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在66岁时写下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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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64年11岁，正上初中一年级（为防读者疑惑，特此注明：那时小学只上五年）。教我们物理的先生姓林，叫林敬言。
我们特喜欢林先生的物理课：他的课总是那么别致、有趣。时常地他会带一点小玩意儿到课堂上来，给我们演示只有在教科书的文字里才讲到过的实验。第一节物理课，他带我们溜出教室，跑到后山的小树林里。九月一号，对于这个镇子来说尚是夏天，风也是闷热的。我们自然很开心：学校后山的小树林向来是不让进的（我们的小学和中学在一处，自然也受这约束）——虽然我们几个男生摸清了路线，常悄悄来这玩——可有老师带着，正大光明地进来，还是头一回！——这让我们对物理老师抱有了极大的好感：一群人疯跑了半天，累了，就回到林先生旁边。我就地躺下来。林先生这才开口：这应该是同学们头一回上物理课吧。其实我们这个学科呢，不像大家想的那么高深，各位刚才的跑跳，吹过的微风，还有飞鸟和落叶——他指一指头顶：鸟群从树梢上掠过，带下一阵枯叶的雨——我们物理就研究这个。当然，再往大了说，还有日月和群星，这也是我们探讨的：如果你喜欢物理的话，到了大学会学到。我的课呢，不会总在教室里上：毕竟我们学的就是世间万物的规律，教室太小啦。所以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手：我的课代表，来帮忙组织同学纪律——我看这位躺着的同学就十分适合（地上躺着的有且仅有我一人，我连滚带爬站起来），你愿意吗？我马上立正站好，装模做样还要敬个礼：愿意！——这可是我头回被派以如此重任！
我做了物理课代表，自然向身边众人大大地炫耀一番。又因为帮林先生干活是我非常乐意的事（况且能得到糖呢！），更加卖力，连任数届，直到林先生不再教我们。我为此感到十分荣幸：林先生的课，和林先生本人，都是那么的有趣、教人喜欢。夏天，正好又是教到浮力的时候，林先生便带我们去水库游泳。一帮子学生们鱼一样钻进水里，林先生就坐在岸边看我们游泳，一边大声说，同学们是不是感觉到自己变轻了？这就是浮力的作用！可以这样说吧，我的眼就是由林先生帮忙睁开的：我大学学了物理，也完完全全是林先生的功劳。
说到游泳，又想起一桩趣事：林先生由于常穿长袍，一日走过水库边，教几个孩子给推下了水。这自然是被错认成小学校的语文教师了——我们十分理解，因为大家都是挨那位老先生打手板、罚站而长大的。这事被家住附近的同学看到，那几个小学生皆是厂里的子弟，当天下午便被班里男生们堵在街边，揍一顿又恐吓一番，才给放走。这事闹到中学校长那里，肇事者们（自然连同我在内了！）皆挨了家长一顿好打。转天物理课，林先生第一次板下脸来说话：林老师能够理解同学们的好心，但是希望诸位以后都不要再用暴力解决问题，这是非常、非常野蛮的——我本人很不喜欢这样的行为。下了课又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去——谁叫我是物理课代表！我头一回同他犟嘴：可是他们把您推下水池了！您的腿——林先生就笑一笑：没有事，我虽然腿不大好，游泳可还是会一点的——淹不死！随后他又絮絮地讲一些“要文明讲理”“要宽容大度”“做个善良的人”之类说教。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流了一两点眼泪，平白无故觉得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本来是我先打的人。于是又很自然地讲出因此事挨了揍云云。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的行为简直如同梦游，晕晕乎乎什么话都说了。最后林先生替我做总结：别委屈啦，以后不要再打架了。用暴力解决问题是野蛮人的行径。又摸出一块奶糖来放在我手里。我走出教师办公室，正是黄昏。这天天气十分好，天上一片金红。我摸一摸脸上干掉的泪痕，觉得十分奇妙：小学时候背不出课文被打手心，我几乎是班里挨得最多而唯一没哭的。这件事一直教我引以为傲（虽然我语文还是很差）而吹嘘了很久。今天怎么就哭了出来呢？
在同时我又感到一点甜美和舒畅。我以为这是奶糖的功效。
林先生的腿确实是有点问题的。他左腿略跛。但他从不拄拐。这大概是由于他的某种傲气，似乎拄了拐就是证实他真的不行了。这使他在走路时身体总是随着脚步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种起伏就好像是被微风吹过的池塘的波浪——多么安闲从容！他的身上有许多和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的特点和习惯。例如他的金丝边的眼镜，又例如他那口带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可对于这些县城里长大的学生们来说，一切的这些都怪新奇，怪有趣：他的江南口音总是那么的柔软、自然、可爱，而教人感到熨帖！总之吧，林先生当时在我们班上，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男神”——从他的相貌，真可以称得上是男神了。我们看他，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出一丁点毛病！以至于我们得知了他的左腿是在抗日的战场上受伤而落下的旧伤，对他的敬佩简直达到了顶峰：他还是个抗日英雄哪！直到今天，每每我读到那些抗日老兵或者地下党员的事迹，这些英雄们总都长着一张林先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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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64年11岁，正上初中一年级（为防读者疑惑，特此注明：那时小学只上五年）。教我们物理的先生姓林，叫林敬言。
我们特喜欢林先生的物理课：他的课总是那么别致、有趣。时常地他会带一点小玩意儿到课堂上来，给我们演示只有在教科书的文字里才讲到过的实验。第一节物理课，他带我们溜出教室，跑到后山的小树林里。九月一号，对于这个镇子来说尚是夏天，风也是闷热的。我们自然很开心：学校后山的小树林向来是不让进的（我们的小学和中学在一处，自然也受这约束）——虽然我们几个男生摸清了路线，常悄悄来这玩——可有老师带着，正大光明地进来，还是头一回！——这让我们对物理老师抱有了极大的好感：一群人疯跑了半天，累了，就回到林先生旁边。我就地躺下来。林先生这才开口：这应该是同学们头一回上物理课吧。其实我们这个学科呢，不像大家想的那么高深，各位刚才的跑跳，吹过的微风，还有飞鸟和落叶——他指一指头顶：鸟群从树梢上掠过，带下一阵枯叶的雨——我们物理就研究这个。当然，再往大了说，还有日月和群星，这也是我们探讨的：如果你喜欢物理的话，到了大学会学到。我的课呢，不会总在教室里上：毕竟我们学的就是世间万物的规律，教室太小啦。所以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手：我的课代表，来帮忙组织同学纪律——我看这位躺着的同学就十分适合（地上躺着的有且仅有我一人，我连滚带爬站起来），你愿意吗？我马上立正站好，装模做样还要敬个礼：愿意！——这可是我头回被派以如此重任！
我做了物理课代表，自然向身边众人大大地炫耀一番。又因为帮林先生干活是我非常乐意的事（况且能得到糖呢！），更加卖力，连任数届，直到林先生不再教我们。我为此感到十分荣幸：林先生的课，和林先生本人，都是那么的有趣、教人喜欢。夏天，正好又是教到浮力的时候，林先生便带我们去水库游泳。一帮子学生们鱼一样钻进水里，林先生就坐在岸边看我们游泳，一边大声说，同学们是不是感觉到自己变轻了？这就是浮力的作用！可以这样说吧，我的眼就是由林先生帮忙睁开的：我大学学了物理，也完完全全是林先生的功劳。
说到游泳，又想起一桩趣事：林先生由于常穿长袍，一日走过水库边，教几个孩子给推下了水。这自然是被错认成小学校的语文教师了——我们十分理解，因为大家都是挨那位老先生打手板、罚站而长大的。这事被家住附近的同学看到，那几个小学生皆是厂里的子弟，当天下午便被班里男生们堵在街边，揍一顿又恐吓一番，才给放走。这事闹到中学校长那里，肇事者们（自然连同我在内了！）皆挨了家长一顿好打。转天物理课，林先生第一次板下脸来说话：林老师能够理解同学们的好心，但是希望诸位以后都不要再用暴力解决问题，这是非常、非常野蛮的——我本人很不喜欢这样的行为。下了课又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去——谁叫我是物理课代表！我头一回同他犟嘴：可是他们把您推下水池了！您的腿——林先生就笑一笑：没有事，我虽然腿不大好，游泳可还是会一点的——淹不死！随后他又絮絮地讲一些“要文明讲理”“要宽容大度”“做个善良的人”之类说教。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流了一两点眼泪，平白无故觉得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本来是我先打的人。于是又很自然地讲出因此事挨了揍云云。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的行为简直如同梦游，晕晕乎乎什么话都说了。最后林先生替我做总结：别委屈啦，以后不要再打架了。用暴力解决问题是野蛮人的行径。又摸出一块奶糖来放在我手里。我走出教师办公室，正是黄昏。这天天气十分好，天上一片金红。我摸一摸脸上干掉的泪痕，觉得十分奇妙：小学时候背不出课文被打手心，我几乎是班里挨得最多而唯一没哭的。这件事一直教我引以为傲（虽然我语文还是很差）而吹嘘了很久。今天怎么就哭了出来呢？
在同时我又感到一点甜美和舒畅。我以为这是奶糖的功效。
林先生的腿确实是有点问题的。他左腿略跛。但他从不拄拐。这大概是由于他的某种傲气，似乎拄了拐就是证实他真的不行了。这使他在走路时身体总是随着脚步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种起伏就好像是被微风吹过的池塘的波浪——多么安闲从容！他的身上有许多和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的特点和习惯。例如他的金丝边的眼镜，又例如他那口带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可对于这些县城里长大的学生们来说，一切的这些都怪新奇，怪有趣：他的江南口音总是那么的柔软、自然、可爱，而教人感到熨帖！总之吧，林先生当时在我们班上，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男神”——从他的相貌，真可以称得上是男神了。我们看他，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出一丁点毛病！以至于我们得知了他的左腿是在抗日的战场上受伤而落下的旧伤，对他的敬佩简直达到了顶峰：他还是个抗日英雄哪！直到今天，每每我读到那些抗日老兵或者地下党员的事迹，这些英雄们总都长着一张林先生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