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藏心簪】
天似穹庐，以暮色臂膀拢住繁华。璀璨光点爬上巍巍楼阁，像是谁不小心散落了满笼鸟雀，炫丽明媚地向外叽喳。酒旗在夜风中卷着，被街市的明丽灯光映得发白。人群在小铺花灯间流连，嬉笑喧嚷不息。
迪恩拿着一包荠菜炸丸子挤过人群，拿签子戳了一个小丸子送入口中，睁着滴溜溜大眼睛四处张望。
“在这城里，怎么哪儿都是罗家的印记。”迪恩瞥了一眼店家幅画上大大的“罗”字，又把视线挪回别处的斑驳灯彩，打算觅一处冰品店暂歇。
目光流转寻觅，忽然停住。黑压压人群中千人一面，迪恩却能捕捉那个她略微在意的身影。那人身形边缘被店家染上朦胧光边，化作匆忙集市中的过客。即便如此，迪恩仍能辨别那人发上的金色光泽。
她微微挪动步子往前方走去，那个黑影也越走越近。
晚风微凉，拂过少女有些发烫的脸颊。思绪随着晚风越飘越远，迪恩只呆呆看着那个黑影撕去黑夜笼罩，露出整洁的长衣直裾。
“贾捕头，”迪恩微笑，垂眸看着那人被灯火染黄的衣裳，似是随意地往上探了探手，抹去自己唇角的油渍，“你怎么在这里？”
“正好上一个案子刚结束，难得清闲，出来看看。”贾斯汀亦是同样谦和有礼的微笑，先盯了一会儿迪恩绾的少女发髻，视线往下挪动，在她垂下的眼眸处停了停，又随意往身侧的商铺看去。
迪恩点点头，不知是继续吃还是再跟贾斯汀搭话，手上的小丸子感觉放哪都不对，二人陷入沉默。
“那个……”纠结许久，终是贾斯汀咬着牙问出了口，“不知迪小姐可否赏脸……”
“大事不好了！”秋色衣服的少年挤过人群，直直扑向了贾斯汀。
贾斯汀面无表情后退一步，少年一个趔趄，张牙舞爪，拽住贾斯汀的衣角，贾斯汀也绷不住神色，面目狰狞地跟着赛小息齐齐倒了下去。
迪恩掩口轻笑。
贾斯汀有些恼，转过头来，正对上迪恩眼中倒映灯火的星河。他有些羞赧地别过脸去，速速站起身端正姿态，轻咳一声，温声道：“小息，下次万不可如此急躁。”
“贾捕头！”赛小息也慌忙爬起来，朝贾斯汀抱拳作揖，“非我急躁，实是事态紧张。”
“朱家小姐的坟忽然被人挖了！现在老夫人正在衙门哭天喊地呐！”

【一·仗势欺人是罗家】
孤坟冷清，偶有鸦啼。
坟土凌乱，棺材大开，漆黑方口空荡荡，里面似乎能刮出阴邪凉风。
迪恩几人已经速速换成了捕快装束，举着火把在坟边查探。
“听朱家的老夫人说，小姐是害了得相思病香消玉殒，今日老夫人来坟前看望，却发现坟头被人挖了。”璐璐在一边解释道。
“看这个的脚印，”贾斯汀把火把往下照去，转头看向那个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少女，“迪恩？”
迪恩道：“他带着尸体，脚印略深，再看大小，约莫与你身量相近。每一脚入土都有所停滞偏移，应该是在离开时抱着尸体行动不便，寸步难行，若朱小姐并非过分丰腴的女子，正常男子当并不会如此吃力，此人……或许更文弱。”
“我看这朱小姐的坟简陋得很，看样子也不像有金银玉石陪葬，为什么这人硬是要带走他几乎扛不动的尸体呢？”阿铁往棺材里照明，伸了伸脖子，强压住莫名恐慌观察漆黑棺底，转头问向贾斯汀。
“许是另有所图，或是特殊癖好？”璐璐歪了歪脑袋，也看向贾斯汀。
“贾捕头！来看这里！”赛小息在另一边叫道。
“捕头！你看！“赛小息把火把伸去一照，照明了地上印记。
是个反向的“罗”字。
“这个印记……”璐璐跟小息对视一眼，“跟隔壁胭脂铺的标志一模一样！”
“铸铁铺也有！”阿铁一捶手，迅速反应过来。
“还有百媚楼！”
赛小息也急吼吼叫了出来。
璐璐和阿铁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小息，啧啧啧……百媚楼里的姑娘可不是寻常子弟碰得起的。”阿铁一臂揽住赛小息，往他肩上捶了一拳，“什么时候你能想到兄弟我…….”
“倒也不曾想过小息竟如此……风流。”贾斯汀咳了一声。
“我不是！我我我是去调查的时候路过的！”赛小息摇摇手慌忙解释，“我还在想怎么到处都是罗家呢！”
“罗家？”一人执火把走来。
赛小息三人赶忙抱拳行礼：“见过赵捕头！”
一个年岁约四五十的老捕头，穿着旧却整洁的捕头服装，佩刀昂首走了过来，和贾斯汀相互点头致意。
敬他是长辈，贾斯汀也行了小辈的揖礼，没有跟着小息他们行武人的抱拳礼。
迪恩顿了片刻，向赵捕头行了女子礼，轻轻道了声：“捕头万福。”
赵捕头也不在意，径直走过她的身侧。
迪恩不喜欢赵捕头。
那日贾斯汀升了捕头，全府上下连连道贺，迪恩自己也备了礼品，正准备走过回廊送去，然而转头便见赵捕头难看的神情。
赵捕头站在角落里，枯槁面容纠结成一团，是嫉妒、失落还带了点莫名的恨意。
那恨意像是深湖，参不透内里，寻不到底，迪恩也不明白一向宽厚的师长为何会有此般神情，心下涌起几分不满，又不免为贾斯汀担忧。
后来贾斯汀称自己不愿意带领新的捕快，仍把赵捕头奉作师长，选择待在原来的分组里，听候差遣，赵捕头才有了悦色。
那是何等难看的神情，又是怎样如风吹乌云瞬间变脸，迪恩记得太清楚了。
赵捕头举着火把看了看地面土上的印子，长长叹了一声。
“捕头何故叹息？”璐璐问道。
“看花纹，这印记出自罗家令牌，只有罗家亲属才有。”赵捕头解释道。
“啊……那怎么办……”阿铁正欲发问，捕头已经速速给了决策。
“回去安抚朱夫人，造访罗家，问他们如何打算。”
“为什……”
尚未等赛小息问完，赵捕头已经转身离开。
五人看着赵捕头的离去的背影，都呆在了原地。

夜风乍起，吹落一片萧瑟的叶，在空中飘转几圈，化作一片茶叶落在杯底。
赵捕头端了茶杯，语气较之平日，是难得的坚定。
“你们记着，无论如何，罗家不可招惹。”
“就因为罗家家财万贯？可是再有钱也不可以……”赛小息不满嘟囔。
“你们也都看到了，罗家无孔不入，这座城里的每一处店铺都有罗家的资助，就连我们衙门，也是受罗家恩惠多年。”赵捕头吹了吹茶面，把那褐色茶水吹皱，也吹得心里烦躁。
“他们要那朱小姐的尸首有何用？那老婆婆年纪一大把了，没了女儿可是快要哭死过去！好可怜呢！”璐璐也撇撇嘴，扯着自己配剑上的剑穗，郁闷盯着地面，不愿意去看赵捕头。
赵捕头也无心去搭理自己的门生，只看着自己这杯茶，似乎是懒得抬眸，心不在焉，“朱家在二十年前也是富甲一方，和罗家两家又是世敌，后来罗家势力壮大，将其打压，朱老爷和朱公子突然去世，这朱老夫人又是妇人之见，朱家日渐落魄，到如今这番田地。”
沉默是把微妙的剑刃，在空气中不着痕迹地作祟，悄悄割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这朱老爷的死，恐怕也与罗家有关。”璐璐悄悄对着赛小息和阿铁说道。
“就这么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吗？”阿铁的语气隐约有了暴起的意思，宛如一声雷，炸破了这本不该有的平静。
迪恩眉毛一挑，微微抬起下巴，直直盯向赵捕头，贾斯汀察觉到氛围不对，低头看向迪恩，手几次往她那靠拢，终是没有勇气贴近。
“罗家要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吧……”赵捕头长舒一口气，“估计又是为了报复朱家才偷了尸体，这两家的事情，我们不好过问，你们年轻人呐，也别急着找他们，有些事情要看开。”
“朱家都已经如此……”迪恩攥紧拳头，又强迫自己放松舒展。
“迪恩，”赵捕头看向她，也抬高了音量，“我知道你一向冷静，此刻激动定是遇见难以忍受的事情，但注定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你若真心疼朱夫人，换了便装去关照几次，不要被罗家的人注意到就是了。”
迪恩嘲讽地笑了一声，语气仍保持着平静：“我们当捕快，就是为百姓解决冤屈，难道就要因为别人势力强大而背弃我们的本心？”
迪恩眉宇间风平浪静，脸颊却已经微微泛红，内里的不满情绪烧起来，又被冰凉外壳强行堵回，赵捕头看着她，似是想起来什么，苦苦笑了笑。
“你和二十年前的我真像。”
迪恩微微蹙眉，不由得把视线往别处放去。
年轻人最是听不得所谓年长者的说教。
“二十年前，朱老爷横死的案子，就是我来审理，”赵捕头低头弄着茶杯盖，盖杯相碰发出咯啦声响，赵捕头喑哑的声音也铺在其中。
“那一年，我刚成为捕头，师长也劝我不要插手罗朱两家恩怨，我偏不，我想我是个捕头，为了百姓生活安宁，不能向罗家势力低头。可是……”
赵捕头看着沉在杯底的茶叶，枝叶袅娜舒展，恍若恣意伸展的火焰。
耳畔响起了烈火燃烧的噼啪声。

“娇娇！你在哪！”
年轻的捕头冲进庭宅，看见几乎烧为焦炭的房屋骨架，心下警钟大震，扯着嗓子呼喊妻儿的名字。
“娇娇！俊儿！萍儿！”
“爹爹……”
耳畔传来孩子微弱的叫声。
赵捕头慌忙转身寻觅：“俊儿！俊儿你在哪！”
他赶快打了桶水浇在自己身上，匆忙赶到枯骨深宅前：“孩子别怕！爹来了！”
他飞速扑进了火海，纵然是健壮男子，在烈火枯院中，也不过是一只脆弱的薄蛾。
“娇娇！娇娇！”赵捕头在烈焰中张望，茫然无措。
火光和黑烟迷蒙，熏得这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
他却不敢让自己多想，多思念起一分，便是压垮他泪堤的最后稻草。
他不敢辨认脚下的这块土地，这里的昨日，是带着俊儿骑竹马，是看娇娇教萍儿刺绣？还是与娇娇相互依偎看月亮？
火烧的灼痛感蔓延到了小腿，捕头咬牙往更深处冲去……
“娇娇！俊儿！”
……
赵捕头眼底似有什么微微颤抖，他把茶盖合上，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
“一场蓄意大火，烧死了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因为罗家作梗，无人敢接手我的案子，后来我一再被陷害，差点被赶出衙门，全靠师长顾念旧情，我才留了下来。”
赵捕头抬眼看了眼贾斯汀，纵然有所收敛，仍旧带了些失落和羡慕。
“所以我这辈子，最多只能当个捕头，与晋升无缘。”
迪恩忽然明白他先前的恨意是为何，哪是恨贾斯汀呢？
是恨这不公平的命，恨那个无法救出妻儿、在罗家面前称臣的自己。
几人心下都被搅起了波澜，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些道理，老捕头比他们明白，无须他们多说。
有些事情，似乎嘴上不说、日记不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但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人难免会在心底涌起几分悲凉。
谁这一辈子，不是苦着过呢？
“既然如此，您为何还执意当个捕头，您去别的地方，去谋些别的生计不好吗？”赛小息犹豫半晌，问道。
赵捕头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巡视过这一圈年轻人。
“你们年轻气盛，认为自己能够拯救一切，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希冀，但是你们迟早会败给现实，付出年少轻狂的代价。”
几个年轻人垂着头不说话，但是心里总归酸酸涩涩不是滋味。
“无论是什么代价，”迪恩发话了，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可以算得上温和，似乎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目光依然紧盯着赵捕头，“就算赔上这条命，我也无所畏惧。”
“我也一样。”贾斯汀没有再看着迪恩，同她一起盯着赵捕头。

【二·夜闯罗府】
明月高悬，往地面上铺下银辉
迪恩趴在罗家屋顶上，看见庭院里形形色色的侍女侍卫，他们给路边石灯续上火就匆匆赶到下一个地方。迪恩又抬头看了看夜色，小心往后挪了挪，正打算跃起，却被身侧贾斯汀拽住了手。
那人凑在她耳边低语，“不要单独行动。”
迪恩垂了眼睑，不自在抽回手，安静待在他的身边。
“你们看那边…….贾捕头和迪姐姐，是不是……”对面屋顶上，璐璐探出了脑袋，有些激动地跟赛小息和阿铁分享。
几个少年人围在一起噗噗笑着。
贾斯汀探出头，摆出严肃神情盯了他们片刻，几个少年被这一盯吓得不轻，赶快躲到屋脊后面贾斯汀看不到的地方。
贾斯汀这才满意地猫回原位，忽惊觉身侧冷冷清清：迪恩呢？？？
迪恩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是该夸赞迪恩轻功太强，还是懊恼自己武艺不精。贾斯汀感受着凉凉夜色，心里也空荡清凉。
不过，若迪恩不是女子，也早该当上捕头了。
“话说我们这次任务是什么啊，一直趴在屋顶上吗？”赛小息挠挠头，望向自己身侧两个队友，“贾捕头好像也没跟我们交代啊？”
“肯定是查他们把朱小姐的尸体藏哪了！”阿铁答道。
“猪头啦！人家怎么会把尸体藏在容易找到的地方！”璐璐给了他们两个一个白眼，“再说啦，有贾捕头和迪姐姐，他们总会有办法的，所以呢，我们就是负责打探罗家的底细，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有道理！”赛小息和阿铁重重点了点头。
贾斯汀再次把头探出屋脊，正要跟对面发送暗号指令。
人呢？？？
对面屋头不知何时只剩一片空荡荡。
贾斯汀：……
大夏天的，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迪恩穿梭在屋舍之间，轻巧地摸进内宅，往正房屋顶探去。
正房已经熄了灯，连通的耳房仍有灯光闪烁，迪恩悄悄蹿到耳房屋顶，揭开瓦片，窥见一个服装雍容的中年男子在灯下翻阅。
迪恩眼尖，接着室内昏黄灯光，勉强辨认出书册上的文字格式，应该是罗家的账簿。
若真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那么这种账簿，应该就是藏在着罗老爷手中，而不是管家收着。
迪恩趴在屋顶上蛰伏，伺机而动。
风声一嗖，迪恩耳朵微微一动，灌入几声自远处来的慌忙脚步，迪恩警觉，翻身躲到屋脊之后。
“老爷！夫人！有刺客！”
罗老爷一惊，披上外衣赶了出去。
迪恩看着老爷和夫人扯着外衣离开正房，又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喧闹的远方，一闷气，飞速蹿进了屋子。
赛小息等人三脸尴尬地看着面前一层层罗家家丁。
三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半夜躲到别家厨房，怎么看都觉得这事情不大对劲，甚至还有点傻。
“哈哈哈……都是误会，误会哈……”赛小息尬笑着摆摆手，“我们只是忽然饿了来你们厨房看一看诶！别打脸！”
厨房内一阵鸡飞狗跳。
“呔！看我的斩月双刀！”阿铁一跃而起，精湛的刀工唰唰几下，把打斗中飞到空中的大白菜切得如落英缤纷。
纷纷扬扬的白菜叶落在众人的发顶，赛小息举着剑冲过去一阵乱砍，把菜篮子一股脑地往前打，璐璐似乎不忍心浪费粮食，打飞菜筐之后就跑去拿锅，阿铁顺手接了那一筐辣椒，飞速几斩，辛辣汁液飞溅。
在场众人眼睛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罗老爷和罗夫人冲进门的时候便是这样的情景。
家丁三两成团抱头痛哭，好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阿铁正泪眼汪汪切蒜切辣椒，一边的锅也烧开了水，咕咚咕咚直冒泡，赛小息拉着面正要往里下，璐璐正劈柴往锅底添柴火。
“这怎么回事！”罗老爷眉毛一横，看着面前情况心下却是不知所措。
“娃太苦了，在这当差食不饱穿不暖的……命苦啊！！！”赛小息把拉好的细面丢了进去，把阿铁切好的食材一并丢了进去，刹那厨房馥郁着食物的香气。
“苦啊！！！”
家丁们纷纷抱头落泪。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都给/我/滚起来！抓刺客！”罗夫人瞬间反应过来，怒发上冲冠。
“夫人也来歇歇……”璐璐凑到罗夫人面前，罗夫人瞪着她，璐璐也不怕，抱着一筐碎叶，朝着夫人撒下，又暗中兑了点香粉。
罗夫人看着璐璐明亮的眼睛，又嗅到令人感觉分外温暖的香气，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明丽的少女让她有些失神。
“绢儿……是我的绢儿回来了……”
璐璐把药粉包塞回袖子，和阿铁小息眼神致意：妥了。
赛小息的面也煮好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盛上来。
“简直不成体统！”罗老爷看着眼前景象，只觉乱糟糟一团难以控制，忽然间想起自己摊在桌面上的账簿，心下惴惴。
“回来再收拾你们！”罗老爷一甩袖子，匆匆赶回内宅。

【三·山回路转】
罗朱两家要结亲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这座城，迪恩在街头巡逻的时候，也总能听见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论。
若是罗朱两家就此放下往日嫌隙也就好了，只是……
“贾捕头，我和紫嫣想求您帮忙。”
在夜闯罗府的闹剧结束后几天，罗保和朱紫嫣亲自登了一趟衙门。
罗保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愁色：“我罗保…..虽不擅长此道，但也不至于蠢钝到不知掩藏痕迹，在我把紫嫣挖出来之后，也大费精力把坟堆弄回原样，只是不知……又是何人故意毁坏，把事情闹大，惊动衙门，还请捕头帮忙探查。”
“确实，我还在想罗家怎么那么张狂呢，做事这么明目张胆哈哈哈，”赛小息在一旁打趣，“不过还是祝贺你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罗保和朱紫嫣谢过捕快，相视一眼，又面露难色。
“捕头，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事成之后，我和紫嫣将离开罗家，游山玩水，寻一处桃源莳花种菜，教养子女，永远不会参与罗家的计谋。”
迪恩走过一处琳琅小铺，停了脚步。
“捕快来看一看吧，都是精巧的小玩意儿！”守摊的女子笑意逢迎。
迪恩拈起一个拨浪鼓，自己敲着玩了玩，脑内忽然出现一个过分温馨的画面，登时浑身一颤，装作若无其事放下拨浪鼓，打算继续巡逻。
“迪姐姐！迪姐姐！”
迪恩无奈叹了一声，听这声音便知，定是赛小息又捅了什么篓子。
那个穿着捕快衣装的少年一路拨开人群，也不顾旁人异样眼光，小脸皱巴巴哭得通红，直直冲到迪恩这里。
迪恩正想揽住他，好好揩去他的眼泪，小息却避开了，拉着迪恩就要走，呜咽哭喊：“迪姐姐……你……你快回去……你快回去……”
迪恩却不干了，正色责问：“小息，你把话说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小息已经哭得直不起腰，索性倒在地上大哭：“你快回衙门啊……”
“迪姐姐！”阿铁和璐璐也哭丧着脸赶了过来。
迪恩也着急，却仍旧想问个清楚，忽然一股莫名的焦灼窜上喉咙，让声音带了几分焦躁和嘶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作为捕快，在大街上哭成何……喂！”
阿铁把迪恩扛起在肩上，一边哭号一边跑回衙门。
“阿铁！你放我下来！”
戴在头上的捕头帽掉了，束发簪子也摔了，蓝色的长发飘散开来。
看着散乱的头发，迪恩没由来地想起她和贾斯汀刚认识那会儿，贾斯汀一口一个兄弟地叫她，后来迪恩嫌他烦，利索地脱帽脱簪，也不多废话。柔顺长发就这么放了下来，贾斯汀呆楞着看了她很久，面颊通红，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此刻迪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慌得紧，胸腔里似乎升起越烧越烈的躁动，撕扯着五脏六腑，连气都难以喘出。
阿铁横冲直撞闯进了衙门，才把迪恩放了下来，推着她往里走。
“迪姐姐！你快进去啊……”
衙门里的人也都知道迪恩来了，纷纷低着头给她让了一条道路。
这些人，有人仰慕迪恩为女中豪杰的，有人看不起女子当捕快的，此刻也都抛下了心中的这些杂念，默默为她指路。
迪恩茫然看着周围人的反应，慢慢走进了大堂，又慢慢走进了大堂后的内室。
赵捕头和衙门里的官老爷都在那里站着，在他们面前还躺着一个盖着白布的人。
迪恩看了看站着的几个人，又看了看躺着的那个人，心中咯噔一下，又赶快顺气，告诉自己不可能。
“迪恩……”赵捕头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官老爷拍了一下。
迪恩走向前去，蹲下来，揭开躺着那人脸上蒙的白布。
那张惨白的脸上似乎还有平日言笑的温度，迪恩伸手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心底的静湖无漾，只是觉得那人的脸冰冷得不真实。
她什么也不想，也什么都不敢想，静静保持着头脑空白的平淡姿态。
“迪捕快，这是……贾捕头最后去拿的东西。”赵捕头递过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他的弟弟贾斯兰是做玉石生意的，谁想到居然对他亲兄长下此毒手……”
迪恩缓缓抬头，眼中虚焦，只朦朦胧胧看见一个方形东西杵过来，她面无表情，接过盒子打开来。
眼界逐渐明晰，仿佛神思才刚刚回归，盒子里面是一枚雕工精致的木簪，雕成梅枝模样，上缀白玉梅花，似傲雪盛开。
梅花孤傲，凌寒而歌。
迪恩轻轻抚摸上面玉质花瓣，忽然指腹触到一处不一样的地方。
她翻过来仔细一看。
原来簪身背后上刻了两个小字：
“迪”“恩”
迪恩微讶。
迷迷糊糊想着今天全衙门的人给自己让路的情景，估计这份情意，全衙门都多少知道一点。
他……心里是有我的。
迪恩看着簪子，忽然笑了，那一刻，她是善怀的春女，拥有想要羞涩收敛却遮掩不住的幸福，笑着笑着，眼角就沁出泪来。
迪恩的小脸渐渐皱成一团，眉眼紧皱下唇紧抿，呜咽堵在唇中喉间，眼泪滑落腮边，流进被咬着的唇缝间。

“因为先前闯入罗家，我和他都看过了罗家贿赂官员的细账，罗老爷怎么会留他活口？”迪恩描好眉，放下眉笔，又要拿起胭脂。
“迪姐姐，你已经涂过胭脂了。”璐璐在一边提醒道，又觉得自己此言不妥，毕竟……迪恩就算上了妆，面容还是很憔悴啊……
迪恩停了一下，手茫然在一堆妆品上乱指一通，挑了一盒口脂，开始点唇，继续平淡道来：“只是当时他没肯让我发声，所以罗老爷也不记得我。”
“迪姐姐，事情都过去了……”
“他弟弟贾斯兰的玉石铺，也受罗家恩惠，所以贾斯兰给他下毒，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自然是不会对亲人有戒心的，所以一切也都理所当然……”
迪恩说到最后，忽然顿住了。
璐璐怕她经受不住哭出来，忙去抱住她，“迪姐姐，吉时快到了，我们快去吧，别想这些了！”
罗家也是大家，婚礼的阵仗本不该小的。
然而这次的婚礼，却办得冷冷清清，没有宴请宾客，在罗保的执拗下，才请了这几个捕快，又意思了一下，请了朱夫人，只不过对方赏不赏脸又是另一回事了。
斜阳里，小红轿子冷清上路了，一路孤单的送亲队伍拉下老长的影子。
新娘坐在轿子里，身子随着颠簸微微晃动。
罗保不顾家人反对，硬是要在家门口放爆竹，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引来零星几个路人的关注。
新娘小心翼翼下了轿，罗保赶快走向前去，把喜婆赶开，自己牵着新娘的衣袖进了门。
罗老爷和罗夫人别开了脸去，不愿多看一眼这个新嫁娘。
赛小息等人站在一旁，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这一对新人牵了红缎子，恭恭敬敬站在父母面前。
罗夫人白了新娘一眼，冷笑一声，道：“这拜天地就免了吧，直接来奉茶，就当是过了门。”
“娘！”罗保急了，“你怎么可以……”
赵捕头看了看这对父母还有这对新人，无奈摇了摇头。
新娘却扯住了罗保，乖乖走过去，接过茶，跪在罗老爷面前，将茶捧了过去，罗老爷哼了一声，接过茶，往桌子上哗啦一摔。
赵捕头眉头一跳，按手在佩剑上。
新娘又接茶，跪在罗夫人面前。
罗夫人看着新娘绣工精致的盖头，呸了一声。
“真当自己能进我罗家的门了？做梦！”
说着，罗夫人一掌把新娘推到地上。
“你没事吧！”罗保赶快扶起新娘，“对不起，我……”
“保儿！说什么对不起！她是朱家杂（和谐）种，她配吗！”罗夫人也恼了，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刀，就要往新娘身上刺去。
罗保惊了，赶快拽过新娘，赛小息等人和赵捕头也速速冲上前来护住新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笑声从门外传来，在场人都愣了一下。
却见朱夫人盛装打扮，狂笑走进。
“朱家杂（和谐）种？”朱夫人看向罗夫人，狠狠扯了一下唇角，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会认你这个亲家？别做梦了，你们朱家高攀不起！”罗夫人转而举着匕首对着朱夫人。
朱夫人也不恼：“朱家高攀不起，罗家呢？攀得攀不上”
“你这疯女人，胡言乱语什么！”罗老爷冷哼一声，目光却扫见了大堂里用作装饰的宝剑。
“你可还记得你们罗家，二十年前丢了个女儿，叫罗绢？”朱夫人咧开了嘴，“手臂上有个红色胎记的……”
罗保闻声，身子狠狠颤了一下，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新娘顺手扶了一下他，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
罗保没有回应，脸色刹那惨如白纸。
“绢儿！”罗夫人惊叫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去揪朱夫人的衣领，又被阿铁和璐璐拉开，“是不是你偷走了她！”
“是啊，”朱夫人平静看着她，“是我偷走了，还把她抚养长大，养成淑女……”
“这不可能！”罗保艰难吼叫一声，眼睛瞪得通红，“紫嫣，紫嫣的手臂上也有……”
“什么……”罗夫人急急喘了几口气。
“你口口声声的朱家杂（和谐）种，其实是你们罗家的血脉啊，哈哈哈！”朱夫人狂笑几声，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是不是只有你们罗家高贵的血脉，才配得上罗家的血脉呢？”
“啊！”罗夫人使劲挣脱阿铁和璐璐的压制，伸着手想要扯住朱夫人的衣领，红着眼瞪她，“我要杀了你！”
“罗夫人！朱夫人！你们别激动啊！罗少爷还在呢！”璐璐急忙叫道。
罗夫人那一口气没能喘上来，晕死过去。
罗老爷冷笑一声，拔出大堂里那把装饰许久的剑，直直刺向朱夫人，此刻新娘铮然从袖中抽出双剑，飞身向前，替朱夫人格挡住了。
盖头随着动作飘落在地，露出女子的高绾的蓝色发髻。
“是你？”罗老爷皱着眉头，“贾斯汀的小情妇？怎么，为他寻仇来了？”
“怎么是你！那个死丫头呢？”朱夫人也惊了。
迪恩不说话，打飞罗老爷手上的剑器，一步步把他逼到角落。

罗家的下人把罗夫人拖走了，罗家暗卫从暗处闪现，纷纷涌上攻击。
迪恩察觉到身后异样，手上剑刃仍抵在罗老爷脖颈，一侧身，踹掉了靠近暗卫的武器，又是飞脚把他踹倒在地，又有几位武功高强的暗卫迅速围了过来，迪恩一边想着要挟罗老爷，一边格挡。
罗保看着乱成一团的大厅，目光涣散，恍如傀儡一般，飘飘然走了出去。
这厢赵捕头还在为护着朱夫人搏斗，忽然瞥到迪恩那处有寒光瘆人，“迪恩！小心！”
赵捕头杀出重围，把迪恩一推，受住了罗老爷暗藏袖中的那发狠一刀。
“赵捕头！”迪恩赶快扶住他，手上也不闲着，哐当几下挑开刺过来的武器。
“老爷！不好了！”一个家丁不顾场面混乱，硬是冲了进来：“公子……公子他……他自刎了！！！”
罗老爷一震，手中短刀掉落，无力靠住墙壁。
“保儿……我的保儿……”
“哈哈哈哈哈！恶人自有恶报！当年你们害死我的夫君和儿子！如今你也尝到苦头了！哈哈哈！”朱夫人大笑起来。
“还有朱……朱姑娘也……跟着去了！”家丁颤颤答道。
朱夫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眶刹那通红，半晌，才愤愤吐出几个字：“活该！罗家的死丫头！死了才好！”
“哼！你也是……心疼绢儿的吧？”罗老爷靠着墙，喘了几口气，缓缓说道。
“我呸！谁心疼姓罗的死丫头！”朱夫人骂了一声，却发现自己脸颊上一片湿润冰凉。
“我们两家的恩怨，造了这么多孽啊……”罗老爷长叹一声，顺着墙滑倒在地。
这厢暗卫也不敢动了。
赛小息那方留了一个璐璐陪在朱夫人边上，其余两人赶快跑到赵捕头这边，“赵捕头！”
赛小息拿着璐璐丢给他的袋子：“我这里好多药！迪姐姐你看看要用哪些！”
迪恩正撕扯自己身上的嫁衣，给赵捕头包扎。
“迪恩……”
“你别说话！”迪恩愤愤把红绸缎裹过去。
“捕头，您先别说话了……”阿铁也劝道。
“你们……别说话……”
赛小息和阿铁马上乖乖噤声。
赵捕头喘了几息，继续道，“其实……当年大火，我的女儿萍儿没死……今后，求你多去关照她……”
迪恩的眼圈红了，嘴上仍是强硬态度：“你先别说这些！”
“小息、阿铁、璐璐……你们好好跟着迪恩……”
小息和阿铁憋着眼泪，点了点头。一边的璐璐背对着他们，不敢回头。
“迪恩……你穿嫁衣，真好看啊……小贾若是见了……”
赵捕头止了音，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来，顺着腮往下流去。
迪恩停住了动作，肩膀微微颤抖，她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朝赵捕头抱拳行礼，又站直身体。
赛小息和阿铁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命令。
他们这个捕快分组，只有迪恩最大了。
迪恩深吸一口气，用清凉的嗓音发令：
“罗家老爷，谋害百姓、贿赂官员；朱家夫人，挖掘坟墓，偷夺幼童，带回衙门审理！”

【尾声·万家灯火】
敢于发声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否就止步不前，畏首畏尾？
迪恩正在浣衣，看向那个在檐下绣花的女子。
那个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比迪恩还大一点，火焰吞噬了她一半俏丽容颜，平日迪恩总是会把镜面拿远一点。
“捕头姐姐！”女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你看看，我绣的鸳鸯！”
“萍儿好棒！绣得真好看！”迪恩看了看绣绷上的野鸭子，夸赞道。
“我娘亲绣得才好看呢！”萍儿嘟囔了一声，忽然神情又落寞下来，跑到门口张望。
“爹爹和娘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迪恩却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默默加大了搓洗衣物的力度。
赵捕头当年因为揭露罗家残害朱家父子，落得家毁人亡的惨剧，冲进火海，拼死才保住了一个女儿，女儿却烧得神志不清，容貌尽毁。
赵捕头对外宣称儿女双亡，把她藏在城外，希望护她安稳一世。
迪恩这一辈子孤单，没有亲人，没有丈夫孩子，不能理解赵捕头在面对黑暗势力和亲人之间的痛苦抉择，如今她也慢慢想通了。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缄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缩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肮脏就为无耻辩护，不要习惯了苟且就自鸣得意，不要嘲讽比你勇敢热情的人。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1）
赵捕头选择在罗家眼皮底下低眉敛气，沉默无为，但他仍然是一个捕头。
仍是一个，关爱百姓的捕头。
迪恩有时候会挑在晴朗的夜晚，爬上这座城最高的塔顶俯瞰。
这座城的一角，曾经有个势力强大的罗家，如今也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在罗老爷和朱夫人入狱之后，衙门没收了罗家财产，严办相关官员商家，扫荡了这座城里金钱迷人眼的罪恶。
如今，晚风拂面，月照高楼。
迪恩坐在塔顶上，偶尔会想起那个离爱情最近的时刻，更多的还是慨叹，费尽周折，罗家的时代终于落幕。
很多时候，善良正义之士难有善终，但是不代表人们就不应该善良正义。
因为侠士们所求的，从来不是善终。
他们甘愿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斗争，哪怕知道结局必定牺牲，依旧无畏。他们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
迪恩听见，城里人声喧闹，或许会有孩子稚嫩的声音问娘亲夜宵吃什么，或许会有小情侣你侬我侬情话醋坛，或许会有知交约谈把酒言欢……都成为这座城市色彩绚丽的生活画卷。
她望向远方，那一片黑压压房屋，几乎每家每户都亮着灯光，燃着这人间的百味烟火。
夜深，灯明。

（1）“如果天空是黑暗的……不可扭动如蛆虫”这一句，出自凤凰卫视《冷暖人生》主编季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