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恩和银蝎躲避追杀的第54天，迪恩在颠簸的稻草车上醒来，萨格罗斯在她的怀里缩成黑色的一团毛线。凌晨五点钟，太阳都没醒，但是银蝎还睁着眼。迪恩觉得他其实一夜没睡，一问，银蝎说他确实没睡。
“几个穿黑衣服的一直尾随我们。”银蝎说，“东边的人，比想象中要难缠，我没怎么去过那边。”
迪恩没接话，默默地把萨格罗斯揉醒了，黑猫迷茫地睁开绿色的眼睛，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银蝎一看就知道迪恩在想什么。他们逃亡的时间越长，迪恩身上带着“残卷”的消息就传得越远，往后的路就更难走。他们离阿特拉斯还很远，至少迪恩这么说，尽管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曲折地穿越了半个北境，但银蝎依然不相信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是否存在。
“我饿了。”迪恩说，“我们去城里吃牛排吧，拉顿的牛挺不错的。”
银蝎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个饭票。
银蝎是在迪恩躲避追杀的第21天找到她的。那时候小姑娘正躲在乱石造成的掩体后面，找她的是一些下等佣兵，银蝎随便往下炸了俩元素弹，那群人就被吓跑了。回头去看迪恩，居然睡得正香。
赏金猎人在她旁边守了一整天，迪恩才醒。她对银蝎找到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很惊讶，她非常明白残卷的价值，只要把悬赏挂到市场上，一定会引起银蝎这种人的注意。但是正因为迪恩知道，那个所谓的无价之宝究竟是什么、她也愿意冒着被追杀的风险，而不会交给任何人。
“即使是北领主？”银蝎说，“工会本就是北领主的附属，现在它被你弄垮了，残卷应该物归原主。”
迪恩摇了摇头，转而话锋一转：“你这次的金主挺大啊，北领主……你是受上一任的委托，还是新的这一任？”
“与你无关。”银蝎说。

讲道理讲不过，银蝎寻思自己也没法子。他见过迪恩出手，应该是在迪恩14岁的时候，当时萨格罗斯走丢了，银蝎找到它时，小姑娘刚把准备对黑猫下手的人清理干净，四周还有施术的痕迹，并散发着一种神奇的气场。后来银蝎才知道那是来自地狱的力量。所以他蛮苦恼的，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接这个活，可不接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
反观迪恩倒是没什么后顾之忧，立马就和银蝎聊起了天：“你有吃的吗？我用咒符跟你换。”
“……有。”银蝎掏出了干粮。
“怎么就这些啊，你金主不是很有钱的吗。”迪恩掏出一把纸条塞给了银蝎，打开一看都是些高级咒文，腰缠万贯的赏金猎人都愣住了。钱都买不来的东西，居然被她随手换了吃的……
带的几天干粮瞬间见底，银蝎就看着她吃，还问够不够吃要不要给你打点野味。迪恩说算了，她急着赶路，一边走一边躲，走得很慢的。
“你要去哪儿？”
“阿特拉斯。”
“传说中的那座神山？”银蝎问。
“不，阿特拉斯不是山——不如说，我也只是知道它大概的位置，到底是什么，只有去看了才知道。”迪恩说，“我们赫鲁卡人就是从阿特拉斯走出来的，残卷上的咒文也是从那里流传出来，并被最初的咒术师们编辑成册。我要把残卷送回去，这不是该留在世间的东西。”
她的眼神格外坚定，迪恩一直都是那么坚定，即使银蝎见过她最落魄时的样子，但回想起来那个小小的女孩，眼睛里还是那一片海蓝色。银蝎当时想说，阿特拉斯如果不是山，说不定是海呢——结果被迪恩抢先一步接了话：“你虽然拿不走残卷，但也是要给北领主一个交代的吧。”
“你想去看看阿特拉斯吗？”迪恩说。

以上就是银蝎沦落为饭票的过程。
他们在岔路口和车夫分别，不远的山丘上有一个个白色的圆点，似乎是牧羊人也起床了。银蝎远远地就看见了空中凝聚的黑云，他们运气不太好，赶路的一个多月很少有运气好的时候。那是个群体咒术，接下来将会对拉顿城市进行无差别轰炸。迪恩也看见了，她很震惊，我们的咒术师没想到西北边境的战火会一直烧到这里。
“还去吗？”银蝎说，“看能量的凝聚程度…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爆发。”
“……不对。”迪恩在原地愣了愣，突然眉头紧锁，“虽然西北在打仗，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打到拉顿来，刚才送我们的车夫也不像知道的样子……”
你是说，这不是敌军弄的？银蝎还没问出话，迪恩突然就咬破了手指，血液在空中凝聚成咒文。记得接住我。她说。
咒术的施展耗费的是人最本源的东西：血液、精神、灵魂，迪恩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她的咒术以血液为媒、精神指引、灵魂做咒。就像现在——即使相隔甚远，她的咒术却可以瞬间跨越空间，和拉顿城上空的黑云碰撞。
这是银蝎第二次见她出手，比起第一次的狭小胡同，在荒野上施咒看得更加明显。她的力量几乎没有实体，全是缥缈的白色光线，但每次碰撞都发出剧烈的爆炸声，宛如晴空霹雳。这场纯粹的实力对决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黑云自从被击中就没了反击之力，硬是被扭曲撕碎在空中，烟都没剩下。
阳光悄悄落在刚经历过一场死劫的拉顿城上。
银蝎抱紧了怀里的女孩。迪恩脸色苍白，比银蝎第一次遇见她时还要白上一个度。

姑娘睡了整整两天，起来吃了牛排就走了。银蝎在她昏迷的时候打听到拉顿城内有两派咒术师势力，那天似乎是双方在争执时，不小心把一本书上刻着的咒术触发了。而战事确实没有蔓延到这里，西部军被隼军老老实实堵在关口，一只苍蝇都飞进不来。
迪恩在听完银蝎的调查之后松了口气，但明显又多了些其他的顾虑，她很少在银蝎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不是信任，而是单纯的感情流露。这之后他们又折返北上了，银蝎打赌，迪恩肯定就是想去吃个牛排，而不是阿特拉斯告诉她要往拉顿的方向走。
迪恩和银蝎躲避追杀的第59天，他们路过了一处在举办祭祀的城镇。
飞鸟镇是候鸟迁徙的一个落脚处，镇上的人们都很喜欢鸟，但是没有一家挂着鸟笼。近期正是候鸟们到来的时间，人们就举行热闹的仪式，向天空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迪恩见了这个场景，说挺怀念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狂欢节上。”街上有点挤，姑娘一手拉着银蝎的袖子，一只手抱着萨格罗斯，“那时候你还没有胡茬。”
“还不是你害的，我现在哪儿有时间刮胡子。”银蝎淡淡地说，“我记得飞鸟镇有个巫医，带你去看看。”
“我不去。”迪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看巫医。”
银蝎没好气地说：“那你好歹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好有个准备——至少告诉我你的饭量又翻了两倍，睡眠时间更加不规律吧？”
姑娘有一万个不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做了检查，做完就立刻跑出诊所吃冷饮去了，还拐走了小黑猫。银蝎总觉得萨格罗斯已经完全叛变到了迪恩那边，以前一天25小时都要赖着他，现在一天28小时都赖着迪恩。

巫医带着检查报告上来就是对银蝎劈头盖脸一顿骂，什么“那姑娘跟你一起的是吧？你就放着她天天吃饭睡觉不规律啊？”“咒术师的身体非常！需要！细心保护！我看你也长得一表人才怎么照顾人这么差？”银蝎憋屈极了，非常憋屈，要是以前被这么骂他直接就甩脸走人了，他哪儿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小女孩挨骂啊。
“算了，我这儿有两个很重要的事情，你听好。”巫医数落完一顿之后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第一，她是不是还兼着锻造什么的副业？”
银蝎说：“没有。”
“那你要好好问问那姑娘，我发现她的精神力量时刻都处于消耗状态。锻造和咒术都是消耗精气神的工作，你要是放着不管，她活不了几年了。”巫医说。
银蝎没搭话，就看着纸上巫医列的注意事项，不知道在想什么。巫医顿了顿，一幅想说话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在得到银蝎的示意后，才缓慢地开口：“其次……我感受不到她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们经历过什么，但是这个姑娘仿佛只是一具空壳。你要当心，如果她真的对你很重要，一定要保护好她。”

银蝎站在街角，看见迪恩面前摆着一杯淡蓝色的饮料，萨格罗斯蹲在桌子一角喝碗里的水。他慢慢走到路对面不起眼的胡同边上，手一抖，匕首就准确无误地没入了喉咙里。他顺手就把那个刺客扔进垃圾桶，用手套把血迹抹干净，摘掉了和刺客扔在一起。最后他走到迪恩对面坐好，就像是刚才去观了会儿光。
“银蝎你看。”迪恩指着手边的饮料，“这个像不像你的眼睛颜色？”
“……啊？”银蝎和饮料大眼对小眼，“有吗？”
“我还买了一杯很像萨格罗斯的眼睛颜色的饮料，一会儿你可以尝尝。”迪恩说，“啊还有，别忘了付钱。”
某饭票非常沉重地，狠狠搓了搓萨格罗斯圆圆的脑袋。
“咦……银蝎，你看天空。”
银蝎抬头，从天边来了一群黑压压的影子，呼啦着降临了飞鸟镇。祭祀在这时才真正开始，欢呼声震耳欲聋，人们挥手、拥抱，舞台开始表演祝福的舞蹈。但是银蝎还是看见了黑压压的鸟群里一对白色的翅膀，它张开双翼，如同百鸟之王。
那是一只白隼。

迪恩和银蝎躲避追杀的第82天。
银蝎回来时手上提了三只兔子，他走进结界，迪恩和黑猫都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反应。于是银蝎就默默往火堆里添了柴，把兔子处理干净，给萨格罗斯留了个兔腿。越靠近北边的荒地，追杀的人就越猖狂，数下来已经有大大小小十几家了，最近靠近了冰城奇尔才有些喘息的机会，迪恩就立刻弄了个安全的空间补觉。
银蝎见俩人还没打算醒，就没先烤肉。他褪去左边的袖子，红色绷带下面是血淋淋的伤口，咒术师的诅咒不容易愈合，银蝎也不在意，随便用药弄了弄就缠上了。换好药抬头一看，迪恩已经醒了，眼睛一直盯着他。
“打了兔子，还没来得及烤。”银蝎说，“你把架子支上。”
迪恩默默地去拼架子，拼了一会儿说：“你别跟我去阿特拉斯了。”
“无所谓，反正我自找的。”银蝎开始串肉。
“我邀请你，其实就是想利用你当个保镖，这样我说不定能快点到。”迪恩说，“我嫌你烦了然后就赶你走，依你的性子应该立马就会走。反正我很强，没人能从我手里拿走残卷。”
“嗯，你说得对。”银蝎说，“我吃完这顿就走。”
迪恩苦涩地笑了笑。把兔肉放在烤架上，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迪恩说，银蝎，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讲起过自己的过去，蛮好奇的。银蝎说西部出来的赏金猎人，后来成了混得很好的赏金猎人，有什么好奇的。
不，是你成为赏金猎人之前的事情，我很好奇。
银蝎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说，西部那时候内战，有很多流浪儿童，我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有一些组织把儿童聚集起来，成立一个叫童子军的东西，其实就是不想浪费孩子的资源，多拉几个人肉掩体。那时候的我很聪明——我很快学会了拿同伴的尸体做掩护，所以活了下来。再后面我遇见了一个北境的猎人，就一直跟着他在这一行混，最后那个老猎人死了。
那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那些死去的人。
那你呢，你出卖灵魂和恶魔做交易，并用交换来的力量去杀吒克斯时，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迪恩把身体缩成一团，杀死吒克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我到底是什么，我该做什么，失去了族人的我还能去哪儿。遇见你之后，我开始试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效果似乎还不错。
嗯，听上去挺好啊。银蝎把两个完整的兔子留给迪恩，自己吃起来那没了一条腿的。阿特拉斯还远吗？
远。迪恩说。但是我一定要去。

迪恩不知道银蝎在那里站了多久。银蝎杵着一把骑士剑，那不是他自己的剑，银蝎从来都只用短兵器，最多是打刀。地上的尸体不停在燃烧，银蝎就站在那儿低着头，低着头，像地狱走出来的厉鬼。迪恩恍惚了一下，仿佛银蝎和他记忆那个恶灵合二为一，地上是流淌成河的赫鲁卡人的鲜血，但是她还是挥开一条道，狠狠抱住了银蝎。
“银蝎！醒醒！”

没有回应。迪恩啧了一声，试图把这个人扛在肩上，对于咒术师的身体来说有点困难，但不知为何迪恩撑住了。银蝎的身体有点冷，迪恩想不远处就是奇尔……死没死都得见了巫医做了尸检再判断，前提是她撑得到那儿。
地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东国人，教会的人，咒术师，甚至还有一些迪恩不认识的，可能也是赏金猎人。迪恩确实是赶银蝎走了，但是银蝎从来都没那么打算，他想最后再帮迪恩做点什么。
迪恩想自己一定要撑住，她什么都撑过来了，她连恶魔都不怕。她现在就是想救一个人，这个人犯过很多错事，为人偶尔正直，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下地狱也不可惜，但是迪恩就是想救他。银蝎是她这世上唯一的族人，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蓝得像海，迪恩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她想银蝎也是，尽管他们都犯下了弥天大错，但总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这条救赎之路遥远而漫长。

迪恩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时候，发现银蝎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她颤抖着掰开那只手，发现是一张纸，因为沾了太多的血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了。迪恩眯起眼睛去看上面的内容：均衡饮……早饭……天睡眠八小时……
“……这什么啊。”迪恩气得笑出了声，这么多年都自己过来了，巫医的忠告从来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谁知道银蝎真的把这张纸当回事儿了。
“我跟你说，银蝎。”迪恩说，“赫鲁卡的咒术师都很短命的，这是不可抗力。但是你想想自己居然比一个咒术师先死，太亏了吧。”
“是吧……想想都觉得亏……”
迪恩昏迷前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毛绒绒的。她尽力抬头看了，却只看见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在奇尔的第三天，迪恩还觉得这一切跟一场梦一样。她不知道北领主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个金发的年轻领导者说是萨格罗斯摔碎了他给银蝎的隼徽，当时他正巧来调查奇尔附近为什么出现大量的异乡人，立刻就知道银蝎出事了。
迪恩看着窗户里的银蝎，看上去没有生命危险，但一直昏迷不醒。北领主肩上站着一只巨大的白隼，和躲在影子里的萨格罗斯互相发出警告的声音。“行了英卡洛斯，你还不如一只猫呢，别丢人了。”贾斯汀挥挥手把自己的朋友打发走了。
迪恩呆着看了很久，说：“爱德华领主。我想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嗯，说吧。”
“银蝎有向你提起过我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嗯？为什么？”迪恩疑惑地问。
贾斯汀伸出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你好好想想，自己破坏工会的阴谋并拿走残卷，怎么会那么顺利。”
迪恩不知道说什么，她对北领主一开始没什么好感，真正见到之后，觉得这个人除了像个开杂货店的，其他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强迫她拿出残卷，倒是挺喜欢在庭院里看窗户里的银蝎。
“……我一会儿就准备离开了。”迪恩说。
“这么快，你不打算等银蝎醒来吗？”
“我们已经告过别了，而且银蝎帮我解决了全部的追兵，我也不需要他了。”迪恩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等他醒来时，请帮我对他说一声「我不怪他」。”
北领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你们俩该不会是亲兄妹吧，怎么性格都那么像。”迪恩呆呆地看着贾斯汀笑。北领主笑了一会儿就又恢复了正常，他说：“虽然银蝎没向我提起过你，但是他说过他找到可以赎罪的方式了。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自己犯过错，放出了深渊的恶灵，那个恶灵摧毁了他的一切。
“别跟银蝎这种人说「没关系」，他不会承认的，他只会用自己的方式补偿过去的错误。
“卡朋小姐，我猜得到你也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不然银蝎不会写信告诉我残卷无法拿回。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理解你，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是你若哪一天决定回来了…北境还缺一个首席咒术师。”
“谢谢。”
迪恩没有向北领主行礼，他们宛如朋友一样挥手告别。
这是迪恩踏上路途的第一天。女孩独自一人前往阿特拉斯，她把银蝎那张沾满血的纸放在靠近心口的内兜里，头顶上是无数的星辰，晚霞在天边灿烂得如同朝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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