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侍从将篓子里的战利品扔在地上，惹得鸢儿拍手叫好，那两个圆圆的小眼睛里头简直在发光。“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陛下的身手还是同原来一样好！”我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吩咐底下人今晚晚膳用我自己打的羚羊做一顿烤全羊，然后搂着心爱的女人回了行宫。】
【出来冬猎已经二十多天，往常随侍的妃嫔一个都没带，独独领了萧引鸢，就因为她说她多年再未见过我骑马。这段时间以来，我与她日日同吃同住，除开面见朝臣等等必须分身的事情，其余时候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让我找回了几分儿时的感觉，心底却也在某个地方有一段空空的，说不上是什么缘由，我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行宫里炭火旺，挑眉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折子，让鸢儿在一旁泡茶，自己则打起精神来一本本看过去。】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最后一本，是宫中报平安的折子，每日一报例行公事。本打算草草过目，目光却定格在最后一句话上。这话直震得自己脑子轰隆一声，连夜命人备马赶回宫中。】
混账东西！皇后都昏迷了五日，为什么今天的折子才报！是怕国丧瞒不住了吗？！
【火急火燎地赶回宫，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步履太快生出一脑门子汗，可这汗却在抵达萧引鸾床榻前的时候愈发不得控制。折子里面只说她病了，却不知道竟然病的这么严重，整个人躺在榻上毫无生气，像…死了一样。】

你醒了？
【伫立得太久，不免有些肩膀酸痛，活动了一下脖子，语带关切地开口。看着她这么虚弱的样子，我有些不敢上前。从萧引鸢进宫以后，就算我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她也实实在在地待在了自己身边，上次大吵之后，我和萧引鸾之间的裂痕更是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之前她病了这么久我一直得不到消息的原因——一个收到皇帝极度厌弃甚至随时可能被废的皇后生病了而已，见风使舵的人觉得这没什么好禀告的。】
始末朕都已经知道了，并且已经赐死了贤妃，敢毒害皇后，简直胆大包天，待行刑后挫骨扬灰。
【在床边坐下，看着烛光下毫无生气的那张脸，不过就是离开了二十多天，她怎么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关切的话，我说不出来，贤妃是我执意立的，她的罪里面有我一份。】

【要是寻常，她肯定能够听得出来，我这话里面有服软的成分，但是现在，她居然偏头看向我的身侧，如何都不肯再看我一眼。这副冷漠恭敬的模样让我莫名吃了个哑巴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我不喜欢她同我争执和忤逆我的意思，但我更不喜欢她现在这样躺在床上，除了说话和睁着眼以外像一具尸体。】
这天下，是朕的，朕要怎样没有人拦得住，贤妃咎由自取不算薄待了她。
【气氛正在尴尬的时候，有丫鬟端了药碗进来，被我顺手接过，放在嘴边吹了吹，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不禁皱眉。】
配药吃的蜜枣呢？一并拿进来，这么苦的药空口怎么喝的下去？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看她费力又倔强地做完一连串的动作，明明已经虚弱得满头大汗，却偏偏不叫我动一根手指，大抵…她对我是真的绝望了吧。这个认知让自己心倏然收紧，抬手以袖口替她擦汗。】
你身上都汗湿了，朕帮你将衣裳换下来，弄一身干净的穿上，你清爽些。
【字字句句，都是没有明说的示好，这么多年都紧张兮兮地过来了，现下看她如此，我却实在难过，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你以为朕做这些都是因为怕你死的早影响国运？！
【替她擦汗的手僵在半空中，一贯聪明的萧引鸾居然也有犯傻的一日。不过说她傻，自己又何尝不傻呢？明明心心念念的萧引鸢已经在我身边，如果眼前的女人死了，那再没有人可以凌驾于萧引鸢之上，我对她的病重分明应该欢喜的。而今的痛苦和怜惜又是为何？】
【既然感受到她的闪躲和不愿意，那我当然也不能再强迫她，往后坐了坐，尽量与她保持一些距离，眸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看平安折子说你病重不省人事，朕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鸢儿留在了行宫没有跟来。你也真是的，明明病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叫朕知道？

闭嘴！
【她越说越难听，实在让我忍不住低声呵斥。心底空洞的那部分开始蔓延，吞噬掉了所有清晰得和不清晰的东西。回想和鸢儿甜蜜共度得这段时光，每每看她的眼睛这么澄澈我都会出神，透过她好像看到了另一双眸。也不止一次在心里笑自己莫名其妙，从前萧引鸾陪我的时候我想萧引鸢，现在得到了萧引鸢，我又放不下萧引鸾。】
你忘了吗，朕说过，重新选皇后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与其如此，倒不如你继续占着后位，替鸢儿挡去风浪。
【按下心底的波动，努力让自己表情看起来不这么难堪，本该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也成了刻薄的解释。】

你…不能死。
【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目表情有多么的悲怆，她说得对，油尽灯枯，方才大夫也是这么颤颤巍巍地同我解释她的病情。贤妃下的药并不猛烈，绝不至于要人性命，只是可惜多年前那杯毒酒透支了萧引鸾的底子，加上多日不及时治疗，耽误了最佳时间。生老病死从来不由人，纵然我是一国之君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就当…朕求求你，好不好？
【声音低迷而沉重，带着些许恳求的鼻音。深吸一口气，别开脸不忍再看她，到底多年发妻，我没有分毫感情定是骗人，她太可气了，要是能再多几分萧引鸢的柔顺，我们也不至于错过至此。】

【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出来，振聋发聩，她说得越轻巧，我越觉得快要崩溃。明明周遭安静的很，我却快要听不清她的声音。她说她爱我，又说她已经不爱我，是我刻意撩拨她的心弦，筹谋一切八抬大轿娶她入门，也是我立她为后，两人携手站在大殿上接受百官朝贺，更是我，把这个爱我的女人一步步推到了如此田地。萧引鸾没有错，萧引鸢也没有错，由始至终错的不过是我一人而已。】
【室内有地龙，温暖如春，我却觉得脚下生寒，萧瑟的寒风使劲往衣裳里钻，叫人难过又哭不出声来。】
都是我害了你，是我悔悟太晚，生生将你逼迫至此，但你必须相信，走到这一步，委实非我所愿。若是你能养好身子，我可以从此不再见你，不再让你徒增伤心，但是…答应我好好活着，就算不爱我，也请你好好活着，眼下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你甘心与我两不相欠吗？…
【问得极轻，生怕吵到她似的。两个人纠缠了一辈子，而今都是能配得上那些孩子一声父皇和母后的年纪，个中纠结，从何而谈两不相欠？我欠她的，无论她承不承认。】
朕不甘心，朕要你好起来，朕要你知道，从前朕错的有多离谱！
【正说着话，却不料匆匆忙忙进来一个人，擦着汗说是行宫那边长公主连夜发烧，他话音未落已经被我轰了出去，声嘶力竭的动静吓得他连滚带爬出了屋子。】
我也以为，我是真的爱鸢儿…可是此番她回来，朝夕相处之下我却觉得并非如此，我喜欢她的娇俏，也喜欢她的澄澈，可每每抱着她，我脑子里常闪过的却是你的脸…想到你替我筹谋江山，想到我们彻夜下棋，想到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恩爱…你不信吧，其实我也不信，明明我爱的是鸢儿，我想的应该是鸢儿才对，但是…但是就是这么可笑…
所以鸾儿，朕的皇后，我求你好起来，让我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想清楚，会不会…从头到尾我爱的其实是你，只是因为得不到鸢儿，才更觉得可贵。

【第一次，我说了这么多贴心话与她，也是第一次，她再没有给我以温暖的回应。我想让她好好休息，却又怕她一睡不起。大夫说得一点儿也不委婉，她的身子就是有可能随时撒手人寰，所以这颗悬着的心，我无论如何也松懈不下来。】
好，你休息，朕不吵你，朕就在偏殿眯一会儿，你若是不舒服，记得说话。
【末了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几不可闻地留下一声长叹。】

————————————景宁六年，正月————————
【刚入正月，除夕才过去没几天。本该一片喜气洋洋的皇宫却愁云惨淡，新春的灯笼都没挂，上至妃嫔下到宫人都过了开朝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年。下了早朝以后，照旧来不及换朝服，挂着一身明黄往皇后宫里去了。本打算同寻常一样陪她喝了药再去看折子，不料一进门就瞅见几个御医一筹莫展地再悄声说些什么，虽然我一个字都没听清，却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在自己铁青着脸的威胁下，医术最精湛的赵御医壮着胆子说了几嘴，却结结巴巴半晌也说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反而是一个年轻人果决回答了我的疑问。“请陛下节哀，皇后娘娘实在没有任何求生意志，就算吃再多药，她若一心求死，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啊！照这样下去，薨逝应该也就这两三天的事儿…还请陛下尽早安排礼官…”他后头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饶是已经有了多时的准备，被这么直接地宣判还是感觉到不能呼吸。】
下去吧…
【出乎意料，我并没有发脾气，这时候就算让所有御医陪葬又能改变什么呢？全天下医术最高超的几个人都这样说了，我还留得住她吗？掀开帘子进入内室，萧引鸾居然睁着眼睛看向我来的方向，一脸平静。我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御医的话，只是更红了几分眼眶。】
喝药吧…
【他们说她没有求生意志，所以每天顺从地喝完这些药也没有用吗？我得到了天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要留不住这个为我付出这么多的女人了吗？递汤匙的手有些颤抖，努力让自己面色如常，可她的眼神告诉我，我失败了。】

【她越是淡然，我越是不知所措，上苍真是跟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我若一直能那样冷待她，她死了也就死了，大不了我重新立个皇后就是。可偏偏，偏偏在她快病危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心意，一切悔过都来得那么迟，在她眼中又都是那么的可笑。】
不行，药还是得喝的，你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的，大概全天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盼着她好起来吧，连她自己都已经放弃了自己。不知她是不是不想再同我争，不想再花费力气多解释一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那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残余的药汁，顺势又塞了个蜜枣进去。】
你父亲昨日上书，想让你回娘家养病，我以开朝以来没有先例的借口暂且回了他。不过鸾儿，若是你想回去，我就同你一起回去休息段时间，可好？

【虽然她表面上一直在拒绝，我却更感受到了深层的意思，归根结底她还是希望回去的，毕竟侯府里有疼爱她的爹娘，有她早已逝去的美好青葱岁月，还有那个曾经会一心盼着我过去看她的萧引鸾。平日里担心她反感，我都是喂她吃完药就走，可今日忽然想任性一次，是因为我实在是恐惧，两三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届时该如何自处？】
陆崇，准备一下，朕同皇后回侯府小住几日，告诉国丈一切从简不必铺张。
【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我还是固执己见地决定带她回去，为她开这份先例。女人也是可怜，尊贵如她，穿过嫁衣就再不是娘家能容得下的，已经想好这么做，会有百官闲言碎语，可不过是回一趟侯府而已，若是她能够完全好起来，一切就都值得。】

车里记得多添几个汤婆子，还有，把马车直接驾到殿前来，外头冷皇后不能吹风。规矩不规矩的以后再说，眼下没什么比皇后身子重要。
【那头陆崇已经领命退下布置，我搂着她轻轻安抚，看她咳得费劲，真恨不得替她遭了这份罪。人迟早都有一死，我不练丹药不信道士，却不舍得让她这么年轻就撒手人寰，不给我改过的机会。】
不必再劝了，都道人言可畏，但朕是一国之君，颁布出去的命令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早在你刚生病，我就生过这份心思，国丈爱女心切，我做女婿的应该体谅。
【吩咐丫鬟取了最厚实的狐狸裘袄，把她严严实实地裹好才罢休，虽然动作有些笨拙和艰涩，却到底是替她穿戴整齐了。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人抱起来，迎着第一阵寒风的时候，本能低下头替她挡住，直接把人抱上马车。车夫一扬鞭子，象征天子之威明晃晃的马车就往宫门外头去，我压根就没有想过隐藏身份的事情，所以路过百姓，无不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地，相信今下午开始，皇帝陪皇后回娘家的事情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一路无言，只是我时常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看她睡得安静，我却愁绪万千。侯府已经到了，马车停下，小心翼翼把她抱下马车，看着自己老泪纵横的岳丈，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把女儿好好地交到我手里，我却只能让他看见萧引鸾这幅模样。怀里的女人依旧睡着，我并未怀疑什么，进了她出嫁前住的院落，一切摆设照旧，甚至不曾落灰，足见萧家对她这个嫡女的看重。】
鸾儿，醒醒，我们到了…
【并未进屋，只是在从前两人经常对弈的梅树下坐下来，她穿得厚，脚边又特地安排了暖炉，想着应该不会冷，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的时候，却发现怀中的人呼吸越来越浅，浅的仿佛要消失了一样…喊了三四下，她还是没有醒，心中暗叫不好，身手去摸她的手，冰凉得可怕。我一时间愣在那里，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脸上的眼泪都快要冻成冰渣子，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呼吸，却在即将碰到她鼻子的那一刻又缩回来，怯懦地低头冲她笑。】
鸾儿，你睁开眼看看啊，这地方你最熟悉了，这是你的家，这儿有你最爱的梅花，这棵树是我们心意相通那年你种下的，那时候我说…要娶你做定王妃，但是你也不拒绝，现在想想，那时候是我配不上你啊…
【没有勇气去确认怀里的人到底还有没有生命，可我不敢让她一点点凉下去，只能将人再抱紧一些，又想到她身体不舒服怕弄疼了，只能费力控制着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