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年幼之时常读王昌龄的这首《出塞》，彼时尚不知其中深意，只觉得场面该是何其壮阔与震撼，而今回头看了看身后步履艰难的一众将士，不由生出浓厚的悲凉之感。想去的时候是多少热血男儿，高举手中闪着寒芒的兵器呼着万岁，而也正是这些弟兄，马革裹尸无法重新回到家乡去。这与匈奴的一仗，打了半年，胜是胜了，却得不到九五宝座上那人的多几句赞赏。
【脱下战甲，将虎口上的伤口重新包了一下，塞外条件不好，伤口总是化脓，好了烂烂了好，久而久之都疼成了一种习惯。有太监来传旨，说父皇今夜特设庆功宴，我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回去，说太累了需要休息之类，就是妄想躲避掉父皇再给我一次今日这种眼神。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冷冰冰的，做的好也没赏，做的坏也不罚，好像多骂我几句都是浪费他的时间。】
陆崇，备马，我要去安阳侯府。
【从定王府到安阳侯府，不过是转两条街的功夫，花的时间还不到一炷香。安阳候府里有一个人，是我现在必须要见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女人的笑容，提了提嘴角，正好瞥见路边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极为娇俏，想到梅花是她的心头好，就吩咐陆崇去折一枝来。把玩着手里的梅枝，想来这种小东西，该会比塞外的奇珍异宝更容易哄她高兴，只要哄得她高兴了，那也就能吐出更多我想听到的东西。毕竟眼下——不太乐观啊。】

【昨夜落了一整夜的雪，早上起来天地间一片银白，府里头管家传了话来，说是定王殿下已然回京，抚琴的指尖不曾停留，只在傍晚时吩咐下人备好了茶点。入夜时，命人打开了窗子，在廊下置了两个火盆，拥着狐裘坐在窗口，红泥小炉上蒸腾着水汽，抬手斟了一盏热茶，捧在唇边轻嗅茶香，掐准了时辰浅呷了一口，向院门口传来的声响望过去。】
殿下来了。
【精心描绘的红唇弯起，望向他的一双眸中潋滟着水光，在眸光落向他手中的红梅时，颊边梨涡更深。他乘夜色而来，径自入了这内府女眷所在之处，却从没人说他乱了规矩。定王殿下与安阳侯府大小姐的婚事，早已在三年之前就已定下，当时安阳侯府大小姐能在一众亲贵间选中了不得皇宠的定王殿下，已是在京中惹起了渲染大波，最终众人只得归咎于两人的幼时情意。】
【素手执壶，将边上搁置的空盏斟满了热茶，浅笑道。】
夜深风寒，殿下且先饮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言罢回眸瞧了近身婢女一眼，她便会意的蹲身一拜，自去屋内取盛花的玉瓶。】

【将梅枝放进婢女递过来的玉瓶里，解开厚披风随手扔在一旁等人捡走，一切动作都如在自己家一样随性。搓搓手在桌案边坐下，外头挺冷，只不过这份凉意比起塞外漠北，还是差了些许，那种地方的冷，才真是会冻死人的。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盏，随意吹了几下就一饮而尽。】
父皇要我进宫参加宴席，被我推了，为了搪塞那些宦官，来得晚了些。
【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却是每一个字都带了不满的口气，这么多年来世人都道定王好脾气，无论圣上什么态度，我永远不会说一个不字和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高兴。只有在萧引鸾面前，我才能真正做回我自己，才能毫无戒备地说平日里根本不会说的话。】

陛下给殿下庆功的酒宴，您该去的。
【眼下这个男人，我认识他的年头几乎要跟自己的年岁一样多，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明朗的少年长成如今一肩挑起边关安危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每次再见他，总觉得他又变了几分，继而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当他放下防备时，就又恢复成了当年那个少年。】
您不过去，陛下会不高兴的。
【虽如此说，仍是又为他斟了茶。贴身的婢女都是精心调教过的，做事时极为利落。眼下那枝红梅插在羊脂白玉的花瓶当中，正摆在桌案之中，为这雪夜更添了些许颜色。】
【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眸光最终落在他手上的伤处，眉心蹙了一蹙，抬手去扶他的手腕。】
您这是又受伤了？

不高兴？他何曾对我不高兴过？
【冷哼一声，将手里喝了一半的茶盏又放回去，闲着无聊拨弄了一下那梅枝，开得最艳丽的时候折下来，也不知道还能这么漂亮几日？内心中不止一次盼着父皇能对我“不高兴”，至少这证明他眼里还有我，可从不，他对我除了军国大事，从无半句废话，我从来无法从他身上汲取到任何一丁点父亲对儿子的温暖。】
在他眼里，这仗是平北将军赵硕的功劳，还有他三儿子魏王的补给粮草之大功，我不过是个浑水摸鱼的主，庆功宴庆的也绝不会是我的功，去与不去，有何要紧？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也看了一眼白色的纱布，咧嘴随意笑笑。】
老伤，刚到漠北第一仗被刀擦了一下，边关环境差，一直没好而已，流脓好几次我都习惯了。

【颇为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只将他的手往自己这边又拉了一拉。】
殿下慎言，即便是在我这里，您也该当心隔墙有耳才是。
【他心中的怨愤我何尝不知，这世上没有哪个儿子会不向往自己父亲的疼爱。而他受他母妃牵连所致，多年浴血沙场的累累军功，竟也不能换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皇父一个看重的眼神。我知他愤恨，也怜他心中的苦楚，更是感同身受。】
【低声吩咐婢女去取了药箱过来，手下却是极为熟稔的将他裹伤的白布解开，露出里面不曾愈合的伤口来。】
您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这伤虽然不大，也当好好看顾才是。
【多年来为他裹伤已然成了半个大夫，接过婢女送来的药箱，为他清理干净伤口的脓血竟是连眼也不眨，丝毫没有寻常贵女当有的矜贵模样。】

要是在你这儿我还不能想说什么说什么，那你可太失败了。
【突然闷声笑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关心让我心情大好。陆崇曾经逾越地问过我与萧引鸾是不是感情甚笃，我回了他一个白眼，问他把萧引鸢置之何地，鸢儿是萧引鸾的庶妹，与我也是青梅竹马，只不过越长大三个人的关系就越发微妙起来，我喜欢同萧引鸾聊天，是因为她聪慧过人善解人意，但是更多时候，我爱同萧引鸢待在一处，因为她天真浪漫惹我怜爱。三年前的一纸婚约，将我和萧引鸾牢牢捆绑在一起，这却是我想看到的，因为萧引鸾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很好的幕僚，虽然是一介女流，却有着寻常男儿都没有的机敏，碰到烦心事，问她准没错，何况她还是安阳候的嫡长女，家世显赫与我般配，我万没有不娶她的道理。至于心头好鸢儿……将来嫁给我做个妾室，姐妹共侍一夫不也是美谈吗？】
有什么好看顾的，我现在最头疼的是如何再做出政绩来，黄河决堤、川府大旱、塞北征战……桩桩件件都该给我立头功，可桩桩件件都不能让我名震天下，都怪那皇帝老儿偏心魏王。
【眉头都不皱任由她替自己摆弄伤口，反正大事小事哪怕是身体不好，只要找萧引鸾都能迎刃而解。】

您呐……
【笑了一句，轻巧的系了一个漂亮的绳结，自小至大，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父亲膝下众多子嗣，能以女儿身争得父亲青眼，也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一众弟妹尽数握在手里，才有今日这安阳侯府举家和睦的景况。】
天下虽是陛下的天下，但朝堂百官却也都是长着眼睛的，您只管做您该做的，能不能叫旁人看着您的政绩，便是我的本事了。
【女子之身本有诸多限制，如今能隐在幕后搅弄朝堂风雨，多亏有他依仗。与他这桩婚事，也不只是看着昔日的情意罢了。只不过，本该早早完婚，却因着陛下偏宠而一拖再拖至今已有三年，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数，就不得而知了。】
【言及此，便抬眼望向他，毫不避讳心思的询问。已然等了他三年，女儿家的年华可没有那么多个三年能等。】
殿下这次回来，应在京中常驻了罢。

【她替我弄好了伤口，我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掌心，满意地看到她脸上若有若无的红晕。】
还是你有本事，总能说到做到我心坎里，母妃原来说过，你将来定是个贤内助，还要屈尊你这安阳侯府大小姐……从安阳侯府到定王府，这是下嫁了。
【虽然我有王爷的名号，但不得宠就是不得宠，这世上全是些见风使舵的人，我做得再多，就算是把天地都颠覆过来，也不及父皇对魏王一次和颜悦色得夸赞。目光停留在自己折来的红梅上，有些迷离。】
不知道会不会常驻，也许会吧，回来的路上收到密报，江南云锦制造厂前日大火，烧光了今年要上贡的贡品，魏王大概后日就会启程过去，要是他搞不定这档子事，我就打算带你和鸢儿去江南玩一趟。

【指尖一温，被他握住了手，颊上不由得也随之一烫，略垂了眸子掩下羞怯之意，听他软语温言，说得全是宽慰之语。只是这话，到了最后便叫人咂摸出些旁的意味来。】
殿下才赶回京便又要出去办差，委实是辛苦。
【言下之意便是料定了魏王办不成江南的差事，他母妃在宫中专宠多年，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身边围绕之人众多如同众星捧月般将这位皇子围绕其中，也就养成了他好高骛远沽名钓誉的脾性，如何能安得下心来办差事。这些年如若不是陛下一心扶持，怕是早就被他那些兄弟拉下马了。】
您过来一次便直接来了我这里院子里面，不去看一眼引鸢吗？可用我遣人去请她过来，也省得您再跑一趟。
【朝堂之事都能看个分明，他对引鸢那丁点儿的心思如何看不清楚，只要他不过分便可以不介意，但若叫我心里不舒坦，少不得也要刺他一刺。】

今天夜太深了风凉，外边又刚刚下过雪，地上雪厚，就不要让她大半夜的再跑一趟了，赶明儿我再过去找她就是。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在她面前从来都不会掩饰什么心性，包括对于萧引鸢的心思，在自己心里，这两姐妹并不冲突，我喜欢姐姐的天资聪颖，更爱妹妹的心性纯良，尤其是萧引鸢…这个世界有太多困苦的东西，也有太多肮脏的往事，我从来都不忍心让她沾染分毫，只是想要保留她的善良和单纯。】
【满脑子都是萧引鸢的笑靥，想着半年不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我，之前在塞北打仗，书信来往总是极为不方便，经常过了月余才收到上个月的信件，自己对她的思念早就泛滥，要不是必须先安抚一下这个嫡长女，今晚我肯定是要同鸢儿说说贴心话的。】

殿下……
【他唇边笑意看得碍眼，唤他的嗓音就冷了三分，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来，勾了颊边滑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撇开头去，徒留他带着些许冷意的侧脸。】
您既是去办差事，合该以公事为重，带着女眷随行怕是要惹人非议。您眼下正是要紧时刻，处处都要小心才是。
【凝眸望向指尖殷红的蔻丹，不曾再看他一眼。我是喜欢他，人尽皆知，却也不是非他不可，即便两人定下婚约，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安阳侯府的嫡女，想要挑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不难。这些年来我虽事事以他为先，但在引鸢这事上也容不得他逾越了分寸。无论他心中怎样想，我与引鸢两个在他那里，从来不能并存。】
【话音儿一顿，继而又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恶意。】
况且引鸢如今年岁也不小了，父亲与母亲也打算要为她择婿，此一时节，是断然不会准她随着“旁人”出京的。

【就算我是个大老粗，此时此刻，也该感受到身旁女人的转变，手心里一空，不由得抬头去看她，还是那样一张漂亮的脸，此时此刻却带着一些寒意，她鲜少有这样的态度对我。】
安阳候要给鸢儿择婿？…
【这句话在嘴里面咀嚼，却是满满得不自在，尤其配上萧引鸾冷漠的口吻，直叫我不痛快又不能喊出来。女人都是玩哄的，当然是我刚才提起她妹妹的态度过于暧昧，才让她不快，可她是我的军师啊，这种关键时候怎么能惹得她与我心生嫌隙？忙不迭又去哄。】
你犯不着生气，我也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从前听鸢儿说喜欢江南的美景，这才想到带她一起去，你要是觉得吃味儿，那我只带你一人去就是了。…

引鸢年岁不小了，不该择婿吗？
【凝眸反问他，可也晓得他贵为皇子，纵使是不受待见的皇子，身份也是尊贵，适时拿捏身段可以说是两人间的情趣，如若过了叫他下不来台，就是自己不知进退了。故而一句话罢，又是展颜，予他一抹温柔。】
殿下难道是舍不得引鸢这个小妹妹了？
【也为他铺了一个台阶，即便是将他的心思看个清清楚楚。萧引鸢是府里二夫人所出，打小就一副天真善良的性子，为此父亲也不少疼爱。许是男子都喜欢这样单纯无知的姑娘，便是连他也自幼起就对引鸢另眼相待。可那又如何？善良天真从来都不是人能倚重的品质，他就算心中看重萧引鸢，也绝不会抛弃我而迎娶她做正妃。】
我吃味做什么，殿下是我的夫婿，总不会被人夺走，您说可是？