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实在是意难平。比和春在书院的小娘子打架那次更甚。 ]
[ 易钗而弁，留信偷跑出来，成功用半真半假的故事加银钱收服了军营里心慈的后厨大叔，灰头土脸跟在他身边打下手。一路顺风顺水，却在安营扎寨后被人逮个正着。还不是我露了什么破绽，是这号称六舅亲信的人认脸的本事一绝，从前见过几面，改装成这样都愣能看出我眼熟，揪住盘根问底就给逼问出来了。 ]
[ 极不配合，所以是被他强行押送过来的。仗着入了夜没什么人在外走动，一路不住挣扎抗议。 ]
你放开，我不要过去！

捡最厚的袍子披上，严严实实扎起，挡住腰肩斜拉的绷带。不服气的吵嚷隔着帐子传来，几乎能想象小家伙梗着脖子的模样。皱起眉头，开声向外面：
“那就扔进来。”
门毡掀起，如刃凛风扑面而入，案上烛火一黯，险险将熄。屏退贺五，帐中再无旁人，从上到下慢慢扫视眼前的“少年”，退步落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
“说吧。”

[ 好嘛，这人还真听话，我也记住他了。狼狈伏地片刻，就顽强以手撑地站了起来。因为不想看人，低头盯着鞋尖，顺势背过手去揉一揉发酸的腕。 ]
[ 说真的，我宁可看他雷霆一怒，甚或是苦口婆心一番——当然这样就完全不像是他了。于是在尴尬之中艰难开口。 ]
我，我错了！该怎么罚全凭舅舅……不是，是将军一句话。只要别送我回去！
[ 重点当然是最后一句。其实很想像徐庶进曹营一样硬气一回，毕竟心未真服。但意气用事必然会坏事，俯首认错或许还能有转机。 ]

一言不发望着她，良久，却说起不相干的话题：
“张二虎是军户出身，三代伙头兵，祖传的手艺人人说好。有些小贪，却也知道分寸，不曾太克扣大家，在军伍里，算是难得。
“他只有一个闺女，比你略大两岁，正在寻婆家。老婆河东狮，又要奉养父母，故也没钱、没胆子纳妾，攒点银子就藏裤腰带里，镇日琢磨给女儿多弄两个嫁妆。
“你知道他该怎么罚么？”
十指松松交握，抬眼：
“行营吏卒受他人财贿，情涉交通者，斩。”
说完，短促地笑了一下：“孟少侠，孟小将军，你说，你又该怎么罚？”

[ 乍一听云里雾里，讲故事不该是七舅擅长的么。一双乌珠不住滴溜转着，并不知该如何接茬。等受贿这话第二遍过了心，才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抬头喊出声来。 ]
不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怪别人！
[ 惊惧交加下的语气像是祈令。真怕他说得出就立马做得到，慌张中不觉将一点心迹吐露。 ]
要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这样了……你们又不可能同意，更不可能带我过来的。这次我豁了条命都要来的！

“一人当，好大口气，你当得起？”
“辽人在燕地多少细作，你见过路边贩茶水的，突然抽刀伤人么？你见过七八岁的汉人小姑娘，一面迎王师，一面通风报信，教一个小队活活被辽兵烧死的么？几块银子、几滴眼泪，就敢夹带生人入营，如果来的不是你孟还京，是契丹走狗，会是个什么下场！”
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逼视她：
“没想到啊，学一身本事，都用在耍小聪明上。战场不是玩笑，不是小姑娘闺阁念几首英雄诗，不是你能想当然的。逞一时意气，难道你爹娘会想看到自己女儿，最好的年纪，就莽莽撞撞地……一不当心就找他们相会了？”
远远传来金柝声，穿透漏夜的寒气，已是三更。皱眉放开下意识按在腰上的手，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袭来，叹口气，放低了声音：
“好好回去，看好家，等着听捷报。会有的，我保证，嗯？”

[ 紧咬住下唇，痛不自知。短短这些日，有些事也亲眼见识过，哪里不后怕。提及父母，才终于没忍住迸出哭腔来。 ]
当年害了我爹爹的是那个耶律甲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们不当着我面提，但我都知道，一刻没忘！这次听说领兵攻打真定的就有他，所以怎么也要来！
[ 这是抵死不能和解，也未曾细向人言的执念。熊熊恨意现在泪眼中。 ]
总有根刺扎在心里。可能我自己没本事报仇，但至少，让我看着你们杀了他！
[ 他态度好像温和了些，随之软语相求。 ]
这会儿要我回去，还得派人马护送。不然就让我待这里吧，一定不会添乱的，[ 信誓旦旦，恨不能剖出颗心来。 ] 我也保证！

沉默良久，直到又一声更鼓惊破凝滞的空气。
“如果我说不行呢？满地打滚，还是以死相挟？”
一直以来乖巧听话的小姑娘也有了自己的道路，哪怕是挣扎求索。冥冥之中，好像每个人都走上了注定的轨迹，是福是祸，从此一肩担负。
而我累了。
“前方是满城，再往前，就是真定，还有很长要走，并且——没有退路。”

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又幼稚又没用。
[ 百般软磨不成，索性鼓起勇气来迎头对视。 ] 我一定会想办法再回来。
[ 并且还要用自己的方式报仇，让你知道我今天说的每一句都不是玩笑——当然，这样听起来有些伤感情的话只放在心里想想，再怎样都不至于说出口。依旧很坚定地。 ]
道理我都懂。出汴京的时候我就没想过退路。
[ 是安是危，有什么关系呢？路是我自己选的。 ]

我似乎将所有的语言配额用光，以至于今夜时常无话可说。
军中严禁饮酒，此刻却忽然很想沾一点烧刀子的味道，又辣又冷，像带齿的匕首一路从喉咙直划到心肺，灼热地伤口灌进凛冽北风。然而这里没有酒，只有一个拿她毫无办法的小女孩。
“贺五。”
掀开门毡，喊了这条直脑筋却有一双鹰眼的汉子进来，指着帐中“少年”，平白带了点从牙缝里挤声音的味道：
“老于留在紫荆关，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他的缺，让这家伙先顶上。“顿了顿，一字一句，”看、好、他。“

[ 得逞的欢喜之余忽然有些良心发现，后知后觉愧怍于自己的任性妄为，尤其是是今晚近乎无理的取闹。良多感慨涌上心头，话到口边再望他，却诚然觉得不必多言。学那真正的士卒一样很郑重地施礼。 ]
多谢将军。
[ 这趟不会是白来的，一定不会。踏月静默随人离开时，心里如是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