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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中篇】《莫逆》(陆抗中心·江东风云)(二宫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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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
问天意若何?总是难料,悲欢无由。
在这段光阴的尽头,却是同一年中,深秋霜降时节;他布置好柴桑的军防,日夜兼程,路旁马蹄踏起的扬尘在凉夜中轻舞,亦沾染了他与夜幕一般颜色的披风。
其实军务已毕,与亲人团聚本也不急于一时,他不需如此匆忙地赶路回家;但他在临行之前的某个夜,却没来由心绪不宁,以至久久不能寐——好不容易终于成眠了,他却无端觉得心神恍惚,眼前隐隐绰绰,似看见了什么特别的场景。
“南阳王,如今可还安好?”
南阳王?!他猛然一惊,自己自赤乌九年(公元246年后),分明一直在柴桑驻军;而自从大帝孙权将孙和迁为南阳王之后,孙和亦一直居于长沙;两人之间也甚是默契,极少有所私交,已避免给对方带来意外之险——可现下他却没来由听得“南阳王”名号入耳,这忽然是怎么回事?
还是以如此没礼数的态度……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得清晰了些,那是个穿着使者服装的人,趾高气扬地面对着一位意态颇为儒雅的青年;而能拥有如此含蓄文雅之风的人,只可能是——
“南阳王……殿下?!”
他忍不住想呼唤挚友的名号,可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半点声响;他想再看清晰些挚友的面容,却惊觉人之容颜憔悴,宛若寒风过境,玉树凋残——可任凭寒风凛冽,唯独却夺不走,那男子始终温煦的眼眸中,独具一格的悲天悯人之态。
好似严冬白雪,白茫茫一片,却有一点点绿意,悄然生放——分外叫人心疼。
“国事安好,即是人事安好,”令人奇怪的是,孙和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双目只注视着嚣张的来使,全不为那些无礼之举动怒,“天使此来,若非奉新帝之意,便是奉掌国之权者的命令吧?”
“果真也是皇亲国戚,猜得倒是半点不错。”
若他手中有剑,他简直想要直接上前,一剑取了这骄横来使的命;然而他知道这绝不是明智之举,自然要立马克制住自己的手——但是,自己的手……在哪?!
一时间,他顾不上听孙和与使者之间,又对谈了些什么——此时的他惊愕、甚至是惊恐万分地想要凝视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连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居然都无法实现——只因他此刻的身形,似是通透,似是虚无;明明置身于灯火之下,却浑不可见——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怪道自己总觉得恍恍惚惚,若清风般空灵无依;他想起许多年前,曾与父亲(陆逊)同赏的《庄子·齐物论》,流连于庄生梦蝶,蝶梦庄生的奇幻之中;可现在……是梦境中的自己幻化成了风,还是风走过的人世,本就是春秋繁露、虚花开谢的一场大梦?
但他的迷惘也没有持续太久,思绪便被来使骄横无礼的嗓音给拉了回来。
“奉陛下之令,收南阳王玺绶,即日遣往新都,”使者此刻眼神,哪有半分臣下对皇子的态度,倒像是玩弄老鼠于股掌之上的猫,“南阳王——不对,若无玺绶,已是形同被废;但毕竟此刻是臣下送您,臣下还是用一字,‘请’吧?”


IP属地:广东48楼2019-04-20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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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奉七弟(孙亮)之令?诶……心有守忠节孝悌之意,奈何此生,错生帝王家,”明知这一去的结果将会是什么,但无愧于天家之子的身份,孙和始终保持着那份淡定与从容,“只可惜,不能与幼弟再当面一别;亦让人在可怜之余,不忍叹其前路——”
    “——汝安敢对陛下不敬?!”
    先前还傲慢无礼的使者,表情在一瞬之间,已转为惊愕——表面看,是因孙和大放厥词而怒斥;但实际上,真正心慌意乱的,却还是这使者本人。
    “——虽然,你说你是奉新帝之命而来;但事实上,应是奉孙峻与全公主之令吧?”即使面对着如此不恭的来使,孙和俊雅的面容上,居然依旧是莲荷般安然的神态,“可怜七弟小小年纪,就免不了身陷纷争,为人左右——而至于长姐么……”
    无形亦无影的他,此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斯人之平静祥和,如莲生于九天,落于凡尘,出于淤泥而不染,终有人谓之零落,亦谢世重归玉虚之时;但他分明看见,莲花柔美的瓣上,似有露水晶莹,凝结着纯出于心的悲伤。
    “长姊,又何苦如此恨我,甚至不惜与孙峻结党合污……?纵我身殁,却并不会与你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喜乐,”提及那位暗中勾连权臣、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长姊,孙和眼神之中,依然只有痛惜,“卿本佳人,奈何怀恨而为凶——徒使人伤而怜之乎?”
    “放肆!!!竟敢讥嘲长公主(孙鲁班)与丞相(孙峻)!!!”
    使者的叫声着实刺耳,但旁观的他,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只定定凝视着挚友的眼眸,即使挚友无从见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孙和一度是孙权最喜欢的儿子,只因其心性之宽厚温柔,甚至到了足以对相犯者——譬如曾经诬陷其母(王夫人,孙权妃妾)、亦挑唆其父子关系的长姊全公主孙鲁班——真心以待的地步;但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孙霸始终不能相信孙和,而孙权亦始终不能真正坚定,立孙和为帝之心:除却为君者擅制衡之策,亦是因为,斯人至善,而乱世难容。
    分明是世间最真诚的一捧丹心,却偏偏因为太过美好,反倒叫相形见绌之辈,不敢信其真实。
    ——或许世之所幸,为有我信之;然世之最伤,因唯我信之。
    分明孙和在微笑,笑得纯然而悲悯,果然是只应天上有的不染纤尘;可他却看着那微笑,看得直想落泪。
    “既已形同废黜,理应知道——”
    “——你是何物,居然胆敢对南阳王殿下如此放肆!!!”
    突然听得一声,胜似莺雀鸣歌的声音,却正是他妻室的长姊,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南阳王正妃到此——犹记山间那一日,这位名门之女,严装丽服,笑靥当真堪国色;而此刻的她,服制虽不若当日繁复,姣好的面颊上亦是怒容,但那不能易之的一往情深,原来才是这如花容颜,真正最光彩照人之处。
    在她身后,却还跟着一位有着清水脸容的年轻女子,并携着三男一女共四个年幼的孩儿而至,想必是孙权昔日赐孙和的侧室何姬,与孙和的子女们了。
    “究竟是谁人放肆?哼哼,莫说你夫的南阳王玺绶已被收缴,亦将奉主上令前往新都,与罪民无异;就连你母家张氏一门,也因株连谋反事而坐罪,如此者,却是何人不敬何人啊?”
    “什么……谋反……?!”
    与他的妻有些相似的丽人猛然一震,险些要护持不住,在她背后瑟缩着的姬人与孩子们——但不愧是昔日为大帝之师、老而弥辣的文侯张昭之孙女,只震惊片刻之后,丽人便重新抬起了头,秋水美眸之中,竟然带着荆棘般的凌厉与刚强。


    IP属地:广东49楼2019-04-20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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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休要血口喷人!吾祖文侯张昭,乃东吴两朝重臣;吾父定侯张承,忠贞为国,通达治体,江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此先烈,张氏一门,岂能为背国忘君者哉?!”
      “……张氏一门有什么不可说之事,外人还真是不太知晓,”这使者的腔调甚是油腻,眼神之中却带着危险的光泽,“可张定侯与太傅诸葛恪有姻眷之亲,这倒是事实罢?如今,诸葛恪意图迎立孙和谋反,这在江东,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南阳王妃,您之前遣使朝贺您舅父时,您的舅父说了什么话,您该不会忘记了吧?”
      “——仅凭一句空穴来风,未查真伪,如何可为定罪!”丽人的面上怒意更胜,却显得肤色更加鲜亮,宛若怒放到极点的芍药花,“纵然民间谣传太傅与我言,‘期当使胜他人(必使你出于其他人之上)’,然一此言非实,二无人查证,三则太傅未有反行,仅凭此而断罪,怎可如此目无法理!”
      “——这却不干臣下之事了,臣下也只是将诏令带到罢了,”使者却也没被丽人吓住,愈发目中无人起来,“但遵不遵诏令,那却要看曾经的南阳王殿下了——若是您不奉命前往新都么——”
      张狂的使者目光环视一圈,其眼神之尖锐,仿佛能将他的虚形都洞穿;他正在忍耐与恼怒中煎熬,一面却忍不住一惊,担心更是又多了好几重——这使者的目光固不可能看见他,却偏生盯住了孙和的儿女们——尤其是看起来最为年长的那个。
      “这位小公子……是当日大皇帝赐名为‘皓’,爱称‘彭祖’的那位吧?”使者颇有些玩味的语调,在他听来,当真是难听至极,“南阳王殿下,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从,一切大约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但你若不从嘛……只恐大帝昔年对小公子们的期许,可也都白费了——殿下字 ‘子孝’,不忠已罢,难道还要再做个不孝之人吗?”
      “住口!殿下,莫要听此等宵小胡说!”张妃愈发愤怒,却也愈发因此,美得惊心动魄,“殿下,清者自清,天理昭昭,切莫要听他胡言乱语——难道东吴上下,就再没有能明辨是非的忠臣良将了吗?!”
      当然有,当然有!他在心底呐喊着,呼唤着,却始终全无效果——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孙和知道,绝非整个江东都已离他而去,人间亦始终留有温情?!
      可形若虚影的他,所想所愿,终是徒劳——却见孙和轻轻将手搭在爱妻的肩膀,语声依旧温煦得仿佛山间阳光。
      “爱妻——若华,”他亦是第一次听孙和,直唤张氏长姊的名字,“如你所说,清者自清,上苍与神灵都知道,和……本就是清白的,又何必与不会回头的人,强自以卵击石?亦正如此使所言,此事可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却不能因此,害了我所深爱的你们……”
      “殿下……”
      他还尚未看见妻姊有什么反应,耳侧倒先听见立在一侧的何姬,终于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才看清那些幼小的孩子们,或疑惑、或惊慌、或不安的神情,却又猛然听见一声娇喝——
      “殿下胡说些什么呢!!!”
      恰若花开荼蘼,美极盛极——尽管她已是泪流满面。
      “殿下,您是妾身——是若华的夫君,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刀山火海,夫妇结同心,此生终不离,”分明美眸中还含着泪水,但那双美丽的眼中,却有灼灼若火的光明,“夫君,为夫之妇,吉凶当相随,终不独生活也!”


      IP属地:广东50楼2019-04-20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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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孙和何德何能,得与你相伴此生……”
        莲荷上凝结许久的露珠,终于轻轻坠落而下;可他却不能托住那坠落的悲伤,亦不能为眼前相拥着诀别的一家人,滚落一滴属于自己的热泪。
        “时刻差不多了,再不前行,臣下的差事可也不好办了,”使臣却始终没有看他们别离的场面,“是时候前行了——”
        “——不行!不行!你要带我父王去哪儿……!!!”
        居然是那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小公子,忽然就冲来使发起怒来,黛色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里仿佛能射出把冰刀——使臣正欲发作,却没料想孙和居然回转过身,再一次将自己尚且年幼的长子,轻轻揽在怀中,细细爱抚。
        “这可不行啊皓儿,人不知其实,而不愠怒,不亦君子乎……”即使知道再过片刻,就是一去永别,孙和唇角的微笑,却依旧不减半分风采,“皓儿,你要记得,君子爱人以德,无终食之间违仁——无论你日后,为人子、为人兄,或是为江东之臣、为封邑之君侯,甚至万一是……总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爱人者,人恒爱之——明白么?”
        大概谁都看不出来,这小公子到底有没有真听懂;毕竟那远山色的浓眉,始终揪作一团,当真与寻常孩童,大相异趣——却与许多年前,另一个反复纠葛的孩童,颇有些相似。
        “啊,一时半会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记忆中,那是莲荷般温雅的男子,最后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的上大将军,江陵侯陆逊,在我尚幼小时,便是将许多为人处世之理,慢慢详解于我听的……若是你有缘,能遇上了如今的江陵侯,陆抗,陆幼节,陆将军——他能教给你的,一定、一定比我,要多得多了……”
        “如果你真与他有缘——必定,必定要替父王,珍重他啊……”
        若非亲眼所见,他决计不会想到,那对他亦兄亦友的人,在如此生离死别的场面,最后一个不舍的眼神,居然是留给他——一个本不存在于此间、本非孙和至亲的人。
        可透过孙和的眼神,除却不舍,他好像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是不能相见的遗憾?有没有无法说出口的嘱托?还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怨怪?!
        越是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怨怪,他就越是想要扑上前去看个真切,哪怕身若无形也没关系——但偏偏就在这时,孙和终于拍了拍孙皓的肩膀,随即复转身随嚣张的来使前行,从容而泰然,正是龙去鼎湖应有的姿态。
        “等等——殿下!!!!殿下——!!!!!”
        即使伸不出手,此刻他心中所念,唯有拽住孙和,不让其人离开——可不知道是否与用劲过猛也会摔倒同理,他并没能抓稳孙和的衣角,反倒在迷糊之中猛然跌落,若断了翅的蝴蝶,骤然坠于风中——再一睁眼,却是在幽深夜中,漆黑不见五指,恰若当时之朝堂。
        ……


        IP属地:广东51楼2019-04-20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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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
          “夫君……为何连日来一直郁郁不乐?”
          陆氏家宅简朴大气、又不失庄严恢弘的屋堂前,栽种着许多常青的树木;虽然,其中大多数,还才刚长成身量不久,但却也有几株远比他、甚至他父亲还要更加年老的古木,更是枝繁叶茂,树冠如擎天之伞盖——恰如英才辈出的陆氏宗族,携旧换新,始终支撑着江东的一方天空。
          树如此,人,亦如此。
          “并没有什么——”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眼神虽好似在凝望着林木间,两个正在互相嬉戏的孩儿,实则始终闪烁不定,“可能是许久未见阿晏与阿景相互玩耍,忽然想起幼时与父亲在林中游逛……触景生情罢了。”
          “——触景而生情,的确是常事,”可他的妻房虽然温和内敛,心思却也是细密如针,“可是……夫君所触之情,若是昔日在家之事,可却为什么……还披挂了铠甲呀??”
          他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穿着军中才装束的沉银铠甲与墨色披风,其色泽虽不若朱红浓绿般艳烈,却宛若漆夜之中,银河皎皎、星月璀璨,辉光虽然明澈,却也带着遥自广寒的清冷,倒是别样的慑人之心魄。
          “这个,这个……”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兴许是……”
          “——夫君莫不是在驻防时,遇上了什么难题,才如此紧绷如弓?”一身素色锦衫的若筠,却似天际银河边悬着的柔云,恰巧与寒夜天星相衬,“虽然妾身不通军事……但若夫君能倾吐一二,或许心里也能稍稍舒畅一些吧?”
          的确,人若始终抑郁,就会失去行动的潜能;他神色颇复杂地望了望爱妻,斟酌许久之后,才终于吐出了些许字来。
          “这一阵子,朝廷与陆家之间,是否有异样?或是,朝堂之内,有无生变……民间又有无谣传?又有没有亲家的消息……?”
          “——夫君,这……您究竟是要问哪一个呢?”
          一时间,夫妇之间,都是一怔——他看见爱妻的秋水明瞳中,写满了不解与疑惑;而爱妻,则看见了他寒星似的眸间,有碎裂的光辉,似在灼烧着余热。
          “这……”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与若筠解释,毕竟随意说梦,闹不好会被人以为是痴,“总之,我去驻防的这段时间,大小诸事,有无异常之处?”
          “这个……”若筠忽然被他这么一问,着实是一时语塞,“似乎并无太多异常之处,并无事相扰陆家……只不过,夫君骤然一提,似乎真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最近实在有些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怀疑,是否有什么,不能随意让陆家人知道的事情,在暗处悄悄发生……”
          爱妻如此回答,却比获悉了什么大变故,还要让他担忧万分——以吴郡陆氏江左第一大族之尊,消息本不应如此不灵通;但眼下……
          “——那你近日有与你娘家人互通么?”
          “这个,已有月余未来往了……”若筠微微低下了头,“前阵子阿晏重症风寒,我与母亲一直都在照顾着,当真没有闲暇功夫,去拜见母家叔父与长兄……”
          “但愿真不要是如此……”
          他的爱妻只看见他眉头紧蹙,只听见他又说出了什么意思不全的奇怪话;却并不能知晓,此刻惊讶、甚至惊恐的情绪,已在他心头,如青藤般疯长——那场似梦非梦、似虚非虚的奇景中,嚣张跋扈的权臣使者便说,彭城张氏定侯一系已被收监,不日便将以参与谋反论处;而朝堂之内封锁了一切动静,难不成,收网之时已至——甚至已过?
          擒贼擒王,再剪其“羽翼”,恰是权谋相争常用之道;如今,朝堂之上,权臣相斗如火如荼,莫非真得已经又分出了一局胜负……?


          IP属地:广东52楼2019-04-20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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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夫君,夫君?!”耳侧却传来若筠焦急的呼唤声,“身子无恙吧……?你的脸色忽然苍白得吓煞人……”
            不——不会的!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即便在这场黑吃黑的权臣斗争中,诸葛恪当真输得一败涂地,吴郡陆氏却始终与此事全无牵扯;纵使有人要追涉二宫之争,他父亲保护孙和的旧怨,却也必然是无从下手!
            至于他的妻……她虽是诸葛恪的外甥女,但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更已是他陆氏家门中人,于情于理,都不应也不必波及到她才是!
            顾不上回答爱妻的关切之言,他先是长舒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恰见着那一丛林木,参天老树遮盖天穹,护着丛丛新木,逐渐成长起来。
            一切都会如这般,渐渐好起来的——他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耳边却听见什么东西扑棱翅膀的声音,继而肩上猛地就是一疼——却居然是被一只长着翠绿羽毛的大鹦鹉,狠狠啄了一口。
            “诶,‘凤花台’!”原本在林间嬉戏的两个男孩儿,却正好也看见了他这一刻的狼狈,“‘凤花台’在啄阿翁诶!!!”
            ……这鸟平白无故来凑什么热闹?!他心绪正乱,看着这忽然飞来捣乱的鹦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发作,却听得这鹦鹉学着他父亲过去的腔调,‘一本正经’地叫着——
            “阿抗,还不去迎客?”
            真是狐假虎威也得有个度,旧人都不在了,还平白要添人家的新愁——他当真一下管不得,这只鸟过去的来历如何贵重,就要抄起剑鞘狠狠拍上一拍;耳边却又听见一声,温和之中透着焦急的呼唤——
            “抗儿……你在后院吗?有稀客忽然登门了……只恐,要你亲自去见,方才妥当……”
            居然是母亲的声音——虽然陆孙氏一向待后辈慈爱,但他深知,母亲并非没有主见的小女子,待人处世一贯拿得起、放得下,极少会有如此焦灼的时候。
            “母亲……来人到底是谁,居然能劳动母亲如此?!”
            却见陆孙氏擎着裙摆衣袖,风韵尚未完全被岁月消蚀的面容上,刻着无限的担忧。
            “——是如今的当阳侯、镇东将军,朱绩朱公绪……”
            “……怎会是他……”
            可真巧了,鸟儿才胡闹完,旧主居然前脚直跟后脚,找上了门来——他并非不知朱绩与诸葛恪之间的宿怨,但毕竟朱绩亦是前朝忠良之后,本人亦是知轻重、明法纪,甚至还曾拒绝过鲁王孙霸的攀附,按说该不会与权臣同流合污;可他的军务与朱绩素无交叉,而现下朱绩却忽然亲自前来,到底是为何事呢?
            当真是比十七岁那一年,在山间陡然遇见时,还要更加难断敌友——那一刻,他当真由衷希望,是自己多思多梦,忧虑过多,而并非恰好应了某句话——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现实,总爱将人的希冀粉碎。
            “的确是他……而且,虽然他没有令人上前,但母亲瞧得出,他是带了人众前来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镇东将军熟习兵法,亦算明白事理,”他看了看依旧放不下心的母亲,以及一旁的爱妻,竭力用镇定泰然的眼神安抚她们,“母亲,孩儿能对着父亲在天之灵发誓,绝无任何勾连朋党、堕陆家门风之事——想来朱将军,也不至于要肆意为难陆家的。”
            “好好照顾母亲,等我回来,”转身之前,他充满信任地望了望若筠,尽力不露出内心仅有的一丝丝惶惑与摇颤,“放心吧,一切都会安好的。”


            IP属地:广东53楼2019-04-20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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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碗英雄酒,承载过多少血与泪?
              若在当日,他与那位视若兄长的前辈,同饮农家腊酒的时候,他可当真没有想过,一别经年,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那位等候他多时的沙场将星,此时面容,却是殊无笑意,浑然不似婚仪时的样子;一身色泽略有些黯淡的铁铠,配上朱赤色的额带与披风,宛若一株秋末飘落红叶的枫,在寒露霜重的时节,坚守着自己心中的缕缕星火;眼神并不尖锐,兵刃亦隐于匣中,满身的肃杀之气亦是凝而不发,却无端让人,心有登泰山、临峰岳的触动——这才是又一辈的东吴大都督,传承兼磨炼而出的真正风采。
              “没错,是我来见你了,”不等他开口,朱绩居然先答了腔,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也幸亏终究是我来见你了。”
              他隐约好像听见,那依旧沉稳而有磁性的嗓音里,好像夹杂着一点点叹息——但当他再对上那双曾经温暖的眼睛时,却只能触及到兵戈锋刃的寒芒。
              “地主自然当守待客之道,但客人,也理应有自知之明,”他在东吴军政的历练也不算少了,自然能察觉,朱绩此来,绝不是如之前那般为善的,“我与朱将军无有过节,而朱将军却忽然带人强逼我吴郡陆氏,究竟是何用意?”
              “——若我不敬你是吴郡陆氏,江陵一脉的家主,我又何须让闲杂人等,先行隐蔽?”朱绩摇摇头,眼神仍紧紧锁在他身上,“但你却想错了一点——我尽力在守为客之礼,但是我此番,却并不是来陆家做客的。”
              “这么说,你想必是奉陛下(孙亮),或是武卫将军(孙峻)的诏令,前来查我陆家了?”朱绩锋芒隐现,他却也毫不退让,“敢问我吴郡陆氏,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竟能劳动本不务刑罚的镇东将军,亲自前来彻查?”
              “——你新婚当日,我就曾与陆丞相说过,吴郡陆氏侍君之诚,江东人有目共睹;你本人亦是忠清廉直,又何苦连心气上,都要妄自菲薄,屈于时人,堕你家门声威。”
              朱绩的语声,虽然仿佛战鼓擂动,金铁铿锵;但同样长于军事的他,却无端觉得,对方并没有朝他,真正摆出进攻争斗之态。
              “——我此番来,并不是不识相到要找吴郡陆氏的麻烦,”朱红披风扬起,已至中年的将军也终于点到了正题,“我来,只是来带尊夫人张氏,罪臣诸葛恪之外甥女,听候武卫将军——不,已是当今丞相(孙峻)的发落。”
              说到底,也是从了权臣之令么?!
              虽然相信朱绩的人品绝非如此下流,但他心头热血,却犹在怒意之中,熊熊燃烧着。
              “……你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你眼神里了,”他又再一次失去了先行发问的机会——因为朱绩又一次抢过了话头,并且又点中了他心中所想,“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虽然,陛下与孙峻于宫中设宴,诱杀意图谋反之权臣诸葛恪的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将废太子孙和流放新都再赐死,也和我无干;但确实是我,奉当今丞相之令,前往公安(今湖北省公安县)诛杀诸葛恪之弟并其侄,及其一众残党。”


              IP属地:广东54楼2019-04-20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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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绝非如此,陆幼节,你有江陵侯托付给你,这般偌大的吴郡陆氏;但我亦有我父遗留给我的,若夹缝游丝一般,独悬一线的吴兴施氏一脉,”提起已故去的父亲,朱绩的嘴角虽然依旧保持着上勾的姿态,但那双冷静的眼眸中,却好似已经泛起了红色,“你知道在我义正言辞的拒绝鲁王殿下之后,我父亲又是如何回应我的吗?那样英勇善战的将军,却说了一句,‘儿啊,正直忠贞是为人之本,但是行事之时,也莫要凌厉得过了头,以致我们吴兴施氏,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未断根而先伤本啊……’”
                “……令我知道这些,与令旁人知道,又有何不同呢?”虽然他的理智在体谅朱绩,但内心奔涌的感性洪流,却犹然难以控制,“这与你执行公干,本无半点关联。”
                “——这恰是我专程揽下对你陆家的差事,必须要亲自来见你的缘由了,”枫红火树般的男子,眼神中如火如炬的目光,终于聚作一线,“如今的江东,已非昔日,那个才俊辈出、人人志在千里之外、敢与天下英雄争锋的江东;你不是能合万人之心、能服万人之众的孙伯符或陆伯言,我也不是能令同僚饮醇自醉的周公瑾——先辈固然开创了我等难及的伟业,但我们所承担的,所守护的,被左右或纠缠的,却是他们当年所未曾预料的……譬若你终不能如你父亲一般直谏至尊,而我,亦只能完成下达给我的命令。”
                话还未说完,已先能见那朱赤色的披风,轻轻荡起,像极了一场场斗争中,染红了江东天地的血——朱绩虽已复立直了身躯,但却也没有直接踏进陆氏庭院的家门,只先用眼神凝视着他,火与冰,焰与霜,在视线中摩擦碰撞,虽然无声,却最是剧烈。
                “这究竟是只关乎一个女人的事,还是会甚至牵扯上整个吴郡陆氏的事,现下,全都在你——望你想想七年之前,你是如何在至尊面前,为令尊洗清冤屈,以正陆氏之名、使陆氏转危为安的。”
                分明只是放朱绩进门与否,这般简单的一个举措;然而对他来说,却简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煎熬万分。
                固然,他曾与母亲说过,绝不能弃陆家于不顾;但若要保陆家安稳,难道必须——让她一个人,为本不是她的错误而支付代价吗?!
                他抬眼看着朱绩,目光中的寒意,简直能将周遭一切尽数冻结——哪怕些微得几乎毫无分量,但平生以来,他居然第一次,确确实实产生了如此情感,胜过哀伤,胜过愤怒,那是——
                抗拒。
                若湛卢龙渊之刃,不可摧之;若百丈玄冰之壁,不可破之。
                “怎么了,奋威将军,”但当真不愧曾任过大都督,朱绩却也没有被他吓住,看着他的眼神,也愈发像是在看着敌人,“难道你要抗命么?”
                抗命么?呵呵……
                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此刻自己复杂的心情,究竟是要奋起而抗之,还是委屈以顺从;但他却仿佛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历尽沧桑、却依旧温润如璞的声音在回荡——
                “——尺心方寸,思虑太多,岂非亦是凉薄?”
                ——可您能不能告诉我……何为凉薄,何为不凉薄呢??


                IP属地:广东56楼2019-04-20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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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就在他一面与朱绩对峙,一面却忍受着内心的纠葛与煎熬时,却有一阵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忽然传到这无声的战场上。
                  “——当阳侯何须如此!妾不过一女子耳,自不会违抗君命,何必对夫君如此相逼?”
                  背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尔后,便是她熏衣的玉兰花香,依旧是那么清新典雅——他看着她仿佛一片素色的柔云,飘然而至,却无端心下一震,唯恐他这座百尺冰山,却不能留住这朵优雅的云彩。
                  “不愧是名门之女,夫人果然是识得大体的好女子,”朱绩见了若筠,礼数倒依旧是周全,与他梦境中的使臣大是不同,“夫人,若有什么嘱托要与幼节说,末将绝不阻拦。”
                  看着那红枫般的中年将军,居然真背过身去了,他却真得再顾不得许多了,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生怕一旦松脱,她就会像梦境中的风一般,骤然消失,再不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分明他有更多想与她说的话还压在心头,可偏生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没有你在……母亲怎么办?阿晏和阿景怎么办?还有……”
                  ——还有我,怎么办?
                  “母亲在和往日一样操持家事呢——你难道还对母亲不放心吗?想当初,我来到陆家,一切都还是母亲细细教习的呢。”
                  分明彼此都已经知道,当下是何种事态,亦然知道如果别离,是否还能再相见都成未知;但她眼眸中,那湾静谧的沧海依然如昔,汇聚万潮,而不生波澜。
                  “至于阿晏和阿景……母亲让他们试试给‘凤花台’喂食,并换水洗澡了——男儿嘛,若从小,就能多一份,如他们父亲一样的心思细腻,陆家之和乐安稳,大概也就不用愁了……”
                  “可是……可是……”
                  “——可是夫君,你虽然从来不提,但是妾身——若筠知道,你负担得已经太多了,”她的浅笑始终如玉昙般柔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责怪,“可是这世间,有得必有舍——十年以来,夫君,母亲,父亲,以至陆家上下都善待若筠,若筠怎能因己身之故,置陆家、夫君于水火?”
                  不等他再说出些什么来,却见她从素色的衫裙之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刺绣却甚是精细的荷包——他看着她将这只小包打开,将一件一件充满回忆的物品,一一取了出来,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那一日与夫君初遇,被夫君一剑劈裂的,祖父所传的玉璧……连若筠都不能幸免,想来张氏家门也遭飞来横祸,此物日后,就全赖陆家保存了——留作些念想也好。”
                  “——这个玉玦,是夫君昔日赠给若筠的,周都督与孙将军所传的宝物……十年光阴,今日若筠就将它奉归原主;如若夫君应允……不妨将其传与阿景吧,他一直都是个敏感的孩子……有这个在,他或许也能心安些吧。”
                  “——还有这,这个……这是夫君与若筠,十年之前,于新婚之日所结的发……原本,若筠心中已定,要一生一世的照顾夫君;可是现在看来——”
                  却见素白如葱管的手指,轻轻就将两股缠在一起的发,缓缓地解开了——刚被解开的两股发,却犹然保持着被结曲的形态,恰似他此时的心境,不能轻易复矣。
                  “——若筠只能陪夫君,走到今日了……夫君,这一股本是你——”


                  IP属地:广东57楼2019-04-20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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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不行……”
                    原本,与他相依十年的爱妻,要将那发质较粗的一股还给他;可他却忍不住伸手,要扣住她另一只手的手腕——只因那另外一股,是与他曾结过的,她的发啊。
                    “……这次可不能由夫君一时任性,毕竟,那一天晚上,夫君与母亲聊天时,若筠已知道夫君竭尽全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自始至终,她的语声都那么温柔平和,就像拂过静海的微风,或是一簇簇渐次而开的浪花,“若筠既然不能照顾夫君一生,那就要全心全意,保夫君一时无虞;才是真得能,从长远处,帮到夫君呀……”
                    创痛吗?并非如此,他已压根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只因最剧烈的伤,却能让人,极尽麻木——他怔怔地看着她将那一缕细发取回,带走了他想抓住的,最后一点纯属于她的念想;他看着,亦只能看着她,最后一次向自己凑近,轻轻拥抱着仿佛被万载冰寒冻结的他,再最后一次,在他的唇角,印上来自她的印痕。
                    ——可自始至终,她都是微笑着的。
                    所谓海上升明月,大概那月儿弯弯,就是那如海一般通透的心胸,捧出的一湾浅笑。
                    “夫君,即使若筠以后不在陆家,也再看不到了,也请一定要——继续将夫君认定的路,继续走下去啊,”她最终还是放开了他的臂弯,就像天上的云朵,最终会飘离地上的山脉,“若筠始终是相信夫君的——也不多耽误朱将军公干了,将军您请吧。”
                    “夫人无需多惊,朱绩力所能及之处,自不会怠慢了夫人,”朱绩转过身来,招呼出了隐在暗处的人手,最后却也没忘与他留下一句话,“陆将军,你也好自为之吧——但千万不能忘记了,在所有取舍与牺牲的背后,才是我们真正坚持的信念。”
                    终究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吗?无论他如何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却始终是追不上人心么……?
                    分明身上还穿着铠甲,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空虚过,仿佛玄冰四散崩落,于虚空中升华无踪;又仿佛一株孤独的竹树,为风霜剥去了外层的竹皮,徒余劲节,为寒风吹彻。
                    他仿佛迷失了自己一般,空落落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直到一声充满童稚的呜咽,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呜……呜呜呜……”
                    他扭头凝视着那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有温文若璞、宁静如璧的仪态,除却他与她的小宝贝陆景还有谁?
                    但此刻,这个还只有三岁的陆景,却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显然,这个敏感多心的小宝贝,隐约发现了祖母与母亲的不对劲之处,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到窗口,却看见了母亲被一群官兵带走的一幕。
                    他试图想上前安抚,不料这只有三岁的男孩儿,却不停地躲避他试图轻轻抚摸脊背的手心;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但那稚嫩的眼神,却好像在倾诉着“父亲为什么不能阻止他们”的不满。
                    “……你以为父亲,就真得一点也没有想过吗?”
                    但这孩子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样,哭得越来越大声了——他真被这哭音弄得烦不胜烦,一时气结之下,居然“啪”一巴掌,猛然拍了下去。
                    “哭有什么用?!如果哭能有用,为父立刻就和你一起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来了这股狠劲,冲着只有三岁的陆景猛然喊到,“与其流那没有用处的泪珠,不如学好一身文韬武略,将来若有转机,亲手从那些坏人手中再救你母亲回来——或是让更多人的母亲和妻房,免于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三岁小孩儿虽然一直在啼哭,可毕竟不会丢了聪明颖悟的本性;这忽然被父亲狠狠一巴掌拍将下来,又听得这般有力的“训话”,居然一下就不哭了,硬是哽咽着,要支撑出一副坚强之态;他也终于有了机会,能轻轻揽住宝贝孩儿的肩头——可却已是欲哭无泪。


                    IP属地:广东58楼2019-04-20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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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或许当真是倦了——他缓缓立起身来,可前行的方向,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
                      “——别担心……为父只是小散一会儿,不会走失的。”
                      映在陆景清澈的眸瞳中的,却是仍旧年轻的父亲,迈着有些晃晃悠悠的方向,一步一步,有些摇晃地走着,挺拔如苍松的身影,最后消失在,陆氏庭院之后的树林之中。
                      天色,突然暗沉了。
                      ……
                      “……这雨下这么大,你父亲却上哪儿去了?”屋堂之内,陆孙氏却正在与已经年满七岁的陆晏对着话,“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可是深秋的雨,他本来就应该好好爱惜身子骨……”
                      “祖母,您不必太过担心的,“意态已稍见稳重的陆晏,正在帮翡翠色鹦鹉‘凤花台‘梳理着鸟毛,“也许父亲其实在屋里,只是把自己关在哪里没出——”
                      可陆晏清脆的童音还没说完话,却被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啊——父亲!!!!!”
                      “啊——抗儿!!!!你都已经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任性啊?”陆孙氏一见满身湿透、鬓发散乱的他,当真是重重吃了一惊,“你等等,母亲叫人为你拿个炭盆来——”
                      可陆孙氏却在看清他眼神的一瞬间怔住了——此刻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是昏暗无光,没有半分素日的神采,反倒如同死物一般。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因为一家之主的异态而怔住了——最后居然还是那只能人言的大鹦鹉,忽然出口吟诗,打破了无比诡异的寂静。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接罢这句诗,他终于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双眼轻轻一闭——便不知道之后的一切了。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在回忆的尾声,终于将发生的一切来龙去脉,与最慈爱的母亲吐尽的他,又是一阵虚弱无力,复软瘫在褥上,“母亲,在您看来,我……是不是,既愚笨又无能?我三番五次,困惑于选择;可己心之所向,又再三再四,与人之意相逆……可最后,却总是适得其反,甚至反累得他人,为我牺牲……”
                      他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墨黑发线,身骨虽然虚弱,心中却涌起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他本该保护孙和,偏生却不断拒绝孙和的好意,最终却也对自己的旧时之诺无能为力;他本想为父亲分忧,可谁知最后,是不是反倒加重了父亲的负担;他理应始终守护爱妻身侧,不料最终,反倒是爱妻,成全了他所谓的忠孝与坚守……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可你若不如此替人思虑、替人忧愁,又岂非更是无情?”
                      陆孙氏的声音并不高,但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一点点的火花,却似乎温暖了、照亮了,他心头笼罩的寒夜——尽管脑袋依旧滞重无比,但他却还是猛力扬起头,定定凝视母亲褐色的眸子,恰如远游之船需要靠岸,他也想从母亲的眼神中,找到他一直想停驻的彼方。


                      IP属地:广东59楼2019-04-20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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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陆孙氏的声音并不高,但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一点点的火花,却似乎温暖了、照亮了,他心头笼罩的寒夜——尽管脑袋依旧滞重无比,但他却还是猛力扬起头,定定凝视母亲褐色的眸子,恰如远游之船需要靠岸,他也想从母亲的眼神中,找到他一直想停驻的彼方。
                        “儿啊——一直以来,无数人诚心待你,甚至为你付出良多,其实并非是因为你,能为他们带来他们所求,”母亲的话,像温暖的甘霖,润泽着他枯渴已久的心田,“而是因为你的初心,始终能为他人,反复思量——世间许多事情,是人力所难左右;但你已经有所付出,已经进行了最好的取舍——旁人都会因此,感激你的用心良苦。”
                        “但是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在独力承担着一切;你想要照顾别人,但别人亦不会忘记你——若是你不学会一并接受他人的给予与期待,人心与人心之间的温暖,亦不能相互而生了。”
                        “……也许,确是如您所言吧……”他有些虚弱地点了点头,“得您相慰,儿心稍宽;但以如今之形势,并陆氏不能迎回弃妇之族规……母亲,此刻我只要一想及若筠,便是痛彻心扉,心如刀割——因为她,儿方明白挚爱一个人,仿佛连皮肉上都生了铠甲;可如今,这层铠甲却要被生生分割,着实是切肤之痛,而且……”
                        若说他是竹节,她便如其名,乃竹之美质也;竹劲如剑,有筠在侧,便如仗剑披甲,共御霜寒——剑与铠甲存在的意义,本都是为了保护心之所向;但如今,为了保护心中之所向,他却要用心中最锋利的剑刃,生生割开贴附在心头的铠甲。
                        “诶……天有不测,人有离合,某些风波总是难料——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好孩子,”陆孙氏也甚是感伤,显然也在为儿媳之事而悲,“但我儿,切莫又要多怪罪自己——其实,莫说旁人,即便是你父亲当年,亦有不能保护的人,不能求全的情……”
                        母亲居然会在此节,提起父亲的往事,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他想从母亲面上探知更多的究竟,但陆孙氏却似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只轻轻一笑,如蜻蜓点水般略过了。
                        “有些经年往事,母亲非局中人,也只是略知一二——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希望他人知道的秘密,以免伤情已过,又复伤己伤人……”
                        分明母亲已不复年轻,但他却依然能从母亲淡若山岚的忧愁中,看出春日之时,新绽云萝的柔美。
                        “我儿,若是实在心气郁结,或许不如将其放下——”
                        “——不,母亲。”
                        虽然依旧忍受着高烧带来的焦渴与沉滞,但他忽然猛地支撑身子坐将起来,乌黑的发线流淌在素白的衣衫上,若利剑之锋,刺破迷雾;寒星般的眼眸灿然生辉,却是将一腔心血,灼烧而成。


                        IP属地:广东60楼2019-04-20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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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母亲……于两难中抉择,固然痛苦;但正如母亲所言,若是我真得将一切都尽数弃却,那又将你们予我的温暖,置之何地?” 他的语速甚是缓慢,可一字一句,却带着寒铁剑锋般的坚决,“固然,我失去了屏障,亦失了铠甲;但我手中,心中,剑犹未折——往者已远,来者犹可追,而剑刃,需要打磨淬炼,才能与远方争锋——自然,我也就没有抛下过去的理由。”
                          “果然是陆孙两家的好孩儿,江东之畔的好儿郎……”
                          他记不清楚已有多少年,没有再被母亲如此亲热地拢入怀中——纵使成人之后,人,也始终是需要一处停泊的港湾。
                          “你父亲昔日说过,不易初心,方得始终;只要最后留下的,是‘无悔’二字,纵使有遗恨,大约……也不全是可惜的了,”他虽看不太真切,但亦明白,母亲必然也和他一样百感交集,“谁都会有一时疑惑,但来日方长,终有一日,能将一切纠葛,释然看破的。”
                          既已云开月明,他本也没有别的要多谈了;可他忽然想起,暴雨将至之前,那三岁孩童的呜咽,立时又对母亲开了口。
                          “母亲,阿晏稳重,这场风波虽来得甚突然,但大约能扛得过去;但阿景年幼,自小又敏感,还要劳烦母亲,多多照料……”
                          “这个,母亲自然会替你——还有筠儿,好好照料他们两个;你千万莫要再忧心,先好好养病吧,”陆孙氏再轻轻抚了抚他的发,这才缓缓扶他重新卧下,“凛冬既至,春日必也在不远处;山民常说,‘丰年瑞雪’,这场劫波之后,母亲毫不怀疑,你会携着更加丰沛的内心归来……”
                          不知是因为病还是累的缘故,他实在是不想再多说话了,便如幼小之时一般,任母亲帮他舒舒服服地整好了被褥,随即又是无边倦意袭来,转瞬又入梦乡。
                          在人世间这场繁华的梦里,他与任何人一样,都从不缺少执剑在手、历练初心的机会。
                          【未完待续】


                          IP属地:广东61楼2019-04-20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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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沧海行舟】
                            人生如梦,而梦深浅几何?沉沉浮浮,似舟行沧海之上;恍惚眼目开阖之间,又已十数载光阴远去矣。
                            “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军帐之内,偌大一幅地形图下,却有一身披墨色战袍、言笑不苟的中年将军,正与一面目清俊、却同样仪态稳重的青年,正在絮叨着什么,“你这次演习,却恰犯了‘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之忌,若非你演习对阵的是吾彦将军,对你多少手下留情,若是真在战场上犯了如此错误,可不是能笑谈的。”
                            “是……儿下回绝不二过,必当谨慎,”面目清俊的青年甚是恭顺,待父亲训话完毕之后,才重新开声,“父亲……除军报之外,此时儿能与您……再报一些其他的事情吗?”
                            “自然无妨,却不知是何事?”
                            “嗯……其实,是景弟……景弟婚仪已过,已复返回军中了……”
                            “……这么快就返还了?士仁(陆景字)竟如此舍得,也真是难为他了。”
                            他倒真是有些没料想到,一向博闻强识、温和儒雅的二子,心性居然也能有这般果决的时候。
                            “这个,景弟说,稍做休整之后,就来拜见——”
                            “——镇军大将军,陆景已归军中,静候您的差遣。”
                            他与长子一同凝视着那缓步走进帐内的年轻人,望见其方至弱冠之年,俊雅谦和的眉眼,却已然透出了璞玉之润、江流之柔,正是如锡如金、如圭如璧的君子之典范——但那双明亮的眸瞳中,却又有一番,寻常书生绝不会有的坚毅神采,恰若刃隐于匣,箭悬于弦,锋芒隐隐而不发。
                            一时之间,他忽然想起,年少之时,曾经无比憧憬的对象——不知道他父亲初出茅庐之时,是否也是如此一番光景?
                            然而随军征战,已历多年,他当然懂得及时收敛自己的遐思;虽然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但身在军中,自然还是要有统帅该有的风范。
                            “你的心已经安定好了么?”他颇为犀利地朝陆景发话,“若是心犹有不定,即便是人在疆场,也与亲手将战功,送给敌军无异也。”
                            “自然,若非如此,儿当自殉,以谢欺瞒军令之罪。”
                            别看这年少儿郎,犹带着一脸书生气,说起话来依然还是脆生生的,颇有些青涩;但他却甚是满意——因为他能从中,听出一番心坚如铁的决绝来。
                            “好志气,但也不要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性命说事——还有许多人需要你,譬如父兄,譬如陆家,譬如江东百姓,”他点点头,却在某个隐密之处一阵找寻之后,将一样物事递与陆晏和陆景,“今日你兄弟二人都在,为父有一样物事要给你们。”
                            “这,这个是……?”
                            陆晏伸手接过,好似被这件有趣的东西,意外压得手腕一沉——原来却是一只陶土制的酒坛子,从烧制工艺上,压根看不出如何贵重,大约是寻常农家所用之物。
                            而颇有些书生气的陆景轻轻揭开坛盖——顿时酒香盈盈,绕满帐间。
                            “……似乎不是官家的清酿,而是农家之酒,”陆晏颇有些疑惑,“父亲这是何意……?”
                            “——这坛酒,乃是两年之前,时任上大将军、左大司马,当阳侯施绩(朱绩)病故前,专程遣人遗与为父的。”


                            IP属地:广东62楼2019-04-20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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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
                              昔人终入黄土,却遗酒香如故;深意从不显于表象,终也选择,将一切付于不言中.
                              “是施将军之遗赠么……”
                              他陡然听见二子生生如翠竹的嗓音,忽然想起这孩子幼小之时,却曾目睹过,当年还未认祖归宗的江东都督,带走生母的场面;一时之间,心念忽然一动,便又向这书生气的年轻人发话。
                              “士仁如今心下,以为施将军若何?”
                              “——施将军镇守江陵多年,亦可谓国之良将,”颇有书生意气的年轻人却也已不是当年,将所有人都当坏人的小男孩了,“于公,前辈楷模,自当效之;于私么……”
                              年轻人略微顿了一顿,再说话时,却仍旧是平静如常。
                              “……于私,当年旧事,人有身不由己,况且景皇帝也已为冤屈之人平反;而母亲……虽不能重回陆氏宗谱,却至少免于冤杀,想来也有施将军,从中斡旋之功,”他看着儿子的眼神,其中窥不出一丝作伪,“若是还要纠缠于过去的私心杂念,却看不见更远处的危难,这才是真得见识短浅了。”
                              “正该如此,”他赞许地看着风华正茂的儿子们,“你们祖父(陆逊)昔年也说过,明义理,辨是非,陆家子弟,正合该如此;如今你们亦有此风,为父甚是欣慰。”
                              “可是,父亲……”陆晏却似乎犹有迟疑,“但是这坛酒,本是施将军赠与您的……若是转给我与景弟,这……”
                              “——这种山民所制的酒,却有其规矩:能一同饮之者,便可视若兄弟,”他亦直言相告,“但你们,本就是亲生兄弟,情谊自当更深一重——似你们这样的缘分,却是我昔年,万般难求的。”
                              “时候差不多了,为父要与众将再商讨一些事宜,”他挥手示意兄弟二人退下,“你二人可先行退下了……不过,士仁……”
                              虽然在军队之中,统帅的确应该守统帅之责;但毕竟,谁人都有偶尔一次的无伤大雅,况且,亲情亦是不可磨灭的。
                              “——你刚为妇之夫,有些事情,为父还是必须要和你说清楚,”他说得甚是郑重,不亚于军规条律,“好好珍爱公主(孙和女,孙皓妹)——若让为父知道你对她寡恩,为父可是会加上她父辈的那一份……重重责罚你的。”
                              ……
                              “镇军大将军,当下晋车骑将军羊祜已率五万之众进逼,江陵城危在旦夕,末将等请愿于将军一同镇守江陵,与晋军死战!”
                              果然,大多数人,还是不能明白他的秘策奇谋么?
                              他望向下面一片齐刷刷请战的黑影,不禁想起五十年前的夷陵,有书生风华正茂,春秋方壮,却亦与他面临了一样的境地,内心不由一阵感慨:缘生缘灭,造化当真神奇。
                              父亲,当年你的心境……也如尚方宝剑一般,莫能逆之么?
                              ——若是为了江东,为了这方天地之间,那些信任着你,或是曾经信任过你的人,若不坚持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抉择,这才是真正的,悖逆了那些羁绊之中的信任与关爱吧?
                              假如那些将领,在此时抬眼轻瞥,心细者,或许会看见,在这一瞬间,这素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名将之后,如冰似雪的面颊上,好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片刻之后,却有言出,若金铁锋鸣,刀戈铿锵,当真是掷地有声。
                              “江陵城坚而兵足,着实无可担忧;羊祜哪怕真能攻下江陵,必然也难以坚守;但若西陵有失,山越夷人必然动乱,祸患实不可估量——吾宁可弃江陵而赴西陵,何况以前人之江夏工事为屏,江陵自不至有失!”
                              “这……这……”
                              一众将领颇有些不以为然,一时之间,居然都抬起了头,似要纷纷将自己心头的不解与诘问,尽数吐出——然而,就在他们的眼神,与此刻的三军主将,相接触的一刹那,却顿觉心魂震颤,若萤烛为北辰所御,若昏星为破军所镇,怎还有人,再敢不服。
                              【问君何以逐敌千里?实有剑执在手,初心在内,莫能逆之而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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