外乎如此啊!”
                              李相夷面露得意之色:“我虽不会龟息大法,在水底也可潜伏片刻。况龟息大法可凭内力感知,对付习武之人毫无用处。单纯的闭气要管用多了。”
                              “你那也叫潜伏片刻?”单孤刀推了他一把,笑骂道,“那么好的水性,是想让我再夸你几句吧。”李相夷扭头一边,不予应答。
                              肖紫衿望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又笑又闹,呼气声不由自主地大了点。两人似乎觉察到不对,停下了脚步。
                              “紫衿,你……”单孤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委实不知这半个时辰,他怎会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
                              肖紫衿涨着一张脸,沉沉吐出几个字:“天太热。”
                              单孤刀摇头道:“你把袍子脱下来。”那紫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活脱脱的就像一个烤紫薯,单孤刀看罢直想笑,只是一贯的大哥身份让他忍了又忍。
                              肖紫衿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脱了还是热。”
                              单孤刀一怔:“我不觉得。”
                              肖紫衿沉下脸来不说话了,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要说李相夷不怕热也就算了,那小子武功高强,大冷天的也穿个单衣,指不定就是那种既不怕冷也不怕热的人。可是走了一路就连单孤刀也不冒汗,着实令他费解。
                              “罢了小刀,”李相夷一脸不耐烦,“天很快就黑,不出一刻就会转凉,他爱穿那件衣服就让他穿。”他眉眼一掠,对着肖紫衿道:“只是,呆会你全身汗臭味的时候,离我远点。”
                              肖紫衿被他一激,二话不说“嚯”地一声脱下紫袍,顿觉那一身蒸笼似的闷热四散而去,整个人也清爽许多。他把紫袍提在手上,两手间真气澎湃,来回几下便抖干了,复而抬眼去看李相夷,却见他嘴边扬起一丝狡黠的笑。
                              “过来。”他说。
                              肖紫衿茫然走近几步,但觉热浪中忽而一阵凉意席卷而来,整个人似瞬间浸在幽泉之中,遍体清凉。微微一顿,他恍然醒悟:“少师?”
                              那柄平日里被收好的长剑少师,此刻李相夷把它拿在手中。灰黑色的剑身温润如玉,几丈之内清冷的剑气荡漾,感觉不到一点夏日酷暑的气息。肖紫衿呆呆地望着少师剑:“相夷……”他犹豫着咽下半句话没说。这……这也太浪费了吧?
                              李相夷毫不在意,手腕一抬挥剑赶他:“发什么愣?快走快走!”
                              夜幕降临,月光暗淡。三人沿着蜿蜒不绝的小路走了许久,及至山脚,四周漆黑一片,并无村落人家的灯火。各式各样夏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在昏暗的山野中好不热闹。他们从饮泉山的北麓上去,南麓下来,先前并未料到山脚下会是这样一番光景。单孤刀四下看过一遍,无奈地道:“看来今晚只得露宿山林了。”
                              肖紫衿眉头微蹙。他并非随意之人,不喜与虫子野兽同枕天地之间,于是说:“再往前奔行几里,或有人家。”
                              单孤刀摇头道:“不可。此地多密林,距离柳州尚有百里路程,其间难保不会有人家。今夜星月昏暗,你我三人于密林中前行,不慎便会迷失方向。”他走近几步温言道,“紫衿,我了解你的心情。这半年来,确实几次委屈了你。”
                              肖紫衿扬眉:“大哥说的哪里话,紫衿听你们的便是。”
                              “我赞同紫衿。”出乎意料的是,李相夷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两人甚为不解,都是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相夷,这是为何?”单孤刀看着站在一截枯树枝头的李相夷,问道。
                              李相夷背对他们,并不回头。“瘴气。”他指着前方隐隐浮现的白雾,“我听闻岭南密林中多瘴气,始于春末,收于初秋。若我所料不假,这一片林子不多时候便会被毒瘴所笼,腐肌蚀骨,不可小视。”
                              单孤刀肃然道:“此地当真不可久留,当速速离去!”他低头略一思索,“山中水清泉洌,不似有毒瘴之象,我们即刻返回泉边暂避一晚。”
                              李相夷不紧不慢地说:“不必。再往前处三四里便有人家。”他站得高看得远,透过混沌的白雾捕捉到了那闪烁其中极微小的一点昏暗的烛光。他轻轻一跃落于地面,便领头向着那点烛光飞掠过去。
                              及至跟前,三人方才收住了脚步,顿觉怪异。这是一座门庭恢弘的庄园,高大的木门上雕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灰瓦高墙向两侧延伸开去,极目力所能却不得见尽头。墙上青苔遍布,檐瓦已有不少破损,当是年代久远且未经修葺之故。是谁在荒山野岭中建了这座庄园?为何几十年来从未名及江湖?而最奇怪的是,那么大的庄园里,竟只有那么一点昏黄的光?
                              单孤刀示意两人退后。他独自上前,抬手敲门:“在下三人连日赶路,天色已晚,想在贵庄借宿一宿。不知庄主可愿行个方便?”
                              门里许久未有动静。肖紫衿忍不住说道:“看这情形主人该是不便,我们趁早去往别处……”话音未落,只听得木门“咯吱咯吱”一阵作响。肖紫衿顿时缄口不言。
                              片刻之后,木门缓缓打开,一身黑衣飘了出来。三人都是一愣,这般轻盈的步法,悄无声息,难怪适才凭他们的耳力也未听得半点响动,人却已是站在门后了。
                              开门的是个女子。月色朦胧,除了一袭黑衣和头上脖子上的几点银光,看不清她的容貌。女子略略扫了他们一眼,未及多想,只淡淡道:“进来吧。”
                              好奇怪的女子!单孤刀见她转身离去,全然没有为他们引路的意思,还是抱拳作揖道:“谢过姑娘。”
                              三人紧随黑衣女子进入庄内,四周漆黑一片,居然没有半点灯火。凭着感觉,依稀是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单孤刀心下警惕,奇怪的女子,奇怪的庄园,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女子转过几条小道,眼前出现了一点灯火,正是李相夷在枯树上看到的那点暗黄。那是一座精致的小楼,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隐隐可见门上窗棂上的栩栩浮雕。女子推门而入,三人尾随跟进。单孤刀和肖紫衿怔了一怔,立马转身退了出来。
                              “怎么了?”李相夷还在屋内,眨眼望着门外两人,疑惑不解。
                              两人都是绷脸向外站在门口。单孤刀严声道:“相夷,出来!”
                              “为何?”
                              “那是姑娘的闺房!你……快些出来!”单孤刀头也不回,僵着脖子说道。
                              李相夷转头看着女子,见她也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又如何?”他问道。
                              单孤刀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一旁的肖紫衿抬手对着身后抱拳道:“我兄弟三人不明原由,深夜贸入姑娘房中,实属无意。望姑娘见谅!”
                              女子闻言淡淡道:“无妨,两位不必拘此俗理,进来便是。”
                              “姑娘……”肖紫衿皱眉,“深山野岭,男女有别,还望姑娘自重!”
                              “哼,我好意相邀,便是不自重吗?”女子冷冷一笑,“既然如此,你们就在门外侯着吧!”她回首淡然地望着李相夷,半晌微微点头:“还是这位小兄弟品行正直,且过来这边随我用餐。”
                              说是随她用餐,她自己却站在一旁,只留李相夷一人在桌前吃饭。昏黄的烛灯下,李相夷此刻方才看清她的样貌。此女年约二十五六岁,相貌平平,面色淡淡,头顶满是珠花吊坠的银冠,脖颈戴着几个银圈,也都配有银坠。那身黑色是一条大襟衣,绣有红绿相间的花草图案,下穿一条百褶裙,单看着装打扮,该是异族人士。
                              女子丝毫不避讳,随他怎么看自己。待他收回目光,她才主动发话:“我姓卢,名醉心。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李相夷。”
                              女子眉眼淡笑,道:“李少侠不芥世俗狭见,独有一番气概。用过晚饭便请带着你那两位朋友随处找间屋子安歇,恕醉心不予奉陪。”卢醉心说完这话,也不再看他一眼,回头便往帘后去了,扔下他一人独自在这檀木屏风后的小桌旁。
                              这个女人倒真是冷淡的很。李相夷三两下填饱肚子,顺手抄了两只馒头走出门去,一人一只塞给等在门口的两人。简单说明情况后,三人离开小楼,在庄园里寻找住宿之所。
                              庄园很大,屋子也不少。三人就着小路随便选了一间,踏上台阶之时,李相夷突然停下不走了。“你们进去。”他皱眉道。
                              单孤刀与肖紫衿对望一眼,知道李相夷这么做必有他的缘由,也没多问,“吱呀”一声推门而入。浑浊的空气夹着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肖紫衿“咳咳”几声,以袖掩面:“这是什么鬼地方。”
                              单孤刀自怀中掏出火折子,顺手一甩,一点米黄色的光便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借着光亮,两人四下一看,不禁都变了脸色。屋子里积着厚厚的灰,蛛网遍布,木质的家具多已腐烂,千疮百孔,在那一点光下犹似狰狞鬼脸,甚为可怖。两人打一激灵,返身退出屋外。
                              李相夷见他们二人退出,便猜到了里面的情形。肖紫衿沉声道:“屋里多年未经打扫,不能住人。再寻其他房间吧。”
                              李相夷抬手拦下他:“适才我看过一遍,除了那女人的住所,别处的台阶上都已积满了灰,不看也是一样。”
                              肖紫衿一凛:“那我三人要住何处?”
                              李相夷道:“你二人将就着打坐安歇,我在屋外。”
                              单孤刀知道他素来爱干净,便说:“我把屋子打扫一番,相夷一起进来吧!”
                              “不必。”李相夷冷冷道。
                              “可是那毒瘴……”
                              “你忘了我喝过人头酒吗?”李相夷打断他的话,嫌恶地瞟了眼屋子,说道,“无需多言,你和紫衿进去,我自己会找地方。”
                              单孤刀苦笑,知道拗不过他:“那你好自为之。”说罢拉着肖紫衿便往屋里走。肖紫衿本也不愿进去,只是眼下并无他处可住,犹豫半晌最终松了脚步。单孤刀走到一半,突然回头,极认真地嘱咐道:“相夷,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跑到卢姑娘的屋子里去。”
                              李相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放眼远眺,四周迷瘴渐起,深蓝色的苍穹,星辉暗淡。


                              IP属地:浙江20楼2019-10-24 19:5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