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孙老板也是巧合。我流落到这个镇子，身无分文，也没有熟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工作，口袋里只剩十块钱。
我想，把这最后的十块钱用完后，如果还是没找到工作，干脆收渣货去。说是收渣货，其实多半人是在偷。这个镇上都是做五金的，家家户户的废铁多的是。
那一天，我在一个小巷子里闲逛，一台小货车突突的从后面驶来。小货车跑得快，过一个小坑，车子颠了一下，一个袋子从车厢里掉了出来。司机没有注意到有东西掉了，照样催着油门往前赶。
车跑远了，袋子就归了我。伸手一提，怪重的，起码有百十斤。我把袋子拖到路边，打开一看，全是黄橙橙的熟铜做的配件。
有好几个骑三轮的路过，一看我守着袋铜配件，都出高价收购，被我拒绝了。我身上还有十块钱，我是个讲原则的人。
等到中午，就等来了孙老板。他开着那辆小货，在街上时走时停。当他看到我，和我身边的袋子，一个急刹车，亲人似的扑了过来：
“老天保佑，可找到了。”
递过香烟，他解释说：
“兄弟，你好人呐！可急死我了，真没想到东西还在。兄弟，我姓孙，你怎么称呼？”
我懒得和他啰嗦，让他说出那些配件的名称和件数。孙老板答对了，我便把东西还给他。
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等了这么久，总不能让我白等吧！老孙就掏出一百块钱递过来。看来这人并不大方，我摇头说算逑了，刚才别人出三百，我都没有动心呢！
老孙以为我要讹诈他，退后一步紧张的问：
“你，你，你想怎么样？”
我说：
“我现在想找个工作，你能帮我不？”
孙老板松了一口气，一拍我的肩：
“就冲你这人品——跟我干。”
时间一长，才知道孙老板不地道，经常拖欠工资，说好的事情不兑现。平时你想支点零用钱，要找老板娘说半天好话才签字。
秦学的学酒我必须要回去的，但手上没钱也回不去。我去找老板娘要钱，钱没要到不说，还让她黑着脸，叽哩哇啦的用方言数落了一阵。大意是说我做事不顶用，要钱挺积极，说好的年底结清工资，凭什么现在就要？
我跟这个女人说不清，怎么办呢？我左思右想，正苦于前方无路的时候，忽然看到墙角那堆废旧螺丝，心里亮堂起来。
孙老板做五金加工的，见我不贪财，就让我管理仓库。从客户返回来的残次品，用麻袋装好后，都堆在墙角里。麻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清点，都交给我处理。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我把那些废品，分批分次的卖了出去。最后到手的钱，比我那几个月没发的工资多了一千多块。做这事的时候，我一直很愧疚很害怕，但数钱的时候，我又把愧疚和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八月十二号晚上，我不辞而别。当初我进厂的时候，给孙老板的是假身份证，但我还是把一张借条，放在了抽屉的账本里。
在以后的好多年，我一直记着这位孙老板，更没有忘卖他废品的事。

秦学能考上大学，村民们背下议论说，这是秦学爷爷的墓地选得好。这块风水宝地是彭端公选的。彭端公这人能耐大，不光驱邪赶鬼，阴阳八卦，还给小孩起名字，给人看病抓草药，连妇科病都治。枫香坪的人都相信彭老端公，我的名字就是他老人家起的。
当年老彭收了红包，在秦家周围绕了一圈，手指其左侧一小山脊连声说不错。山脊从上到下，有七八个起伏的大小不等的土包，延伸到河边时，形成一道几丈高的断崖。
彭端公解释说，这地势叫蛟龙摆尾，死人埋在断崖上面，定能福荫子嗣；还说三十年内，秦家必出贵人。当初，大家对彭端公的话将信将疑，现在秦学考取了大学，大家都认为彭端公神准。
八月十八日那天，秦家摆下酒宴，四岭八乡的人都赶来祝贺，比预想的热闹多了。吃饭喝酒事小，主要是凑点份子钱帮帮秦学。说不定，将来有事会有求于秦学，也可以把这当作一份交情；另一个，大家也想看看县长大人。能见到父母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见面了合个影，握个手，喝杯茶，抽根烟什么的，以后就多了份谈资。
于县长是七月份才上任。以前在我们鸣凤县任副县长，分管文教。前任县长因为腐败被撤职查办，经过老于的争取和组织的考察，上级对他委以重任。因为管过教育，走马上任的老于，就想在教育这一块做做文章，好尽早打开局面。
全县就我们枫香坪，没有出过大学生。秦学开创了历史，这事传到老于的耳中，老于当机立断，要下基层走一趟，慰问一下这位才子。科教兴国也要抓典型！
给县长带路的，就是高成。当年高成、秦学和我，在学校可是拜了把子的。我们三个人中，秦学成绩最好，读书最用功；高成家境最好，长得最帅，喜欢早恋；我长得也不帅，家境也不好，成绩一般般，调皮捣蛋最在行。
高成读了中专，两年后，在他爹老高的运作下，进入镇政府实习。
于县长新官上任，高成就给他带路，不能不说高成运气好。一路上高成给于县长，讲了不少秦学读书时的趣事。比如说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秦学边吃边思考一道习题，有同学恶作剧，偷偷给他米饭上撒了一层辣酱。
我们枫香坪的辣酱，是用正宗的朝天椒磨制的，经过九道繁琐的程序，制出的辣酱又辣又香。据说半斤辣酱可以辣倒一头牛——不过只听说人吃辣椒，至于牛，吃不吃辣椒没有考证过。
就是这种辣酱，秦学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吃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只等把题目解答出来了，才发现两片嘴唇肿起老高，火烧火燎的，一连三天，话都说不出来。
于县长听了连声叫好：
“听你这一说，枫香坪的辣酱，今天我可得好好的尝一尝！”
早上八点开始，就有客人陆续到来。秦学眼神清亮，脸色略有些发白，穿一身洗得有点发灰的校服，站在门口迎接来往的宾客。一大群小孩围在他身边，要他讲自己是如何成材的事迹。有些半大大姑娘头，已是怀春时节，看秦学的眼神一闪一闪的，让我好生嫉妒。
我那天的任务是给客人们上茶水。这倒也简单，端个木盘，上面摆满一次性杯子，右手提一大壶茶水，见人来高喊一声：“开水——烫啊——”，然后把盘子递过去，渴了的人自己取了喝。
本来安排烧茶倒水的人有三个,但其中有个人生病了,没来成。三个人的事情两个人做,显得有些忙碌。大家对我不感兴趣，就算有人好心的询问我的近况，我也羞于启齿。你总不能说自己在外面混得差，差到快讨饭，回家还要偷废铁卖吧！
从香喷喷的厨房到臭烘烘的厕所，无论男女老少，话题中心都是秦学，说他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也是，高成不过是买了个中专，读了两年，出来就在镇政府上班，人五马六，风风光光；这秦学上的可是名牌大学，出来还不得在省里上班？再不济，到县里也要捞个差事是吧！
这让我心神不宁。我是多么羡慕秦学，我是多么想享受他这般的风光。但我知道，我俩间的差距，比门前的盐池河还宽；秦学是奔腾的河水，我是那水底的鹅卵石。
客人们都等着看于县长，不过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不是于县长不想来，走到半路，县长忽然接到紧急电话，说国道上，刚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
一辆旅游大巴，在开往景区的途中，车辆失控，坠入了悬崖，车上游客死伤惨重。县里成立了事故应急指挥小组，要于县长马上赶到现场去指挥抢救。
于县长朝枫香坪的方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叫过镇长老李，交代一番，和秘书一行人下山去了。
县长没来，村民们有些遗憾，倒让今天的管事人老牛松了口气。
枫香坪的红白喜事，多数都是老牛主持。老牛大名牛有劲，是个矮个子老头，快六十了。牛有劲名字听上去孔武有力，其实不然。生活中的老牛很谦和，说话和善，语调轻柔。
老牛这一辈子，就喜欢喝两口小酒。年轻时一顿二两，老了还是二两。不过年轻时，二两过后，人是清醒的，一加一对于二，绝不等于三；现在老了，二两下去就喜欢信口开河，变得一加一有时对于二，有时候等于三。到底等于几，就看酒精度数的高低了。

对于老牛贪杯这事，别人劝都没有用，管用的是他的儿媳妇秀珍。秀珍不用动嘴，只要用眼神剐老牛一下，再剐一下，事不过三，绝对管用——老牛乖乖的放下杯子，马上能喝二两改喝二钱了。
老牛平日里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只有当起了管事人，在主人家大门前一站，麻杆腰立马挺得笔直，脸上红光满面，身高高了一寸，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派人做事，安排人打杂，吆喝起来声若洪钟，哪像平日里的细声细气？
老牛一旦成为管事人，立刻明察秋毫，对事不对人。别看他站在门口，要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但下面那些跑腿打杂的，谁做了多少事，做的怎么样，什么时候上过厕所，什么时候偷偷去打牌了，哪壶水没有烧开，谁只顾看女孩子开了小差，谁装烟的时候贪污了主家的香烟，老头心里都一清二楚。
自己清楚之后，还要找机会，对不负责的当事人，进行批评教育。主人是请你来帮忙的，你这样瞎搞，对得起人吗？你以后自己家不婚丧嫁娶？将心比心，这样做有意思吗？老头声色俱厉，直训得别人面红耳赤，低头认错方才作罢！
老牛经历过无数大场面，但从来没有在县长这样的大官面前露过脸。如果今天县长来，肯定要吃顿饭再走。吃饭的时候，县长肯定是坐上席，县长坐了上席，就得安排一个人来陪。
陪席可不是个简单的事。陪席的这个人，要摆得上台面，要考虑到个人的综合实力，比如辈份，比如个人能力，社会地位等等。平时过事，在安排配席人选时，就是个头疼的事。安排不好，陪和被陪的人都有意见，饭也吃不好，酒也喝不香。
本来，老牛想好了几个陪酒的人选。找他们一商量，这几个人，平时人五马六的，一听要陪县长，连连摆手。说要是别人还可以商量，陪县长就算了。一介草民，可不敢和官家为伍，坏了规矩。这几个人怕被临时拉壮丁，一直到中午了，还没有到场。
既然县长不来，最大的人物就是李镇长，老牛就放心了。李镇长经常来枫香坪，和村民们都很熟。开席之前，镇长上前讲了几句话，无非是说，对于秦学考取大学的事，县镇两级政府如何重视，县长镇长如何表示祝贺。接着李镇长叫高成举起一个红牌，有窗户大小，像张支票，上面写着人民币一千元。李镇长大声说：
“这是政府的一点心意，啥都不说了，恭喜秦学啊！”
人群中有人议论，说这点钱也太少了点。你们当官的，随便吃一桌，何止这一千块？
这时李镇长掏出个大红包，递给秦学，说这是县长私人的礼金。又掏出个小红包，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秦学连声道谢。
晚上我听人讲，大红包里包了八百，小红包里包了六百，高成的红包里包了五百。

然后呢？

哇，是老蛇？

这个我怎么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