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破晓
事实证明，小迪恩确实不是带着他瞎逛的。他们最终到达了一潭泉水旁。
“这是什么？”迪恩凝视着那片宁静的池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古希腊的记忆女神叫谟涅摩叙涅，而这就是以她命名的记忆之泉。”
“什么什么泉？”迪恩说，“你就不能把你世界里的东西的名字设计的简单一些吗？”
“又不是我起的，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女神的泉水，不过原址不在这里，和之前出现的冥河一样，只是个小分身，我召唤它来，取回你死前的最后记忆的。嗯……可能感觉会有点糟糕，但是，这是最快能让你回想起自己怎么死去的办法了。只需要一小滴，你就可以想起一切。”小迪恩伸出手。“你愿意相信我吗？”
火把在迪恩手中熄灭了。他无视了小迪恩伸过来的手，只是望着那眼泉水。
他看着那眼泉水，感觉要被它代表的记忆吸进去。那种糟糕的，不受控制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能自己决定。”他的声音变冷了，“对吗？”
“我不会强迫你的。”小迪恩叹气。“死亡其实是个很私密的事。如果你不愿意获取这部分记忆，我也不会强求。如果你想要单独待会，我也可以暂时离开。”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他最后说。他在恐惧。恐惧将要知道真相的感觉。他怕死。试问谁不怕死？即使是一心求死者，也可能在最后关头因为本能的求生欲打退堂鼓。
小迪恩离开了，他听到她踢踏着离开的声音逐渐远去，分出了一点心神，担心她会不会迷路。但他即刻想到，她可是死神啊。更值得担心的不是我自己吗？
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这个冰冷的念头挤进了他的脑子里。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他在这个念头里挣扎着，看不到光的方向。
我不想死。他确信。我……
一些记忆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想起自己淹没在那片无边际的黑色中的感觉，仿佛全世界的光都离他而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手脚都动不了，孤独地在黑暗里不断下沉，记忆和思想也逐渐被迫离他而去。又一次，他陷入了那片黑暗里，艰难地呼吸，脑海里只剩下活下去的意志。
我不想放弃。
我不会放弃。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拍在他的肩上，轻微用力。
“抱歉不打招呼地出现，”手的主人说，“不过我想你需要一些帮助。”
黑暗里的那个声音和这个声音重合在一起。他慢慢回头，看到小迪恩站在他斜后方，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些什么。
“原来，”他说。“是你。”
小迪恩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似乎是有力量的，向他诉说着事实：你并不在那片可怖的黑暗里，你和我在一起。而且，即使你被死亡的黑暗吞没，我也没有放弃你。
“我决定了，要看看真相。”勇气重新回到他的心里。“龟缩着不向前可不是我的作风。”
“你确定？”小迪恩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你看起来很糟糕。”
“我可是穷凶极恶的宇宙海盗啊。”迪恩笑，“从来都是别人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语毕，他走向那潭泉水。果然，离它越近，心里的不适感就越强。但他的肩膀上还残留着一个女孩的信任和担忧，那种温暖点燃了勇气和骄傲，一直烧到心底。
是我自己决定要看，不是你这破泉水诱惑我的。他对着记忆泉冷笑。听到了吗？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人能替我决定！
他伸出手，取了一滴泉水，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滴入自己的嘴里。
一瞬间，血色的回忆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剧痛，惊讶，怒意，无措，求生的欲望——复杂的感情几乎要把大脑挤爆。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到了，是那个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一道闪电，用力劈开了他的大脑，之后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只留下那个人的存在。
贾斯汀。
他摇晃着后退几步，小迪恩赶忙上前扶住他。
“我想起来了。”他扶着疼痛的额角，吃力地说，“我都想起来了。”
小迪恩是对的。他死了。
“你可以先不用说话。”小迪恩说，“缓缓，这一阵会很难受。”
“没关系。”迪恩艰难地摇摇头，“比我想的好一些。”
不管是死亡原因，还是回忆起来之后的感觉，都比他想的好一些。
“等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小迪恩说，“我们去下一站。”
迪恩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努力集中精神打算站起来——随后，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泉水旁边了。实际上，他在空中。小迪恩拎着他，越过长夜，向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的微光飞去。
“醒了？”感觉到了迪恩的动静，她低下头，“你还挺沉的，说实话。”
“那你把我放下来吧。”迪恩说，“而且，我有点晕机，我想吐。”
小迪恩忙不迭地降落，然后背过身，捏住鼻子。
“你可以吐了。”她宣布。
等他吐完之后，迪恩强烈建议要步行一段时间，小迪恩（不情愿地）同意了。
“好吧，反正也不远了。”死神如是说。
果然，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边界。
“是日出。”小迪恩回过身，对他微笑，“这就是边界的地方了，离开海拉海姆之后，很快就可以找到车站了。”
那个酷似天使的死神背对着正在升起的，那源源不断喷薄着光与热的星球，缓缓地展开她洁白的翅翼，直到每一根羽毛都舒展开来，仿佛某个神圣的宗教场景，他眼眶发热。身后，黑暗仓皇地躲进死亡国度的深处。
“所以，要再一起飞一趟吗？”女孩对他伸出手，“免费的阳光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这次我保证会飞的更稳当一些。你正好也可以少走几步路啦！是不是很心动？”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彻底脱离了黑暗，尔后，伸出手，与女孩相握。那一刻，全世界的光与温暖向他奔涌而来——
天亮了。

八、谈心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环形轨道，对吗？”
迪恩喝了一口啤酒。
他刚吐完了第四次。怀着歉意的小迪恩为他提供了热啤酒（感谢车上的自动贩卖机和小迪恩友情提供的地狱火焰！），压压嘴里恶心的味道。因为味道真的很不错，迪恩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
实际上，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他的境遇已经相当舒服了，至少不用躺在冰冷的坟墓里，和蚯蚓与蛆虫相伴。因此，他委实没什么可苛求的。
“对。”小迪恩舒展开她的翅膀——足足多霸占了好几个座位，“如果你一直在这里徘徊，就约等于是逃离了死亡。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终点站了？”迪恩说，“我居然有点期待它长什么样子。我是说，死亡，说起来应该挺奇妙的。”
“其实就是起点。”小迪恩解释，“电车会送你回到起点。你是被我从死亡里暂时打捞出来的，所以，还要从那里回去。”

“还有，”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你就不担心你喝的其实不是啤酒吗？”
“反正我都死了，”语毕，迪恩又喝了一大口。“好喝就行。”
“也许这其实是地狱特供癞蛤蟆汁，”小迪恩提议，“加了一大勺地狱三头犬的口水，用岩浆煨制，在地狱的酒吧常见，我的许多同事下班后都喜欢来一杯，提神醒脑抗疲劳。”
迪恩的脸色变了。他看了看手里的啤酒，又看了看小迪恩。
“癞蛤蟆汁应该不是这个味道。”他谨慎地说。
“我开玩笑的。”小迪恩咯咯地笑起来，“即使是死神，也贪恋活着的世界。我们的口味和活着的时候一样。”
“是啊。”迪恩说，“谁不想活着呢。”
小迪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谁不想活着呢。”她重复。
“你不适合当死神，真的。”迪恩忽然把矛头指向了她，“你太温柔了。如果我是死神，我会穿上最好的靴子，狠狠地踢每个死人的屁股，叫他们赶紧滚到该去的地方，不要耽误我下班。”
“我还会给他们吃口香糖，然后告诉他们，那其实是风干加糖的橡胶鞋底。”迪恩继续说，“然后看着他们的表情哈哈大笑，问他们需不需要漱口，就用这牌子的啤酒。”
“我猜你会穿的像个摇滚歌手。”小迪恩也来了兴趣，“你会告诉他们‘嘿，伙计，其实你已经死了，什么，你居然不信？看这个！’然后亮出你两米长的翅膀。”
“要是黑色的。”迪恩补充，“黑色会适合我。”
“我还要告诉他们，”他忽然有些伤感，“我曾经有个死神朋友，她也喜欢开这种玩笑。”
“你肯定会是个很棒的同事。”小迪恩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想念你的。”

“真的？被死亡的代言人怀念是我的荣幸。”
“不是以死神的身份，是以迪恩·卡朋的身份。”小迪恩看着他，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在几百年前，我亲手送走了我最后的一个朋友。他们没有人成为我的同事，也没有人选择一直停滞不前——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最后都选择直面死亡。”
迪恩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小迪恩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知道的，这是我的职责。”她说，表情又变得高兴了起来，“我不会忘记他们——如果我都忘记了他们，还会有谁记得他们呢？”
“我猜你的记忆力很好。”迪恩没话找话。
“对。”小迪恩冲他笑了笑，“某种意义上，他们，还有你，都会在我身上继续活下去。你们都是特别好的人，对我来说。”

“你知道，”迪恩慢慢地说，“我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面人物，而且……”他没说下去。
“但你也是迪恩。”小迪恩拍拍他的肩膀，“迪恩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啦。”
“听起来，”迪恩也笑了。“你遇见过很多迪恩吗？”
“叫迪恩的也许有很多⑥，”小迪恩说，“但是迪恩，我见过的，只有我们两个。”
“那么，既然之前在黑暗里的声音也是你，那你就为什么要把我从死亡里捞出来？”迪恩问，“只因为我的固执？”
“因为你的固执。还有你的名字，你的经历。”他看着小迪恩用翅膀设法赶走了一只蚊子，“你也叫迪恩，这不算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不是没见过和我重名的人，但你也曾经任职欧比，这就很奇怪。就好像世界的一个轮回。因此，我说过的，我想看你是什么人。”
“你以前也在欧比？”迪恩睁大了眼，“那你——”
“我，迪恩·卡朋，曾经在欧比担任二把手，精灵是萨格罗斯。两个下属，艾里逊和佐格，一个老大。曾经执行在赛尔号的卧底任务，和贾斯汀是老对手……”小迪恩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表情扭曲了下，“好吧，不完全是，我救了他几次，他救了我几次，打架的时候偶尔给对方放放水，有时候一起聊聊天交流下感情什么的。不过我们真的是对手。”
还没等迪恩开口她又迅速地说了下去。
“我真正加入欧比的原因是，我想要回到过去拯救我的家乡。欧比和赛尔开启了赫鲁卡的宝藏，释放了怪物，摧毁了我的家乡。我恨他们，毫无疑问，但回来之后，我发现其实一切没我想的那么糟糕，尤其是赛尔那部分。最终经过一段漫长又曲折的过程，我终于拯救了家乡，而且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赛尔号，安安稳稳地研究精灵整理资料，终于有了新的伙伴，有了家的感觉。”

“除了最后那部分，还有性别，基本上一致。”迪恩缓缓地说。他正在竭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吃惊，比如努力把下巴这件事。“我没有背叛组织过，也没有想要拯救家乡，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不过欧比就是我的家。贾斯汀从来不对我放水，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竭尽全力想要解决对方，当然，他没有真的想让我死。”
记忆里，那个人的惊讶不亚于自己。他甚至奋力抢救自己。
小迪恩露出“你看我就说吧”的表情。
“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似？”迪恩转移了话题。
“宇宙的道理有时候是很难参透的，也许再过很多年会再出现一个迪恩⑤。”小迪恩摇摇头，“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想看看你是怎样的人。只知道你的经历，是不可能了解你这个人的。”
“现在看清楚了？”迪恩挑眉。
“看清楚了，帅哥，你的确也是迪恩。”小迪恩点头，“长得不错，不过可惜不是蓝头发。”

In the early morning hours,
清晨时分，
Someone waits for you,
有人在等你，
Through the blossoms and the flowers,
在盛放的花丛之间，
He will find you.
他会找到你。

九、漫步
到达终点的时候，小迪恩和他一起下了车。他们一起目睹着列车自己发动，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月台外，雨已经停了。
“我猜，这就是该告别的时候了。”迪恩说。他没去看小迪恩，怕自己会露出丢人的表情。
“还没到时间。”小迪恩摇摇头，“在这之前，我想带你走走。”
于是他们一起跳下站台，向着那些废弃的建筑物走去。
“这个地方……是你以前的家乡吗？”迪恩问。
“是哦。”小迪恩背着手，踢着小石子，慢悠悠地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的地方，“我的家乡，赫鲁卡。不过，不是真实的，只是我的幻想，一个无限贴近于真实的梦境。”
“这一站的名字叫赛文夫海姆⑦，北欧神话中的侏儒之国。侏儒是优秀的炼金师，工匠，懂得稀有的语言，而这里，”小迪恩顿了顿，“是我们的首都，最发达的机械之都……不，准确的来说，赫鲁卡本身就是机械和炼金的星球，我们的文明由机械和炼金工艺依托，即使是很多年后，文明不自然覆灭，许多遗迹也依然屹立不倒。”

迪恩注视着那些残缺的建筑。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被这里的建筑群所吸引。即使是遗址，也可以想象出原先的辉煌。
“这么说，之前你带我看的雾国和死者之国，也属于曾经的赫鲁卡？”
“那倒不是。”小迪恩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综合体，因为我个人的兴趣有很多改造，真正完整地复制下来的，只有这里。”
“其实还有几个站点也是仿照赫鲁卡的，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继续游览了。”
“对了，”他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变成小女孩的样子呢？”
“不是我变的。”小迪恩笑笑，“是本来就是那样……或者说目前是这样，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变得更小，那样我就可以退休了。你之后会明白的。”
随后，她没有等迪恩回答，就迅速切换了话题。
“想知道生前你的朋友和同事们过得怎么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