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现在请告诉我答案吧。”
声音从休息室的内间里传来,不是小泉红子的声音。他早该知道这一切就是一场连排练都完美的话剧,设计完善的圈套,楚门的世界,从头到尾不过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认识到、知道,真正的工藤新一早就死了,他只是一个复制人替代品而已。那枚硬币和那栋楼苦心孤诣的复原,哪里需要什么警察的救世主才能侦破呢,只需要看一张DVD而已。
“死者有两名,一名女性死于爆炸,名字是宫野志保,在此之前是已知最优秀的记忆制造师。还有一名男性死于坠楼振荡破裂造成脏器内出血,身份是一名警察,名字是,”他痛苦地舔舔嘴唇,“工藤新一。”
听到了答案的灰原哀推开内间的门走出来,在上次小泉红子的座位上坐下。和宫野志保一模一样的脸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恍惚间又回到了那间灰暗的停尸间,万物皆静,虚拟空间的数据流和代码汇聚而成的少女闭着眼悲惨地微笑。眼前人此刻看向他的眼睛却水雾蒙蒙,情绪被遮掩得相当巧妙。当真是情报交换,她很干脆利索地交代:“我想你一定也已经知道了,我就是你要找的记忆制造师。”
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腰上别着的枪。他发誓,那个瞬间他并没有意识到、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拔出枪来直接杀了她完成任务,他只是有点不安,潜意识里想到任务的条件反射,想到复制人恶性暴动事件和他维护治安的责任、想到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一种本能反应,全都合理合情合法,他可以找出千千万万个理由来辩解他此刻的失神,此刻的,对于对方而言有生命威胁的愚蠢的冷漠的行为。
他不是故意的。
但是气氛无可辩驳地冷下来,对面女孩子的神情一黯,藏在神色里的某种小心翼翼像是蜂鸟盘旋着离开有人靠近的花朵,那一点侥幸、一点不抱期待的希冀,一点最后的挣扎琉璃一样碎了。果然,我早该知道他会怎么选择。灰原哀想,慢慢地、慢慢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的样子,歪着头的苦涩笑容莫名刺得他心口一痛,“我知道你的任务是杀了我,能否宽限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善后呢?我不会逃跑的,你很清楚。”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哑口无言。“我不是……”他说不下去,看见她第一次向他摆出戒备自卫的姿态,向他示弱,他摇摇头,不知是在否认自己的话还是在希望对方放下手,换了一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复制人的?
“一开始就知道,”她看对方没有立刻枪决她的意思,把手放下来,眼睛却不再看着他了。“不仅知道,还要立刻替宫野志保用她的记忆去工作,去为他人制造新的记忆。有点讽刺吧,”她笑一笑,“赋予我记忆的人是她的姐姐,技术不是很好,所有情感方面的记忆都导入得很失败,只有记忆制造方法这里清晰得不得了,所以不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你用不着担心自己会出什么问题。”
他不太清楚她是不是在讲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但这显然不是适合开玩笑的场合和话题,他突然愤怒起来,对她不合时宜的玩笑,对自己无法对是加害者前先是受害者的她表达愤怒本身而愤怒,“……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嘶哑,“你完全没有必要设计这么一整个事件把我耍得团团转,这样很好玩吗?”
“因为我不希望你到死之前都在作为他人活着。”她冷冷淡淡地回应他的怒火,这样一字一句说。
“我想你从来不清楚活着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一瞬间灰原哀觉得有点疲惫,甚至真的开始觉得小泉说得对,自己在做白费力气的无用功,那个人才不会领她的情。他那么敏锐,对事物本能地好奇的一个人,就算她不把事情始末送上门让他自己发现,他未必不会从服部平次竭尽全力但其实漏洞百出的说辞里发现什么端倪来。那你为什么要怪我呢,她想。
虽然我也不清楚,这点她没有说,可是谁又真的清楚呢,“挺悲哀的,以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样貌,自顾自地这样活下去。不过当然可以这么做就是了。”不如说我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能有这个选项而已。她看着他怒气上涌的眼睛这么想,“你可以叫我灰原哀,我自己起的名字,你也可以给自己起一个,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被我称呼为工藤先生的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人类,真的,我的记忆连贯而清晰,哪里都没有断档,我从醒过来以后一切如常地处理事情,我没有任何一点的不适,我从没想过我根本不是我以为的“我”。你这样残忍地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什么感受?他的胸口堵得很,恶狠狠地想,也对,复制人本来就情感缺失,你没有情感记忆,所以你没法共情我,你这样冷漠——可是你自己不也是复制人吗,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他痛苦地捂住脸。
“你可以叫我江户川,”他苦笑,“那是工藤新一最尊敬的推理小说作家。”
“江户川先生,如果你想知道一切,”如此熟悉的开头让江户川表情一僵,她从硬币筐里摸出来另一枚银币递给他,“看完了之后可以决定要不要杀我,或者说,什么时候来杀我。”她看看他的表情,似乎误解了那一点僵硬的原因,“这可不是求情,我就在这里恭候大驾。”
“再会了,江户川先生,祝你前程似锦。”
灰原哀一回到家就看到小泉红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铁青地瞪着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你是不是疯了?!”见到她回来小泉红子一下站了起来,罕见地疾言厉色对她吼,深红色的头发被抓得凌乱像是在喷火,“可以啊灰原,你真是出息了,黑进我邮箱篡改预约还找理由把我支走,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做的那个传送硬币,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
“我会死。”灰原哀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反正本来也没几年好活,不如成全了他。”
“那我呢,灰原哀,那我呢?”小泉红子看着她,她的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痛苦,“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她沉默了一下。“……我不是宫野志保,你的挚友是她不是我。”
“你还敢再没良心一点吗,”小泉红子气得胸口起伏,眼眶红了,“情感记忆就算再缺失也不至于——”她醒悟过来,“你故意的,你想气走我,是不是今晚你就打算动手?”
没能瞒过小泉红子,灰原哀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他救过我。无论如何我不能忘记这一点。”
“他救的是宫野志保而不是你,你不是刚刚才说过吗,你们不是一个人,那你何必替她还债!这个男人也已经不是工藤新一了,她欠债的人已经死了,你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这一段时间你躲得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不可能找上门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会死在他手里!”
“小泉,他的记忆来自工藤新一,警察的救世主,我亲自植入的,我知道他的推理能力有多厉害。就算我们这次不主动送上去,他也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我不想那样无声地死去啊,和他真正作为仇人面对面你死我活。我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为别人而活,在察觉到不对之后也没有回转的余地。警方为了赶尽杀绝不惜制造暴动来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没道理不对他的失踪起疑心,若是高层比他先查出来他的真相,他要怎么办?这个对我说过“我来救你了”的男人,我要怎么办?
“那他也有可能明天选择不杀掉你,你们可以一起逃亡——总还是有可能的!”
“要赌概率吗,赌一个自认为人的复制人有没有情感?”灰原哀轻轻地说,“我想让他手里没有血,干干净净地选择接下来的人生。”
“你给我死得体面一点,不要把我屋子里搞得很恶心!”小泉终于忍不住哭了,眼泪狼狈地滑下脸颊,她却仍不愿意服软,“我会让你回来的!我一定会!”
“那就不是我了呀,就像我不是宫野志保一样。”
小泉红子站在原地,浑身都在颤抖。她最后抱了抱她,太用力了,这份情感和力度都是,灰原哀几乎呼吸不了,心脏受到钝击般沉重地闷痛。
她摔门出去了。灰原哀躺在床上,手向上伸入虚空,不知在和谁打招呼,或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